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那是从银湾塔放的烟火!”
划船人抬起头,顺着同伴所指的方向望去,一时走神,竟一不小心让船桨脱了手,只能眼睁睁看它掉进水中。见到这一幕,岸上的卖花姑娘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每年就在这一夜,也只有这一夜,玛伦利加城内的无形高墙会被无拘无束的狂欢打破。没有门第之分,没有贵贱之别,只有顺着水波注入海洋的爱和欲望。
当然,在这样的夜晚,依旧有人因身上的职责无暇享乐。
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全副武装的城市守卫仍干着他们熟悉的工作。或是站在视野较广的路口,或是沿街巡逻。身边是潮水般的欢声笑语,头顶的烟花绚烂夺目,他们却没法褪去身上的铠甲,只得看着市民们肆意快活。
“千万要看好人群。若是有借酒闹事的,先直接带走。大家手脚都放麻利些,不然那些贵族老爷又得在会议上抱怨个没停。”巡查执勤状况的长官不忘在训话之余抱怨几句。“这种节日最怕出乱子了。”
长官一走,守卫们紧绷的肩膀就松了下来——他们和神殿那些清心寡欲的的教警不一样。这毕竟是一年一度的公共节庆,稍微走点神也是情有可原。
“唉,我也想去划独木舟。”一位年轻守卫叹道。他挪了挪鞋底,把半边身体重心交给撑在地上的长戟。
站在他身旁的战友笑了:“怎么,你备好面具了吗?”
“咱们不是每年换批人执勤嘛,去年我就玩了个痛快,还走运遇到了位漂亮姑娘,可惜离开时忘了问她的名字,只记得她穿了件深绿色的长裙,发辫上还插着一朵——一朵……什么花来着?”
几步开外的另一组守卫也搭上了腔:“我看你连她长什么样都忘了吧!”
“嘿嘿,连这姑娘是不是编出来的还不一定呢。”
年轻守卫红着脸辩驳:“我只是不认得那叫什么花!”
稍微年长一些的守卫大笑几声,又慢悠悠地说道:“我倒不指望长官准我的假,放我和这些市民们一样快活,只可惜没把我安排到海港区的观景台那儿去。”
“观景台?是说在游船上临时搭建的那玩意吧?听说城中显贵都会到场,那可比码头上的露天宴席讲究多了。”
“没错。总督府的贝拉夫人,飞狮公馆的索菲娅夫人,那都是玛伦利加一等一的大美女啊。”
“哈哈,原来前辈你好这口,喜欢已为人母的贵妇!”
年长守卫摇了摇头:“小伙子啊,美人可是不分年龄的。”
另一名守卫顺道插了句嘴:“——也不分性别。”
“哈,你说的怕不是托雷索的族长大人?”
“那种蛇蝎美人咱们哪能应付得了啊。”对萨缪尔心存敬畏的守卫们连连摆手。
“不过,贵宾们都戴着面具,就算看也看不到什么。更何况咱们又不是没见过这些漂亮夫人,也不用非等到狂欢夜瞻仰她们的容颜。”
“那可不一样。相信我,等烟花一放,火把一照,就算隔得老远,就算隔着张面具,她们身上那股风韵也会十分出挑,令人目眩神迷。”
说到这,守卫们又忍不住叹气了:“辛西娅真走运,她就是被安排到观景台附近站岗的。”
“那没办法,考虑到船上的夫人小姐们,肯定得派几个女守卫过去照应,不然场面得多么尴尬。咱们守备队里的女人本就不多。”
“总而言之,不说划船了,我也好想去码头上蹭两杯酒啊……”
正如守卫们憧憬的那样,盛装打扮的海港区一片欢腾。
玛伦利加各区错落升起的烟火肆意涂抹着晴朗的夜空,令漫天星辰都黯然失色,只有海面升起的半轮明月堪堪守住了“女主角”的位置。
海风的咸涩已被氤氲的酒香和肉香取代。喧闹的露天宴席没有设座位,所有人都随心所欲地或站或走,撩起面具的下沿,边吃喝边说笑。新盛满的酒壶很快被扫荡一空,就连业务娴熟的酒馆伙计都感到力不从心。
沉醉于狂欢的人群中央,戴着面具的舞女正跟随手鼓和鲁特琴的节奏飞快旋转。
此刻,她无需介意自己平凡的外貌,也不管靴底溅起的泥点,只要酣畅淋漓地舞蹈,用飞起的裙摆和堪称完美的身体曲线征服周围的观众。鼓点越急,喝彩声越响,她转得越快,仿佛自己的舞蹈永远不会停歇,任由薄薄的亚麻底衣被汗水浸透。
舞者如此,歌者亦然。
吟游歌手起先唱的还是自己新作的小曲,想借此机会在众人面前一展才华。但在酒劲之下,他越来越觉得复杂的技法和七兜八转的腔调都如此多余,索性应了观众们的要求,无拘无束地放开嗓门,重新唱起那首流传已久的歌谣。
“玛伦利加的水手呀,钟情于美丽的姑娘。他潜入海底寻找贝壳,好搭配姑娘的衣裳。玛伦利加的姑娘呀,嫌弃水手拾回的贝壳。等到水手带来了珍珠,她却已嫁给别人家。”
玛伦利加的市民们对这歌谣再熟悉不过,很快跟上了歌者的节奏。也不管自己唱得是否动听,哪怕调子跑到九霄云外,只顾着用鞋跟或手掌打起明快的节拍,将忧伤的故事唱得分外热闹欢快。
附近的杂技演员也不示弱。他们身着滑稽服饰,倒立着走过喧哗的人群,在头顶竖起硕大的瓷盘,或是跟着手鼓的节奏将身姿轻盈的女孩抛起又接住。
“哇,那里有人在喷火!”
见女儿如此兴奋,三桅船酒馆的独眼老板小声叹了口气,将小女儿稳稳擎在肩上,好让她的视线越过众人头顶,将那神奇的表演看得更清楚些。
露天宴席上,年轻招待早已忙得汗流浃背;而在另一边,伙计们既要负责燃放烟火,又要拦住那些想近前看热闹的小孩。老板害怕出什么岔子,两边都得留意。可他只有一只眼睛,实在是顾不过来。
而当盛装打扮的索菲娅等人出现时,自觉让开道路的人群再度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就连吟游歌手都因走神跑了调。
飞狮公馆的女主人着一袭带披肩的暗红长裙,半截面具上瓷白做底,饰以飘逸的鎏金流纹和鸟羽,露出线条姣好的下颌与艳红饱满的双唇。黑发由金丝发网拢起,嵌有宝石的发簪与堆在她胸前的项链倒映着烟火的光芒。
索菲娅牵着儿子达伦款款走过聚集在露天宴席周围的人群,脸上是纹丝不动的矜持微笑。身着礼服的艾德里安紧随其后,戴一副金属打制的狮头面具。
那面具原本属于萨缪尔。既然萨缪尔不在,索菲娅便自己做主,将它借给了艾德里安。
身处迎春庆典的狂欢之夜,可以将沉积心底的忧虑暂且放下,尽情感受流淌在玛伦利加的众生欢愉——于是,艾德里安听从索菲娅的建议,身上没带一件武器(包括藏在袖中的匕首),还特意换了一条红色发带。
他并未选择玛伦利加贵族间流行的宽松外袍,而是更有“托雷索风格”的类似骑装的装束。蛇形吊坠用宝石胸针别在前襟,短披肩上的黑底银纹如夜空中的流云,更衬得年轻人的身姿挺拔匀称,仪容举止无可挑剔。
莫吉斯总督和他的妻子贝拉夫人同样是众人目光的焦点。身上的节日盛装奢华繁复,做工精湛的镀金面具光彩照人,就像把显赫名望与惊人财富明晃晃地堆在众人眼前,以供观瞻。
这也是艾德里安第一次真正见到贝拉夫人。
隔着面具,他无法看清贝拉的脸,但从旁人的反应看,她一定美得不可方物,只是身姿过于纤细,即便被层层叠叠的华服包裹,依然显出几分|身不由己的柔弱。
除了馥郁的酒香、人们口中呼出的浑浊热气,空气中还弥漫着烟花的硝烟味,但这种硝烟味不带一丝威胁性,反倒令人产生一醉方休的冲动。穿过滨海栈道,走上设在帆船甲板上的观景台时,艾德里安还没喝酒,却已隐隐有了几分醉意。
架起的观景台位置较高,背对海洋、面向城市,可将海港区的热闹景象尽收眼底,也是观赏烟火的绝佳去处。
等莫吉斯总督和索菲娅先后致了祝酒词,这场宴饮才正式开始。
和码头上的露天宴席不同,这里的盛宴自然规矩得多,还有城市守卫立于一旁,就连请来的乐师、歌手和舞者都穿着丝绸衣物。觥筹交错间少了市民们的放纵不羁,而多了几分内敛乃至守旧。
举起银酒杯时,要当心别让酒液溅湿了袖口;即使被其他客人的笑话逗乐,也不能无遮无拦地放声大笑……只要在这被注视着的观景台上,他们与她们就无法挣脱“贵族礼仪”的束缚,痛痛快快地享受这一场为春而歌的庆典。
观赏戏剧的人,自己也摆脱不了在台上表演的命运。
于是,几乎每位贵宾都在等待筵席结束,好将自己从身份的囚笼中短暂地解放出来。
艾德里安不得不承认,他也是这么想的,以至于既没怎么吃喝,又没把宴席上宾客间的交谈听进去。
“可惜萨缪尔先生不在。话说回来,索伦审判官也有段时间没见了。”
期间,楚德特意问了一句,似有旁敲侧击之意。
索菲娅笑盈盈地回答:“这我可就不知道了,也许那位审判官大人正在为教团奔忙吧。况且,像他们那般注重苦修的虔诚信徒,恐怕不太中意这样的狂欢。”
待宴饮告一段落,达伦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观景台,到喧哗的人群中去看热闹。烟花、独木舟、吞火者、最简单的抛物杂技……想看的东西多到他一时数不过来。
达伦抓住索菲娅的衣袖,也不说话,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索菲娅忍不住笑了,点头应允。她又征得莫吉斯总督的同意,邀贝拉夫人同行——这也是表现飞狮公馆与总督府“良好关系”的社交手段。
“夫人,那我……?”艾德里安凑到索菲娅耳边,小声问她接下来有何吩咐。
索菲娅沉思片刻,轻声说:“总督对贝拉夫人盯得很紧,你一个男人跟着我们恐怕不大方便。更何况,你一定也想撇开这些琐事,好好体验真正的狂欢吧?”
艾德里安有些不好意思,踌躇着点了点头。
“那就快去吧。”索菲娅狡黠一笑,照艾德里安的肩膀轻轻推了一把。
打发走侄子,她又转向贝拉夫人,一手牵着达伦,一手亲昵地挽过贝拉的小臂,声音柔和得像深山中的一汪清泉:“夫人,我们往这边走。”
绽放的烟火吞食着人间百般苦闷,并居高临下地报以纯粹的欢腾。
告别索菲娅与达伦之后,艾德里安快步离开了观景台,融进那片令人头晕目眩的鼎沸人声,像汇进海洋的一滴水。他穿过热气蒸腾的喧哗,走向已等候许久的另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The Musty Scent of Fresh Pate - Percival Schuttenbach
不太会写这种大场面……
狂欢场景的一部分灵感来源于刺客信条2的威尼斯狂欢(把宣传cg看了好几遍,还是写不出那个感觉),以及巫师3和特莉丝参加的宴会
☆、第四十章 同舟
玛伦利加的水系像一张稀疏的网,与地下的暗渠相互呼应。“珍珠河”的名字现在看来有些俗气——少数自诩高雅的贵族们是这么认为的,但他们大多不知这个名字的来历。
相传,早在玛伦利加地区的概念出现以前,曾有几名贵族受战乱波及,流落至此。他们因路匪劫掠失去了大半财物,只得用一串珍珠项链作押,借来一叶小船,打算沿河顺水而下,到海湾边的渔村歇息。不幸的是,当日风急浪高,小船在急流中倾覆,几人不幸溺亡。
渔夫们很快找到了漂在海面的空船,却迟迟不见贵族们的身影。他们干脆把没了主人的珍珠项链抛入水中,权当给那几位倒霉的贵族殉葬。
——银湾塔杂记·珍珠河
早在艾德里安随索菲娅穿过码头、走上观景台前,路易斯就已经在等他了。
不久前,赏金猎人刚完成手头的委托,风尘仆仆地赶回玛伦利加。来不及休息,路易斯戴上陈旧的面具,顺着涌向露天宴席的人潮来到码头边。
头顶的烟花和身边的人群一样喧嚷。所有人都在唱、在跳,在吃喝、在欢笑,也不管与自己碰杯的人是故交还是仇敌,香醇的蜜酒足以浇熄一切会在清醒时燃烧的怒火。
今夜,生活在玛伦利加的人们会暂时忘却这座城市带给自己的苦痛——抑或是狂欢麻醉了大家的痛觉,让人们将这一年一度的短暂休憩当作上天的恩赐。
赏金猎人走近被人群包围的长桌,见缝插针地拿起一个盛满蜜酒的酒杯,单手揭起面具下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托雷索家的眼光不错,选对酒庄了。
路易斯将空酒杯放回原处。很快就会有伙计将它重新斟满,以待下一位客人饮用。这场露天宴席就是这样,不分高低贵贱,只要眼疾手快,总能捞着点好吃的,堪称“众生平等”。
这时,有几位年轻姑娘拉住了路易斯。她们身边已有两三个男伴,大概是见路易斯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独特气质,说不定长得十分英俊,便想邀他一同游玩。
其中一人笑着说:“这位先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不如和我们一块去跳舞吧!”说罢,她拉过另一名有些忸怩的女孩,看来是想给自己的朋友找个伴。
就连面具都挡不住女孩的羞赧,她甚至不好意思抬眼看路易斯。
路易斯微笑着摇头,婉拒了她们的邀请:“抱歉,我已经和人有约了。要是违约,我会被骂的很惨。”
——对不住了艾德里安,我知道你不会骂我。
“这样啊——”拖长的尾音写满了失望。那姑娘只好草草行了个屈膝礼,带着朋友走开。
赏金猎人暗自松了口气,开始往人群边缘走去。
惊呼声如水波由远及近传来时,路易斯知道,那是玛伦利加的显贵们来了。
丝绸与皮草制成的盛装之上,各色名贵饰物流光四溢,足以让极少见到这番景象的人呼吸一滞。养尊处优惯的贵族就连踏出的每一步都是计算好的,特别是久受礼仪训练的夫人小姐们,将“端庄”二字践行到了极致,以至于在狂欢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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