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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伦利加城记(近代现代)——森破

时间:2020-10-04 11:35:27  作者:森破
  海格边与世界蛇孕育的产物厮杀,边果断地下达指令:“不要和它们缠斗,先跑出去!”
  宽刃剑砍中不应存在于世的战场亡灵时,剑锋就像切进潮湿的朽木。对方的躯壳不像普通的无光者,不会流出泥浆般粘稠的黑血,只会在被扯开皮肉、削下骨粉的同时,泄出一股刺骨的寒意。
  就算被巨大的落石压碎半身,它们也不曾放下手中的兵刃。被埋葬在过去的亡灵不知痛苦为何物,只会直接扯断自己的身躯,拖着半截残损的身体向生者发起攻击,嘴里发出活人们听不懂的嘶吼。
  那或许正是远古战士生前的战吼。它们的躯壳早已湮灭,但世界蛇看到并记住了它们的死亡,在离别之时将这些亡灵带回了现世。
  而在这诡异的鏖战中,海格也开始像萨缪尔和克洛伊那样,看到一些来自古战场的幻影。
  进攻的号角响起,面目模糊的战士高吼着冲向面目模糊的敌人,他们相继倒下,相继死亡,暴露于野的尸骨是鸦群的盛宴,流出的鲜血汇成溪流,却无法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浇灌出一草一木。
  为争夺水源、粮食、土地、人口,为证明继承的正统性,为了将宗教的“福音”传向四方……野兽自然离不开争斗,但只有人类如此擅长编排名目,扛着精致华美的大旗向同类举起屠刀。
  “快走!”海格砍下一颗亡灵的头颅,将救下的教警用力推向圣殿大门狭窄的缝隙。
  身经百战的审判官迅速环视四周:仍有半数战场亡灵在混乱中本能地收割生者的灵魂,而他和萨缪尔带到古圣殿的人已折了三分之一,任何一条生命的逝去都是巨大的损失。
  他不像世界蛇,做不到对人类的死亡冷眼旁观,哪怕是他一度憎恨到无以复加的萨缪尔。
  不对——海格看清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如果和萨缪尔恩怨两清意味着看对方殒命于此,他宁可把这笔永远算不完的糊涂账留下。
  他不是圣徒罗兰德,无法放任自己在意的人留在大门的另一头,更何况当年的索尔缇并未因此而死。萨缪尔要是留在这,却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因圣器而死是萨缪尔自己的想法,海格也不会让他如愿。
  跨过横亘二人之间的多年恩怨,跨过古圣殿里冰雹似的碎石与冰碴,踏着刚积起的薄雪,海格再次抓住了失魂落魄的萨缪尔。
  异端审判官一手紧紧拽着托雷索族长的衣领,一手握剑,强行拖着他闪过天坑边缘坠落的石块,不顾一切地冲向古圣殿唯一的出口。
  沾着托雷索之血的布条不知何时已被划落,海格也成了战场亡灵的攻击目标,身上厚重的铠甲很快被砍出不少豁口。在某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奇怪的想法:不知它们在与活人厮杀的时候,是否会想起真正的战场呢。
  可无论这场死斗的结果如何,它们都不可能离开古圣殿,只能留在这里,与守墓人一同被大地埋葬。
  而海格必须把萨缪尔活着带出去。
  战场亡灵抡起巨斧,从侧面向自己袭来时,来不及多想,海格一个转身,将萨缪尔朝着大门的方向撞了出去。
  亡灵手中的巨斧没有砍穿审判官的重甲,但这沉重一击直接打破了海格的重心。他登时摔倒在地,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压作一团,痛得几近神志不清,握得发烫的宽刃剑也脱了手。鲜血逆着喉咙直往上涌,很快溢出了口腔。
  被海格用肩甲撞飞的萨缪尔从地上爬起,回头望去,只见海格趴在不远处,嘴边鲜血直流,不省人事。
  高大的战场亡灵手持巨斧,正要向海格砍去。它眼中燃烧着幽幽蓝火,在阴冷的古圣殿废墟里显得分外恐怖。剩下的几个亡灵也正向失去意识的海格靠近。
  那把锈迹斑斑的战斧随时可能落下。
  ——无论结果如何,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我们得离开这里。
  ——等我们离开圣殿,叫我把你千刀万剐都无所谓,可现在事情还没有结束!
  倒在那里的异端审判官曾是萨缪尔的棋子,是最重要的盟友,也是他最无法坦然面对的人。
  萨缪尔知道海格有多恨他。就像混入教团后利用战友们的信任,萨缪尔也利用过这种恨意,好让命运的锁链将他们捆绑得更加牢固。可到最后,他们谁都没有跳出彼此的漩涡。
  海格的血唤醒了萨缪尔。
  了却了缠绕多年的心事,他本没打算活下去,可为了海格,他愿意挥剑。
  一度黯淡的碧绿双眸再次燃起迟来的杀意。
  伤痕累累的教警们本已跑出了圣殿,见状又马上回过身去,再度握紧手中武器,准备冒险救出审判官。
  身后的佣兵正焦急地大喊。他们为胡塔效力,自然优先考虑萨缪尔的生命安全,可萨缪尔不打算分神去听。
  自己惯用的马刀落在了壁画附近,身上只剩一柄半尺出头的短刀,对面却还有五六个战场亡灵。虽行动略显迟缓,考虑到它们的铠甲和武器,恐怕要比一般的无光者难对付。
  即便如此,萨缪尔也只有一战。
  他反手拔出短刀,以迅雷之势冲向敌人,快得教警和佣兵只能看见一道黑鸦般的残影。
  第一个目标是手持巨斧的家伙。萨缪尔手中短刀一横,将它逼退半步,巨斧重重锤在离海格的头颅不到一尺的地方。
  紧接着,萨缪尔就地一滚,躲开另外两个亡灵的攻击,顺手抄起海格掉落的宽刃剑,向上一记格挡竟直接砍断了战场亡灵手中的长剑。削断枯木般干瘪又意外坚硬的脖颈时,剑锋与颈骨相撞,发出直达耳膜的铮铮烈响。
  这就是托雷索现任族长的战斗姿态。
  在落石、冰挂和雪花间,托雷索的剑舞就像是席卷一切的疾风,凶悍、凌厉、飘逸,又带着以命相搏的决绝与悲壮。即便是被激怒的状态下,萨缪尔的剑招依旧精准流畅,令人忘记他手中所握并非轻便的弧刃马刀,而是海格那柄带注铅配重球的宽刃剑。
  只有萨缪尔知道,这恰是将所有战术交给本能、焚尽所有理智的结果——托雷索族人非凡的武力相当一部分倚仗于强烈的情感。越是绝境,就越能把血系传承的战斗天赋发挥到极致。
  哪怕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下海格——这是萨缪尔此刻唯一的念头。
  明确了战术目标,一切都水到渠成。
  大地的颤动,悬在头顶的危机,眼前的战场亡灵,这些都已不那么重要。萨缪尔挥动着宽刃剑,感觉自己正在和海格并肩作战,像极了他脱离教团之前短暂的教警时光。
  但这一次,他不会背叛海格,不会为了自己的执念弃他而去。
  因躲闪不及,被亡灵划伤侧腹和手臂时,萨缪尔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由于精神极度集中,他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直到手持巨斧的战场亡灵被砍作两半、轰然倒地,萨缪尔才喘着粗气跪倒在地,用带伤的手臂小心翼翼地架起失去意识的海格,蹒跚着向古圣殿外狭长的裂谷走去。
  异端审判官沉重的铠甲压得萨缪尔喘不过气,没走几步就倒了下去。教警和佣兵立即冲上前,扛起两位陷入昏迷的头领,在骇人的石裂声中逃出生天。
  由于地理位置的差异,洛格玛地区刚近黄昏时,玛伦利加已是午夜。
  在难得安稳的睡眠中,路易斯梦见了十几年前的某个午后。 
  “你绝对没法想象他们是怎么形容洛格玛的。远离喧嚣的净土,有长空碧海、崇山沃野,溪流如同清甜的酒酿,多汁的牧草能培育出最优秀的骏马。他们常说,这一切都多亏了圣器和世界蛇的庇护。”
  萨缪尔仰躺在灯塔前的草地上,懒洋洋地回忆长辈们对托雷索家族“精神故乡”的描述。路易斯以相同的姿势躺在他身边发呆,时不时附和两句。海鸥从灯塔上空掠过,小小的阴影在地面划出一道轨迹。
  那时,路易斯刚结束学徒期不久,萨缪尔也只是飞狮公馆的扈从,常和相熟的赏金猎人一同“厮混”。这群酒友中,就属路易斯和萨缪尔的酒量最好,来自北方的琳卡也只能屈居第二梯队,此时已和其他同伴醉倒一旁,就着和煦的暖风呼呼大睡。
  萨缪尔又说:“有时我会想,会不会正是‘圣器’招致了灾变?总之,等我想办法掌了权,我一定会找到传说中的古圣殿,替父亲了结这桩心事。”他看着路易斯,眨了眨眼睛。“要不,你也一起来吧?”
  路易斯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句醉话。他伸了个懒腰,语气十分敷衍:“我不太喜欢出远门……不过,帮你造点武器还是可以的。”
  那双深邃的绿眼睛闪过一丝失望,而年轻的路易斯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也无从知晓之后发生的事。
  世事无常,知交零落,当年一起在灯塔下喝酒的伙伴当中,只剩路易斯仍留在玛伦利加。
  这个梦在其他同伴开始嚷嚷醉话时戛然而止。
  路易斯是被冻醒的。
  早在迎春庆典的前几天,他就收起了火盆,完全没想到天气会突然转冷。他从床上爬起身,推开窗,想要探寻寒意的来源,却见已经入春的玛伦利加竟再次下起了雪。                    
作者有话要说:  From Blood to Liberation - Marvin Kopp
 
  ☆、第五十章 复冬
 
  迎春庆典既是玛伦利加的公共节庆,又象征着新一年的真正起点,许多市民将此视作农事活动的参考节点。但某一年的特殊气候打破了人们的固有认识,更干扰了城市的运作。也正是在那一年,玛伦利加开始由盛转衰,走向了不可逆转的下坡路。
  不过,细究背后的故事就会发现,这座城邦的衰落早有预兆,只是它命运的伏笔埋藏得太深,繁华之下的细微杂音也难被人们听见。
  玛伦利加无疑是座坚固的堡垒,纵使外部风雨交加、地动山摇,它依旧岿然不动。可当它的基座陷入流沙,倾覆与崩溃只是时间问题。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四季
  “冬天又来啦!”
  孩子们举着从屋檐打下的纤细冰柱,欢叫着跑过积了雪的街道,身上穿的还是不久前刚收进箱底的棉衣。
  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雪和毫无预兆的寒潮,他们自然不会想太多,只觉得分外新奇。迎春庆典前,城中的雪就已化尽,温暖的春风已吹过玛伦利加的每一个角落。此刻,这座滨海城邦竟在一夜间复归冬季,新草和树梢的嫩芽上披了一层冰冷的银纱。
  积雪不厚,天气也没冷到深冬的程度,孩子们没法堆出气派的雪人,只能打打雪仗。对玛伦利加的孩子们而言,“灾变”是模糊且遥远的,他们很难把可能发生的苦难与眼前的雪景联系起来。
  因此,这些涉世未深的孩童暂时没能理解大人们的烦恼,也不明白父母脸上为何会出现愁苦甚至惊惶的神情,只当这是在嫌弃自己过于贪玩。
  雪从前夜断断续续下到正午时分,总算迎来了片刻歇息。路易斯和艾德里安漫步在珍珠河畔,准备到常去的酒馆喝点新到的蜜酒。
  “明明天气已经转暖了,公馆花房的暖炉刚撤,一夜之间又突然回到了冬末。”
  艾德里安披着厚重的外袍,眼神有些疲惫,时不时别过脸去小声咳嗽,显然是半夜着了凉:“我活了二十一年都没见过这种事情。”
  路易斯笑着说:“我活了三十七年又六个月也没见过。”
  看着跑过拱桥的顽童,路易斯不由得感叹:“城外的农户要倒霉了。他们好像刚开始播种,这场雪一下,接下来的农事安排都会被打乱。”
  艾德里安在鹤山庄园专司管账,自然会和周围的农户、小商贩打交道,对这类事情也有基本的了解:“只要气候异变持续时间不长,官仓和农户各有库存,玛伦利加应该不至于爆发饥荒,就是今年的市场行情会受影响。”
  至于“冬天为何突然回归”,其中缘由就很值得推敲了。路易斯和艾德里安并非毫无头绪,只是这个猜想太过敏感,光是说出来就需要越过心里的一道坎。
  最后,还是艾德里安犹犹豫豫地问:“您说,这次异变会和叔父他们的行动有关吗?”
  路易斯叹了口气:“说不准。但眼下出现这么反常的现象,按时间推断他们此刻又正好在洛格玛。刚才,你也说昨晚曾感觉到一股来自西北的神秘力量……除了灾变,好像暂时找不到别的解释。”
  说到底,路易斯也不清楚圣器和灾变之间的实际关联。
  他很快想起多年前萨缪尔随口说出的假设:会不会正是圣器招致了灾变?若果真如此,这场将玛伦利加带回冬天的雪恐怕恰是他们接触圣器的结果。
  在遥远的古圣殿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此刻呈现的异象,真的能说明萨缪尔和海格的行动不仅徒劳无功,还导致了更恶劣的后果?
  艾德里安将手揣在外袍蓬松柔软的袖筒里,扭头看着路易斯:“大师,当年您是因为预想到这样的结果,才拒绝和叔父一起寻找洛格玛古圣殿的吗?”
  路易斯摇头:“怎么可能,你太高看我了。我对那些传说的了解仅限于萨缪尔的介绍。”
  “今天早晨,索菲娅夫人说她做了个噩梦,梦见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地方。她说,那是被冰雪封冻的洛格玛。”艾德里安抿着唇,斟酌准确的用词。“她很担心叔父的安危,又不能表现在明面上,还得强打精神去和外边的人应酬。”
  艾德里安清晰地记得,前些天索菲娅收到那封横跨半个大陆寄来的遗嘱时,脸上曾露出怎样的表情。他知道,把达伦哄入梦乡后,索菲娅在书房里坐了整整一夜。
  路易斯没有兄弟姐妹,但也多少能理解萨缪尔和索菲娅兄妹之间的感情。
  艾德里安低下头:“如果叔父他们失败了……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路易斯决定还是安慰两句,至少让身边的人放下心来:“萨缪尔和那位审判官不是普通人。他们已经做了充足的准备,想必也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至于你我,毕竟不在洛格玛古圣殿的现场,暂且就相信他们的判断吧。”
  说罢,他随手帮艾德里安掸去从树梢落到外袍上的一点残雪。与话语相比,这个再微小不过的动作似乎更能让托雷索的年轻人感到宽慰。
  二人走进熟悉的酒馆,只见被冷落几日的壁炉又燃了起来,暖烘烘的空气挟着酒香,令来到这里的人产生一种奇特的亲切感。
  入座之后,艾德里安将脱下的外袍叠好,齐齐整整地放在空位上。等待酒馆伙计端上菜肴的间隙,他环视四周,却见墙上的《圣徒罗兰德采撷石心玫瑰》换成了另外一幅新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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