至于那些靠近(或被吸引到)玛伦利加权力核心的人,远离阴谋、独善其身则不过是痴人说梦。即便是艾德里安也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就算只是听从萨缪尔和索菲娅的指示,在玛伦利加找准自己的位置也并非易事。
不过,当下的“要紧工作”反倒让他感到难得的惬意。
离庆典还有十余天,索菲娅已经拟好了请柬,还从烟火工匠那儿订了不少上好的烟花,成桶的蜜酒也已经送进飞狮公馆的酒窖,只待庆典当日再运到沿河摆开的长桌上。她嘱托艾德里安,提前与托雷索资助的酒馆和旅社商量妥当,顺带敲定燃放烟火的地点。
为示庄重,索菲娅特地给艾德里安准备了两名扈从。
因为同属托雷索的血脉,那两位略年长于艾德里安的护卫也有着标志性的黑发碧眼,加以望族青年的装束,三人在街上同行,相较平常更加显眼。
对艾德里安来说,替索菲娅跑腿办事并不稀奇,他早就习惯了。但要带着两名尚不相熟的随从出门,在人声鼎沸的玛伦利加四处走动,反倒有些不自在。
——她该不会是怀疑我对托雷索不忠诚,和什么敌对势力私下勾结,才特意派人盯着吧?
艾德里安马上否定了这段不切实际的推理:如果索菲娅和萨缪尔真的信不过他,大概早就找到理由把他打发回家了。
照着索菲娅列出的单子,艾德里安顺着首尾相连的街道造访那些需要合作的店铺,几乎在玛伦利加城内绕了大半圈。走到海港区的三桅船酒馆前时,他停下了脚步。
“我和这里的老板见过几次面,我自己进去大概更合适。”他对两位同伴说。“而且,这里的环境……你们懂的。”
二人飞快地交换了眼神,最后对着艾德里安点点头。
其中一人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束,也说道:“确实,我们三个一块进去太引人注目了,反倒像来找碴的。”
艾德里安笑了笑,径直走进几个月来已渐渐熟悉的酒馆。
柜台后的独眼老板抬起头,笑着跟他打招呼:“啊,是飞狮公馆的少东家。”
面对这个有些夸张的称呼,艾德里安愣了一下:“不,我还不算——”
老板摆了摆手,咧着嘴笑道:“可我听附近的老板们都是这么称呼您的。”
“唉……好吧。”艾德里安小声叹了一口气。他清了清嗓子,好让自己尽早摆脱尴尬的境地。“我是为迎春庆典的事来的。”
“哦,我知道!一定是为摆酒宴、燃烟花作准备吧。”酒馆伙计的脑袋从后厨的门帘缝里冒了出来。“那您真是找对人了,上次海港区的烟火就是我放的。”
抢白的年轻伙计马上赢得老板当头一个爆栗:“还不烤你的肉去!”
伙计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地把脑袋缩了回去。
教训完伙计,老板转过身,热情地回答:“既然是夫人的吩咐,我们一定照办。往年的庆典,我们也都帮过忙的,该干什么都熟门熟路,您尽管放心!”
虽说这位老板一看就精明强干,艾德里安还是力求稳妥,又确认了一遍:“嗯……我们得在珍珠河的入海口旁摆几张长桌,备好酒食,以供客人们取用。酒和各色饰物公馆会提前备好,到时接待的事宜就得交给您了,我们另有酬劳。还有烟火——”
“我那伙计早就把海港区的烟花点摸得一清二楚了,交给他和那些小兄弟准没事。”老板爽朗地笑道。“我会看好他们的,想必这群小家伙也不会偷懒。”
“还有,这几日您也多在客人面前宣传几句。”
“哈,大家都知道春天会有这么场狂欢,就算不提醒也会来的。您看,”他指着挂在墙上的小面具。“我那小女儿都缠着我买了个面具呢。”
“那就有劳贵店了。”艾德里安微微颔首。
老板嘿嘿一笑:“托雷索家的少爷就是太客气,对我们这些泡在酒桶里的粗人用不着这样。”
艾德里安已经不想纠正自己并非少爷这件事了。
时值正午,正是酒馆白天最热闹的时候。
“嗨呀,我都说你那段的韵脚不行了——你既为押韵舍弃了更好的修辞方式,又没能使歌词更容易让人记住。来,让我帮你改一改。放心吧,我就改几个词,不会收你钱的!”
艾德里安闻声转过头去,只见那位银湾塔出身的作家谢默斯正和吟游歌手挤在一张椅子上,边喝酒边说话。二人时而放声大笑,时而窸窸窣窣地小声讨论着什么。手鼓和鲁特琴随意堆在桌脚,也溅上了几滴醇厚的酒酿。
虽然只见过几次,不算太熟,但艾德里安已经将谢默斯划入了“友方”阵营——那毕竟是路易斯的朋友。
于是,他靠近酒馆老板,指着谢默斯轻声问:“请问那位作家先生欠账了吗?”
老板点点头:“不多,算上正在喝的那两壶,也就二十基里尔。他最近好像找到了赚钱的门路,大概是终于写完哪本小说、还走运碰上个愿意替他卖书的书商吧。”
艾德里安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铜币,直接塞到老板手里。
老板一愣,收起手中的钱,笑着说:“您和科马克先生一样,太惯着他了。”
——看来,大师也干过类似的事啊……
不知为何,艾德里安竟感到有些高兴。
下一站是鹅卵石旅舍。
极乐烟草的风波过后,索菲娅已经重新“指派”了一位旅舍老板,女招待也换了一茬。和三桅船等主要经营酒食(或许连带了吟游歌手唱小曲的业务)的酒馆不同,待到狂欢当夜,旅舍的客房服务也会忙碌起来。
而这也和迎春庆典的某项传统有一定关系:自日落时分始,参加庆典的一部分市民便会戴上面具,用两三枚铜币当作象征性的“船租”,租下一艘只能容纳两人的小独木舟,从靠近城门的水潭出发,顺着珍珠河泛舟穿城而下,直到银湾入海口。
独木舟数量有限,河流两岸又分外热闹,热衷于参加这项活动的多是好动的年轻人。
隔着薄薄的面具,除非事先相识、记得体貌特征,人们很难一眼认出身边人是谁,庆典上的邂逅因此具有相当的随机性。久而久之,这项活动也就成了陌生男女相识交往的独特契机。旅舍之所以会有好生意,也多得益于此。
当然,每次庆典都少不了刚结识的情侣不善划船、双双掉进水中的笑话。谁要是招待了一对全身湿漉漉的倒霉客人,接下来一年的谈资至少是有保证了。
和内心躁动的年轻人相比,其他市民则更喜欢沿着不眠的河流信步而行,欢声笑语自身边淌过,抬头便可望见玛伦利加各处燃起的烟火。
“夫人托我转告一句:到时候,客人过夜的房费可以适当降一些。如果手头还缺什么,就跟公馆说一声,我们也可以帮忙置办。”艾德里安对旅舍老板说。
能被索菲娅赏识并受命管理一点产业,鹅卵石旅舍的新老板对托雷索家族的感激溢于言表。他忙不迭地点头,让艾德里安转告索菲娅:他定能把庆典前后的生意经营得尽善尽美。
艾德里安环顾四周,见旅舍墙上已经提前挂好了装饰的彩带,不由得暗想:就算不跑这一趟,老板也会自己把事情办好吧。
艾德里安等人准备离开时,旅舍二楼正好下来了一个人。看老板的态度和反应,大概是这里的房客。真正引起艾德里安注意的,是那人独特的外貌和衣着。
那是位约三四十岁的中年女性,和路易斯大致同龄,可能还要年长一些。肤色较深,五官硬朗,脸颊上有道显眼的伤疤,身材高壮,八成来自北方的游牧部落,却作着库诺大陆南部的商人打扮。
或许是源自无需培养的直觉,艾德里安竟从她身上察觉到某种有别于“商人”的气质——那是一种赏金猎人也有的东西。
女人走过柜台时,老板突然叫住了她,递去一封尚未开启的信件:“客人,您托我们交给路易斯·科马克先生的信送不成啊——他不在家,我们也不知上哪找他。”
听到路易斯的名字,艾德里安马上停住了脚步。
——她认识大师?
“科马克大师接到委托,已经出了城,要过几天才能返回玛伦利加。”
出于对路易斯的关注,未经过多思索,艾德里安主动向她搭话。
中年女子转过身,上下打量眼前这位陌生的贵族青年,灰棕色的眸子闪过一丝尖锐的警惕:“你是……?”
他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我是托雷索家族的艾德里安,正好认识科马克大师。”
“这里的人应该都认识那家伙。”女人笑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看来我们得等到庆典后才能叙旧了。”
艾德里安试探着追问:“请问您是哪位?”
女人摆了摆手,表情显得有些失意:“我叫琳卡。现在……只是个旧书商罢了。”
说罢,琳卡向门外大步走去。她步履轻快,如同一阵来自草原的疾风。
血渍,血流,血块,用骨堆和生锈的兵器砌成的世界之蛇。
这是萨缪尔梦中的地狱。
视野正在摇晃,就像站在横跨深渊的悬桥之上。吊起长桥的绳索伤痕累累,脚下的木板腐朽不堪,随时可能断裂。
“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深渊中回响着雷鸣般的质问,如同宣判。
萨缪尔没有回答,因为他发不出声音。
“你还记得我们的名字吗?”
无数双手如藤蔓抓住他的腿,将他拖下吊桥,与支离破碎的桥板一同堕入黑暗。
“你为什么背叛教团?”
“你为什么背叛我们?”
“事到如今,你为什么还能觍颜苟活?”
“你到底在追求什么?”
“到地方了,快给我醒来。”
坠落戛然而止。
睁开双眼时,萨缪尔首先看到的是海格·索伦的身影。异端审判官已经从床边站起,背过身去面对书案,仿佛刚才抓着萨缪尔肩膀用力摇晃,将萨缪尔拽出噩梦的人并不是他。
看来,方才那“摇晃的吊桥”只是女武神号遇上了一点风浪。
海格背着手,声音很闷:“甲板上的水手已经看到了信标号的船帆。两艘船很快就能会合。”
萨缪尔坐起身,三两下抹去脸上的冷汗,没有说话。
海格瞥了他一眼,又转过头去,板着张脸说道:“你刚才简直一副快死的模样。”
萨缪尔干笑两声,抬起微微发红的眼:“怎么,舍不得我?”
“若是把你的尸体丢进海里,会污染鱼虾的栖息之地。”海格熟练地用辛辣的言辞掩盖自己内心的不安。
沉默片刻,海格才低声补了一句:“你绝不能死得那么轻松。”
“我知道。”萨缪尔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他很快转移了话题:“北方还正冷着,但玛伦利加应该已经入春了吧。也不知道今年的迎春庆典办得怎么样,可惜在尘埃落定之前,你我恐怕无暇在银湾的烟火下共饮。”
海格冷笑道:“都快到洛格玛了,还在想这种无聊的东西,你可真有闲情逸致。”他抓过堆在椅背的衣物,一把甩到萨缪尔身侧。“走,我们到甲板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Rule of Balance - Dmitry V. Silantiev
☆、第三十九章 烟火绽放之刹
无论由哪家牵头举办,风格是简是繁,每年迎春庆典上的狂欢总是令我诗兴大发,恨不得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地记录下自己的所见所感。只是这诗兴的背后,是我感受到的别样的矛盾:我既想趁酒食免费喝个酩酊大醉,又害怕会因醉眼惺忪错过那些美好的景致。
翻飞的裙摆,流水般的笑声,天国流星似的焰火——半醉半醒间,玛伦利加的狂欢是如此旖旎动人,谁都不愿从这昙花一现的幻境中归来。等到狂欢结束、太阳升起时,那些涌进脑海里的诗篇就像是被海潮涤荡一空,随潮湿的春风散进清晨的雾霭。
——银湾塔杂记·公共节庆
“快点,再走快点呀,不然独木舟都让别人抢走了!”
年轻姑娘一手扶着面具,一手拎起裙摆,小鹿般跑过珍珠河上的拱桥。她站在河对面,踮起脚,招手催促自己的男伴。
小伙子脸色发烫,慌忙将精心准备的礼物揣进怀里,紧走几步,忐忑不安地牵起女友的手,一块向水潭跑去。
天色尚未完全转黑,海平线上还泛着奇美的靛蓝,第一批焰火就已经升上天空,连同沿河燃起的火把,将玛伦利加照得如同白昼,宣告着庆典的开始。烟花绽放之声如遥远的雷鸣,却不叫人害怕,反倒令大家兴奋起来。
与珍珠河相连的无名水潭最初是个天然池塘,后经人工开凿、扩修,逐渐成为玛伦利加城的一道风景。独木舟停泊处已经聚集起不少想要借船的人。有性急的小伙子嫌走得太慢,竟将尚不知道姓名的女孩打横抱起,一路小跑而来,也引了一路善意的哄笑。
站在岸上收租金的老船工早已见证过几十次庆典,从这儿送走过数不清的独木舟。就算隔着面具,他也能一眼看出哪些是交往有些时日的情侣,哪些是初次邂逅的陌生伙伴,哪些是伺机猎艳的轻浮之人,哪些是见不得光的偷情者。
总有人问他“今年又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或是“见到了哪些乔装打扮的大人物”,老船工都不曾回答,只是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将流过双眼的一切秘密藏在自己的记忆中。
能够很快看穿客人关系的,除了船工,还有抓住机会大赚一把的卖花姑娘们。只是她们年纪尚小,虽口齿伶俐,但毕竟缺一点人生经验,看的也不够透彻。
她们很快卖光了手里的花,将赚来的铜币收好,三三两两地趴在河边石栏上,用艳羡到嫉妒的目光送走漂过眼前的每一叶独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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