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只觉得这些外行人聒噪。他把众人的争论直接堵了回去:“也就是我们这代人走运,还没在半岛遇上冰封潮罢了。正是因为反常,我们才把这次寒潮算进灾变里头。今年的入春时间和过去五年大体一致,之后本应稳定升温,就算有小幅降温也不至于如此。”
他指着纸上的某行字,也不管听众是否真的会细看:“你们一直待在玛伦利加这种小地方,又不屑于离开老家的温柔乡,了解其他地区的风貌,当然不理解这次寒潮有多离奇。”
“我们为什么非要出去受苦……”有人小声嘟哝。
“离我们最近的几座城市已经传来消息:他们那儿也发生了类似的现象。换句话说,这座半岛在同一个晚上突然迎来了寒潮。就是不知道库诺大陆的其他区域,比如西南和北方是否面临着同样的状况。”
艾德里安用余光观察着索菲娅的表情。她妆容精致的脸上看不出情感的波动,只剩双瞳深处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虑。
最后,学者向众人道出沉重的结论:“毋庸置疑,两天前的那场雪,我们在暖春时节迎来的第二个‘冬天’正是灾变的一部分——让我们祈祷它成为悲剧的尾声。土地封冻,干旱,粮食减产……我们得做好应对一切灾难的准备。”
坐在会议席上的人们对这个结论早有预感,但银湾塔的“权威认证”还是像一记重锤,敲在他们早已被安逸生活驯化的心上。既是如此,日后的其他灾难怕也是无法避免。
但就在会议即将进入下一议题的时候,楚德颇具争议性的发言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各位定会嫌我唐突,但在讨论如何应对灾变之前,我们可以提前考虑‘追责’的问题。这次灾变十分特殊,它的背后……有人的影子。”
“怎、怎么可能?!”
“难道你的意思是有谁导致了这场寒潮?”
会场又是一片哗然,所有人的视线顿时集中到楚德身上,而楚德本人恰恰非常享受置身于视线焦点的感觉。也不管这些视线是友好、崇拜还是仇视、鄙夷,他只是单纯沉迷于用自己的言行牵动别人的目光。
和“见不得光”的一面相比,楚德在人前的表现欲显得相当讽刺,堪称玛伦利加独有的黑色幽默。他胸有成竹,与安坐首席的莫吉斯总督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总督当然不打算作出任何不稳妥的发言,但他可以默许别人说出自己想说又不方便说的话。正如此时,他只需要不动声色推动会议的进程,让这位权力欲旺盛的赏金猎人继续自己的表演——反正楚德喜欢这么做。
如二人事先约定的那样,楚德将矛头直指教团:“无论是不是虔诚的信徒,相信在座各位都曾听过圣徒罗兰德与圣器的传说。但不知各位是否知道,就在几个月前,教团曾瞒着市政厅、总督府及所有玛伦利加市民,为寻找圣器派出了一支远征队。”
楚德刻意停顿了几秒,待听者将这些信息咀嚼完毕,才接着往下说:“他们打算把圣器接回玛伦利加,好让神殿再度成为半岛的信仰中心,复现几个世纪前的荣光。现在,我们也见证了这些神职者擅自接触圣器导致的后果。”
这下,原本聚集在楚德身上的目光又移到了教区长的身上。
面对突如其来的指控,身着教袍的老者满脸错愕,一时间竟连最简单的抗议都说不出口。他一向不擅长辩驳,也从未想过淡出城邦权力核心的教团会突然成为众矢之的。
向来伶牙俐齿的商会主席都结巴起来:“真、真有此事?”在玛伦利加的商人中,他是少有的坚持每月到神殿祈祷的信徒。“楚德会长,你为何知道教团的机密行动?又怎能确定眼下的灾变是他们导致的?”
“如何获知这一情报不是重点。”楚德对这样的质问早有防备。“我想还是让教区长阁下自己作出解释吧,比如证明教团并未派人寻找圣器,又或者……说出索伦审判官如今身在何处?”
他掐准了教区长无话可说。若没有其他阻力,教团将被迫接受楚德的指控,为灾变负起一部分责任——以巨额赔偿或是更极端的方式。
艾德里安的脸色变了。
察觉到侄子的反应,赶在他意气行事之前,索菲娅阻止了他。
“艾德里安,要沉住气。”她按着艾德里安的肩膀,声音轻到只能让对方听见。
——局面对己方不利,眼下必须撇清飞狮公馆与教团的关系,不能给楚德和总督留下任何把柄。
艾德里安马上领会了索菲娅的言外之意。然而目睹教区长被楚德步步紧逼、毫无招架之力,对艾德里安来说也是一种煎熬。
市政厅会议从清晨开到了下午。黄昏时分,路易斯将艾德里安约到了城郊。他们策马而行,在一座荒废的瞭望塔边停下。
这座瞭望塔被遗弃了近百年。曾经鲜艳的红砖早已褪成了土色,外壁扒着好几层藤蔓。最里面的“原住民”因缺少阳光和养分枯萎死去,其残骸也无法从密密麻麻的新藤中掉出,只能被夹在砖墙与爬山虎之间。
瞭望塔边的野树原本枝繁叶茂,却被寒潮冻得发蔫。二人将马系在背风处,推开塔下虚掩的木门,沿着盘旋的狭窄石阶登上顶楼。
路易斯说,这座废弃瞭望塔是他的另一个“秘密基地”。
这一天半没有再下雪,吹过瞭望塔的晚风依旧带着浓烈的寒意。透过四面墙上的方窗,他们可以领略很难在玛伦利加城中看见的景致。
东面,遥远的城墙仿佛比拴马的灌木丛还要低矮;南面,河畔的农庄上空炊烟缭绕;西面,落日正沉入黯淡的群山;北面,一望无际的阔野已被薄雪覆盖。
艾德里安站在窗前遥望那半轮落日。与半年前相比,他已成熟稳重了许多,只是平淡的神色中仍隐藏着一丝微妙的焦虑。明明尚未从风寒中完全康复,身上披着厚重的外袍,却不顾路易斯的劝阻,坚决要应约来此。
瞭望塔上,艾德里安向路易斯说起了市政厅会议上的争端。
“他要求教团就此事对玛伦利加作出赔偿。”艾德里安轻咳两声。“教区长想将巨额赔款改为‘公开救济’,说这是神殿在瘟疫时期的惯例,但楚德坚持由总督府处置这笔资产。”
路易斯双眉紧锁,马上追问:“总督是什么反应?”
“总督什么也没说。最后还是银湾塔的老先生提出异议,认为不能把教团的远征行动与灾变挂钩——他觉得圣器纯属子虚乌有,那些传说不是真的。因为争议太大,这一指控被暂时搁置了。”艾德里安苦笑着摇了摇头。
楚德和总督正意图侵吞教团资产。但原因何在,难道只是他们贪图钱财,又恰好碰上了灾变这个借口?
艾德里安转过身,走向面东的窗户。余晖正将玛伦利加的城墙照得金黄。
他凝视着那段摄人心魄的金墙,轻声说:“这里的落日就像鹤山庄园的初雪一样壮美。”
将此绝景尽收眼底之时,那些勾心斗角、唇枪舌战也短暂地远离了艾德里安的脑海。
路易斯上前两步,从背后抱住了艾德里安。
“每一个日落都是如此。无数个相同的黄昏映在人类眼中,就成了神圣的‘永恒’。”
赏金猎人如是说。
作者有话要说: Horns of Hattin and the Aftermath - Andreas Waldetoft
☆、第五十三章 烈焰
“得益”于玛伦利加界限分明的城市规划,和市场、海港区等鱼龙混杂的地区相比,贵族区和中心城区的治安总归要好一些。这里是城市的“门面”,城市守卫按时巡逻,行人和居民也更注意自己的言行。
从另一角度看,平民住宅多为木石混建,有不少是纯木结构的旧房;而富人们的豪宅以及公共建筑皆用砖石建起,稳固美观。意外失火或遭人纵火时,两种房屋的安危对比显而易见。
——银湾塔杂记·玛伦利加的治安状况
入夜后,二人才从废弃的瞭望塔回到城中。
在路口分开时,艾德里安有些恋恋不舍,也不知迷恋的是玛伦利加城外的雪地、雪地上的夕阳、夕阳下的玛伦利加,还是和路易斯在瞭望塔里的缠绵。
艾德里安将外袍过长的下摆卷在怀中,手指攥着松软的里布,将这团衣料当作一个温度不足的手炉。他抬起头,借着稀薄的月光与周围阁楼窗口透出的灯火,一点点看清路易斯的脸:“还请您务必注意安全。”
——玛伦利加可能要变天了。
路易斯也同样注视着艾德里安的面庞。
再过一会儿,就算是比郊外温暖的城区,也该到了下霜的时候。在月光的照射下,艾德里安的黑发也像结了一层皎洁的白霜,泛着飘忽不定的柔光。
路易斯伸出手,将艾德里安外袍的衣领拢好。
“不要过多地为琐事操心。至少等病好了,再跟着我到处乱跑。”路易斯从容地笑了笑,又习惯性地用手背去试艾德里安面颊上的温度。“你看,这不还烫着吗。”
被冷风吹过后,偏高的体温带上了一丝凉意,说是“又冷又热”恐怕更合适。
路易斯将手移到艾德里安的肩上,微笑着对他说:“快回去吧。”
艾德里安这才转身离开。他走得勉强算稳,就是动作比以往慢了不少,这倒也方便了路易斯目送他消失在下一个岔路口。
但路易斯还是不放心。他远远跟在艾德里安身后,直到看着对方走进飞狮公馆的大门,才松了口气,回身走向自己那幢又空又冷的小楼。
不知何时,他也成了会对某种事物“恋恋不舍”的人了。
午夜时分,路易斯又一次因外界的异状惊醒。不过这次不是寒潮,而是火烤枯枝似令人心烦意乱的喧闹声。
他慢悠悠地走到楼下,正准备开门查看,却见门后躺着一封信,不知是谁刚从门缝里塞进来的。路易斯拾起那封信,又听得一群人呼喊着从街上席卷而过。
因睡意昏沉,路易斯一时难以分辨他们在喊什么。而当他听清那句被不断重复的话语时,他的睡意也瞬间消失了。
“总督府着火了!”
路人的呼喊像刚从井底捞起的一桶冷水,从头到脚淋了路易斯一身,惊得他毛骨悚然。
他站在门口,手里捏着尚未拆封的信件,顺着守卫和市民奔跑的方向看去。市场的房屋普遍不高,但还是挡住了路易斯望向中心城区的视线。
在那高墙包裹的奢华官邸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路易斯随即将注意力转移到那封信上。
信封上没有署名,也没有蜡封,只是将封口草草折起。送信的人没有敲门叫醒他,不知是不便露面,还是事发仓促、走得匆忙,根本来不及面呈。
路易斯将门合上,快步回到房间,重新点起蜡烛。他展开信纸,发现那上面似乎还缠绕着淡淡的幽香——他对这味道有些印象。
而当路易斯细读信中内容,那不亚于“总督府失火”的冲击性消息更令他僵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
路易斯看着纸上用娟秀字迹匆匆写下的寥寥数语,沉默许久才发出一声长叹,旋即将信纸放到烛台上,看那封信在跳动的烛火中一半作青烟升腾,一半作灰烬下沉。
“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为托雷索家族效力的线人连夜从中心城区赶到贵族区,一路跑进飞狮公馆,焦急地叫起了刚睡下的索菲娅。
索菲娅以为是从鹤山庄园或信标号传来了什么紧要消息,连忙从床上爬起,往睡衣外罩了件短袍便走出卧室,与线人在走廊上见面。
“总督府着火了!”线人满头大汗,气都还没喘匀。值夜的仆从忙给他递来一杯温水。
“什么?!”索菲娅震惊地睁大了眼睛,举着烛台的手抖了一下。
她立即追问:“总督呢?”
“还不清楚。火烧的很大,总督府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一时半会怕是熄不了。”
住在走廊另一头的艾德里安也被这边的动静吵醒。在城外的寒风中受了凉,他正因发热意识昏沉,扶着墙站了一会儿才从两眼一抹黑的晕眩中缓过来。
推开门便是长廊,艾德里安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索菲娅身边,连惯常的敬语都没想起来用:“……发生了什么事?”
线人便把刚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总督府起火了,那头乱糟糟的,吕西安将军正派人维持秩序。具体情况我也看不真切,不知道有无死伤。”
索菲娅紧咬下唇,双眉紧锁:“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
为什么是总督府?为什么偏偏会在这种时候?究竟是一时失火,还是有人蓄意而为?
寒潮之后,灾变的流言已开始在民间悄然传播。并不和平的市政厅会议过后还不到一天,很多事情都还没商量妥当,若迁延时日,难保会人心惶惶。
艾德里安追问线人:“总督府附近是否受了牵连?会不会有人趁势作乱?”
刚问完两句,他便马上捂住了嘴,咳嗽时全身都在抖,却还强打着精神。这时,索菲娅才想起自己的侄子正深受风寒之苦。
线人忙答道:“起火的只有总督府,城市守卫已经控制了局面。”
“那,总督府、咳咳……总督府里的其他人,比如——”
索菲娅扶着艾德里安,轻声劝说:“你快回去歇着吧。不管长幼老弱,病人就该好好休息,这些事情我会处理的——我才是飞狮公馆现在的主人啊。”
“对不起……”艾德里安的肩膀抽动着,虚浮的视线无法控制地向下垂。“明明是最要紧的时候,我却……”
他憎恨自己不合时宜的虚弱,憎恨自己只能看着索菲娅在大半夜为突发事件忙碌。
艾德里安上次发高烧可以追溯到七八年前,当时还是因为和克洛伊跑到鹤山庄园外玩耍,一不小心踏进了河面的冰窟。
或许正是因为太久没生病,也可能受到灾变的影响,这次受寒硬是有了“病来如山倒”的气势,没严重到命悬一线的地步,却也十分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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