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吉斯总督,贝拉夫人,掌管城防守备的吕西安将军,代替银湾塔馆长出席的丽兹,赏金猎人协会的现任会长楚德……当然,还有飞狮公馆的索菲娅母子和艾德里安。
要不是艾德里安也在,路易斯大概不会参加这场狂欢。
和平日轻便低调的装束不同,艾德里安穿着一身正式礼服,精心剪裁的素白、深红和墨黑搭配得正好合适。
路易斯远远地注视着艾德里安。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穿礼服的模样。
他知道那副狮头面具原本属于萨缪尔——托雷索的族长大人意外的注重仪表,讲究“家族的体面”,面具也是几年前特意差人打造的,远比一般的金属面具轻巧。
哪怕对家族的情感并不纯粹,萨缪尔也会做足表面功夫,以显示飞狮公馆的财力和威严。
此刻,艾德里安正戴着萨缪尔的面具,远观时身形也显得甚为相似,但路易斯突然意识到,自己并未在艾德里安身上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即便有着共同的血脉,叔侄二人也并不相同。
——如果把海格·索伦叫来,不知他会有什么感想呢?
路易斯不由得想起那位至今没记住艾德里安名字的审判官。信标号和女武神号离开已有段时日,如果一切顺利,海格和萨缪尔应该已经抵达了洛格玛地区的外沿,找到古圣殿指日可待。
当然,前提是“一切顺利”。
总之,萨缪尔正在靠近他旅程的终点。或许有一天,艾德里安也将真正成熟起来,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不再需要“自愿”屈从于那些强迫他背离本心的力量,不再充当萨缪尔或是其他什么人的工具和影子。
现在,艾德里安正与其他宾客站在明处,站在众人视线交集之地,纵使戴了面具,穿着与平时截然不同,路易斯也能轻易认出艾德里安。但反过来看,艾德里安若要在周围密集的人群中找到路易斯,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知为何,路易斯竟产生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终有一日,自己也会从艾德里安的生命中消失,这只是时间问题。他们会告别吗?因何告别?如何告别?路易斯知道,这都必须提前考虑。
——但不是在今天,不是在狂欢之夜。
隔着人群和艾德里安短暂对视的瞬间,路易斯决定将这些忧虑暂且抛在脑后。
至少,他还有一个旖旎的夜晚以供将来回味。
陪同索菲娅和达伦走向观景台时,和其他贵宾一样,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沐浴在狂欢市民的视线之中。艾德里安不便四处张望,只能草草环顾一周。
他想,在某一瞬间,自己大概看见了路易斯。
尽管眼前尽是嘈杂的景象,跳动的色块、此起彼伏的醉笑声连同游移的光斑混作一团,于被烟火普照的玛伦利加铺陈开来。或许是得益于托雷索之血“五感过人”的部分,又或许是得益于自己的好运气,艾德里安马上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比他年长了十六岁的赏金猎人就站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喧哗中,就像密林中的一棵树、海洋里的一滴水,却又显得分外孤独。
他们也许短暂地对视了一眼,也许没有。
再次转回身,跟着索菲娅登上观景台时,艾德里安忐忑的内心已平静了许多。
路易斯·科马克也在这儿——对艾德里安而言,知道这件事就足够了。
待宴饮结束,从被繁文缛节包裹的社交场合脱身、快步走向狂欢人群时,艾德里安将那枚蛇形吊坠藏进衣下。
这是一个不应计较身份的夜晚,所有过问陌生人真实姓名、出身家族、所属阶层的行为都是不得体的,哪怕这些东西无需过问就能被直接看穿。
攒动的人潮很快吞没了艾德里安的视野。平时的码头虽人来人往,但至少辨得清自己身在何处、正往哪走;可在这狂欢的氛围中,所有人都在移动,所有声音都在回响,艾德里安感觉自己似乎迷了路,更别提于摩肩接踵间寻找某一个人。
——未来的某一天,科马克大师是否也会孤独地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艾德里安突然感到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直到有人稳稳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瞬间,艾德里安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身旁的人都在笑——为美酒而笑,为曼妙的舞姿而笑,为爱侣或友人的俏皮话而笑,为耳熟能详的码头船歌而笑,为头顶的烟火而笑。即便这样酣畅淋漓的欢笑是短暂的,他们依旧笑得如此尽兴,仿佛明日的苦难永远不会到来。
艾德里安却莫名想要流泪。
握在他腕上的手热得发烫,如同盛夏提前来临。艾德里安转过身,与路易斯对上了视线。他抬起眼,刚想说些什么,路易斯却举起食指,示意他不要开口。
赏金猎人注视着狮头面具孔洞间露出的那双眼睛。两片碧绿的湖泊在火把和烟花的光照下泛着金铜色,直看得他内心一动。
——啊,多么美好的生命。
“你随我来。”再度握紧那只有些僵硬的手腕,路易斯低下头,在艾德里安耳边说道。
他们在狂欢的人群中穿行。
经过露天宴席的长桌时,路易斯给艾德里安递去酒杯,看对方撩起面具,将那半盏蜜酒缓缓饮下。吞火者正好站在附近,喷出的火焰险些燎着桌边架起的旗杆。
二人又在舞女附近驻足,听观众们给吟游歌手打着拍子,为成双起舞的年轻男女们高唱那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曲子。
最后,路易斯拉着艾德里安挤出人群的边缘。正好是一轮烟花升空,四散的火星撩得市民们发出又一阵欢呼。
周围太过喧哗,路易斯不得不提高了音量:“你想划独木舟么?”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水潭那边的船应该已经租完了吧?”
“我知道哪里有船。”
说罢,路易斯再次握住艾德里安的手,领他跑进海港区的巷落深处,暂且将狂欢的人群抛在身后。带着酒香的晚风吹起二人的发尾和衣摆,也风干了渗出的汗珠。
路易斯在海港区与市场的边缘停下。与珍珠河的主体相比,眼前的河段水流缓慢,环境也分外静谧。没有火把架和缠满扶栏的彩带繁花,冒出水面的旧木桩上系着一只孤零零的小舟。他跳到独木舟上,又招手引艾德里安下来。
待二人在独木舟上坐定,路易斯解开固定的绳索,拿起搭在一旁的船桨,抵着河渠侧壁,将独木舟缓缓撑开去。
狂欢几乎将所有人拉出了家门。码头越是热闹,城市中的其余巷落便越是僻静,那些不管不顾的欢腾之声也变得渺远起来——恍然间,玛伦利加被分成了两个世界,一边是迷醉,一边是沉寂。
但无论在城市的哪个角落,只要抬头看去,绽放的烟火都清晰可见。土地和水域会被瓜分,而天空属于所有人。
二人慢悠悠地划着独木舟,仿佛时间也在此凝滞。
“珍珠河并不只有那条干流,也不止一个出海口。”路易斯缓缓说道。“只是这边水道狭窄,两岸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旧房,也没什么‘风景’。”
见水流平稳,路易斯索性收起了船桨,任由独木舟向银湾漂去。
经过一道拐弯处时,艾德里安突然想起前些天在鹅卵石旅舍见到的女人。于是,他向路易斯提起了琳卡的事:“我总觉得那位女士和您有些相似之处。”
路易斯笑道:“那是自然。琳卡以前也在玛伦利加当过赏金猎人,而且是我的前辈和朋友,我们就像兄弟一样相处。那起奴隶船事件中,她也受到了牵连,被逐出协会后只得离开玛伦利加另寻生计。”
“她说,要等庆典后才能和您叙旧。”
赏金猎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琳卡一向不参加狂欢。跟陌生人喝酒跳舞没有问题,但她总觉得戴上面具就浑身不自在。”
这时,艾德里安低低地笑了。
“怎么了艾德里安,”见到对方放松的姿态,路易斯的心情也难得的好。“你喜欢这样的狂欢吗?”
艾德里安笑道:“只要戴上面具,所有人都不用顾忌彼此的身份,他们可以成为任何人。这让我想起和克洛伊在鹤山庄园的日子。”
路易斯也笑了:“哦?我记得那是你的双胞胎姐姐。”
“小时候,她比我活泼好动,经常擅自跑到庄园外游玩。我不得不扮成她的模样,应付家族里的长辈。”说起这些往事,艾德里安有些不好意思。“她心里过意不去,总让我也出去玩,她再假扮成我去糊弄大人。”
“那你们一定长得很像。”路易斯的坐姿相当放松,就算戴着面具,艾德里安也能猜出对方的表情。
“至少在十五岁以前,我们就像照镜子一样。”艾德里安顿时有些怀念。“如果让克罗伊知道玛伦利加的迎春庆典是这个样子,她肯定吵着要来。”
路易斯在面具底下勾起一边嘴角:“你想家了。”
“但我不后悔来到玛伦利加。”
艾德里安笃定的语气令路易斯心中一震:“你真的这么想?”
托雷索家的年轻人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答案:“在这里,我能帮上萨缪尔叔父的忙,而且……我认识了您。这就足够了。”
对路易斯而言,这也足够了。
海潮拍打着银湾的长滩,彻夜升起的烟火似与灯塔唱和,那半轮高悬的明月依旧沉静地俯视着玛伦利加的不眠之夜,一如这片大陆尚未燃起文明之火的蒙昧时代。
一切欢愉、希冀、狂乱与迷梦都藏在咸涩的海风中。
独木舟已越过海港区平房的重围,在城市边缘的静水处轻轻摇晃。
“你看,”路易斯伸手指向码头,二人可以远远地看见并听见那片喧嚷的人潮。“他们都在那里。”
路易斯又在自己和艾德里安之间比划了一下,随即指向独木舟下平静的水面:“而我们,在这。”
在可以看到所有人,又不被任何人看到的地方。
艾德里安喃喃道:“大师……”
恍惚间,路易斯已倾身上前,将那副狮头面具揭起半截,径直吻上对方的唇。
被吻的人也不推拒。艾德里安顺势仰躺在狭长逼仄的独木舟上,左手揽过路易斯的脖颈,右臂搭着船沿,修长的手指浸在水中,任由海风泛起的微波荡湿了衣袖。
作者有话要说: Dreams of Venice - Jesper Kyd
☆、第四十一章 故知
据我那位命运多舛的老朋友所述,赏金猎人们通常抱着务实功利到极致的处世态度,过惯了无牵无挂的放浪生活,并顺理成章地将所有不可示人的秘密留在过去。
“你可以把这当作一门手艺,和补锅、织网、制鞋甚至卖身没什么区别,只是手上会沾血,也可能送命”——他这么说时,我们正坐在酒馆里对饮。我不知道这究竟是酒醉时的调侃还是他的真心话,但这位朋友的酒量很好,我基本没见过他喝醉。
他又说,一旦选择过这条道路,就算中途金盆洗手,也恐怕一辈子都无法摆脱记忆的烙印。
——银湾塔杂记·赏金猎人协会的光与暗
半敞的木窗外,乐声与烟火升空时的“雷鸣”已经渐渐停歇,天际泛起的曙色和海鸟的影子似在催促人群散去。困倦的市民们将码头上的残局抛给庆典的主办者,拖着踉跄的步伐尽兴而归,又陆续沉入另一个梦乡。
而那个冷酷无情的玛伦利加正缓缓从狂欢的迷梦中醒来。
献给春天的祭礼过后,人们回味着短暂的放纵。可在快乐和遗憾之外,恐怕更多的是漫长的空虚。
“太阳快出来了。”
一夜的缱绻过后,艾德里安趴在路易斯的床上,从他的角度正好能看见窗外变化的天色。
天气已经转暖,室内基本用不着火盆。悬在艾德里安颈上的蛇形吊坠因为缺少明亮的光源,显得色泽暗沉。
“狂欢之夜也就这么结束了。”路易斯打开木窗,涌进房间的空气都仿佛带着淡淡的酒味。“你知道吗,过去有位总督想将狂欢的时间延长到三五天,但最后没能成功。”
艾德里安翻了个身,又倚着墙缓缓坐起,宽松的衬衣因这个动作敞到了不成体统的程度。
“为什么?”他的声音比平时更软。
路易斯耸了耸肩:“贵族和商人就算连着十天半个月不工作,手里的积蓄也经得起折腾,可平民就不一定了。对他们来说,快乐是暂时的,甚至是虚幻的。为了狂欢旷几天工,代价就是断几天粮,这很划不来。”
若是没了广大普通市民的参与,这场狂欢也将变得索然无味,这不是显贵们希望看到的。
艾德里安了然地点点头。
来到玛伦利加的这半年里,他已初步理解了“不平等”的含义,而路易斯所体会和见证到的只会更多。不过,现在谈论这些事恐怕有些破坏情调。
于是,艾德里安换了个话题:“过去这几十年的迎春庆典上,您有什么特别的经历吗?”
艾德里安没有窥探路易斯内心秘密的意思,只是想进一步了解他。
路易斯倒是不打算保留什么,毕竟他告诉艾德里安的秘密已经够多了:“大概是七年——也许是八年前,当时我的作风还比较……随意,萨缪尔也知道的。那次狂欢之后,我和飞狮公馆的一个年轻女仆共度了一夜。”
“……”
“因为喝得酩酊大醉,我还把父亲的遗物随手送给了她。那是串镶嵌着月长石的护符,金属基座背后刻了协会的标志,形状很奇特,好像是仅此一件的孤品。但没过几天,那姑娘就离开了玛伦利加,我也不知道她的下落。”
“……”
“……总之就是这样。”似乎是自觉理亏,路易斯的语气也弱了下来。“这件事我还没告诉过第二个人。从那以后,我总算明白了‘喝酒误事’的道理,也节制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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