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男子似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身。泪眼模糊的庄离只看到他戴着一张面具。
“比我想象的能忍。”男子打量了他一眼,往前跨出一步,抬手拍向左侧内壁。
霎时间,所有的风铃晃荡得更加猛烈。
庄离凄厉地叫了一声,下意识掏出了沈放给他的短剑,猛地往自己太阳穴扎去!
赫然间,他腰下生风,只觉身后多了一道人影,那人的两只手有力地托住了他,朝来路奔去,沿着楼梯飞速而下。只是看了眼那旋转的阶梯,庄离便觉天旋地转,似乎被利器搅动了五脏六腑。他一口黑血,呕了出来,染上了那一排古朴的木阶。
上面的人似乎并没有急着追他们,他一路被托着,回到了明光塔的最下层。
“也比我想的要蠢的多。”那个出手救了他的人低声嘟哝了一句,将他方才夺下的短剑塞入庄离的怀里。
塔内烛火皆灭,壁上的浮光照不亮那人的脸,可分明是个陌生的声音,昏昏沉沉的庄离莫名觉得他身上有些熟悉,有些亲切。
突然间,那个人身子一僵,于此同时,庄离跌落在地。
钻心的痛立即让他想起,在此之前发生了什么。
庄离注意到,来时明明洞开的大门此时已关上,而门外是化不开的黑暗,先前还明透的长街此时已被浓雾占据。
那人男子打量了一圈,回到楼梯口,朝上看去,恰有一抹极为明亮的光芒自上散发出来,照亮了塔的内部。
庄离瞪大了眼睛,发现,不仅仅是最上面,这下面的每一层,都挂满了密密麻麻的古怪风铃。
“啧。一座明光塔,挂满了囚梦铃,原来如此。”那个男子自言自语道,他眉头微蹙,似乎也对处境不太乐观。
庄离看清了他的模样,发现自己确实不认识他。看他样子,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
“你识得囚梦铃?你是谁?上面那个人又是谁?”
“我今晚睡不着,出来散个步,碰巧一走来到这顺便救了你小命。”男子盯着那白光的源头,面无表情道。
庄离一怔。
“你以为呢?你这种脑子,他怎么会派你独自来大梁浪荡?我真好奇,他是交给了你什么任务。”男子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之意。
庄离的表情僵硬在了脸上,半是惊骇,半是恼怒地说不出话来。
男子极为懊恼地闭了闭眼,“我更蠢,居然为了你这个小傻子自己往别人的圈套里钻…”
第44章 屠夫沈放
自天上俯瞰,连云城的东北和西南两角,雾已成海。仿佛有神通之人,将万里外的苍山云海吹落至人间。
西南角,雾海的正中间正是那三进府邸。这三进府邸是北荒人数月前就辗转多次,借人居间买下来的藏身所在。距离城中西南的监狱,只有半柱香的路程。
监狱所在,此刻是一片火海茫茫,但是那些厮杀与惨叫声几乎全被泥墙一样的雾障堵得水泄不通,竟没有传出去分毫。就连火舌,都被浓雾给吞吃了。
雾海中死寂沉淀,安详弥漫。
三进府邸的内院,一团火与一团雾对峙着。雾团的外层一点点开裂,溅射处灼热的剑光,一个白衣人的身形渐渐显现。
沈放走了出来,眸光灰蒙,仿佛睡着一片浓郁的化不开的阴翳,他手腕处缠绕着一圈晶莹的白光。
与此同时,火中女子的白裙则缓缓脱落在脚边,露出皎洁光滑的胴体。第一次看见女子身体的沈放只是提着剑,面无表情地朝她走去。
他刚迈出第一步,手腕上晶莹的白光便起了变化,如溪水般朝手臂蜿蜒而上,结了一层晶莹的白霜。
这让沈放一下子想到了荒雪剑。
他每走一步,手臂上的霜层便厚了一分,上了一寸,直到在肩膀处停下。此刻的他就像穿着莹白透亮的臂甲。
白霜又顺着手腕反向游走,企图爬上剑身,但刚触及,尚不及凝结便碎成霜屑纷纷落下。
乙未剑剑身无暇,不容丝毫附着。
眼看着那个五官英气却,神情漠然的男子朝自己走来,女子缓缓躺进了火中,将双臂侧展。
她用眼神示意沈放砍下她的双臂。
“不用。”沈放摇了摇头,“我直接取出雾茧。在开始前,告诉我,寸草的人,设下的陷阱在哪,他们具体要做些什么?”
沈放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砍下这女子的双臂以求稳妥。
女子眨了眨碧绿的眸子,深深看了沈放一眼,片刻后,启口道:
“城内东北角的明光塔,此刻陷落于此处一般的雾海,他们要把那人围困在明光塔中,囚禁至死。”
“囚禁至死?”
“那塔中有专门克制那人所习的心法。而大雾,这是在明光塔外形成的雾障,使那人无法逃离明光塔,也无法朝外界呼救。”
“……我明白了,可以开始了。”
“沈放,你是否已想通了一件事。”女子注意到沈放神情的一丝异样。
沈放点了点头,“你既已助我领悟这浓雾,我眼下便可以骗过那些雾障,进入塔内。”
“为何此刻不去?”
“我已答应了你。”沈放冷冷道,“你问题太多了,我赶时间。”
女子神情柔和,“待我胸口的印记变成红色,就可以动手,剜开表面的皮肉后,你就会认出它,对了,你挖过红薯么?”
“没……但是看过。”沈放不明白她为何要在这关键时分突然提起这么莫名其妙的事,哪怕他已在雾中收敛身心,此刻也有点跳戏。
“如果可以,像拔红薯一般,把它连根拔起。”说罢,女子闭上了眼睛。
沈放心里嗯了一声,目光下移,见女子本是光洁的左胸赫然多了一只深黑色的眼睛。
那是由三条黑线简单勾勒出的人眼,看得沈放有些发怵。
趁着眼睛还未变红,他决定先试探着将手放入火中。“异火。”他记得这个女人这么称呼它。
此时女子身下只有灰烬,这火却是依旧燃得旺盛。
套在凝霜之中的手臂依旧灵活自如,与往常无异。穿过明火的一瞬间,最外层的霜面冒出缕缕白烟,白烟笔直地朝天上飞去,转眼无踪。
肉眼尚未看出霜面的厚度起了变化,但是既然是融化,确实如女子所说,需尽快完成取茧一事。
“像拔红薯一样……”
光是听起来,就很痛啊。正这样想着,沈放只觉眼前有了浓郁的血色。那个黑色的眼睛已成血红,正死死盯着沈放。
沈放吸了口气,两颊微微一紧,下颚紧绷了起来。
刹那间,手中的乙未剑变得跟他的眼眸一样朦脓黯淡,仿佛在墓穴里被遗忘了很多年,落满了旧尘和骨质。
雾锁剑心,剑气和周遭的白雾融合得天衣无缝,不分你我。
时机不容错过,沈放出剑了。
他手上的动作依旧稳如山,心中却不得不承认,破开一个活人温热的胸膛的画面,确实比他想得还要疯狂。
眼睛眨也不眨,睫毛毫无颤动,看着剑尖划开无暇肌肤的一瞬间,鲜红的血立刻淌出,染红了半个胸膛。
红色的小溪或是沿着女子的细腰滚落火中,或是绕过圆润的胸部,聚在微微下陷的腹部,形成半个巴掌大的血池。
血池子里,倒映着沈放一丝不苟的脸庞。皮肉翻飞间,他在微末处使出如履薄冰的剑法。他此刻不是个剑客,更像个屠夫,
转瞬间,他已沿着那只眼睛的轮廓,彻底剜开了那处血肉。血红的眼睛已不可见,只剩一个触目惊心的血窟窿,中间则是镶嵌着一团白色的絮状物。
沈放一时间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剥开了一个棉桃,可细看之下,那个白色的絮球缓缓收缩,仿佛是女人的第二颗心脏一般。
这心脏一般的起毛的小东西,就是雾茧了。
腹部的恶心感每分每秒剧增,但是手上的动作却是愈发决然果断。
他操着剑刃,沿着絮状物的下侧勾勒着,寻觅着,电光火石间,手腕骤然用力下压,几乎是贴着肋骨狠狠插入。
就像是切豆腐一般。
托那个女子红薯的比喻,沈放做了奇怪的联想。只是,这团白花花的豆腐会流出红艳艳的血。
这女人一声不吭,是真的感觉不到痛吗?
薄如蝉翼的剑刃已抵在雾茧的根处,他只需轻轻一撬。可是雾茧上方开始长出一些青中泛白的东西。
一根接一根的冒出,顺着剑刃不断攀高,像是女人青葱般的玉指,轻轻抚摸着、擦拭着剑身。
不好!一个念头在沈放脑中炸开。
只见其中一根手指刚抹过剑身,剑身上的雾气便消失得一干二净,清澈如镜面。
啊!
女子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早有防备的沈放抬起另一只手臂,横挡在面前,只觉手臂两端,手肘和掌间同时受到了猛烈的撞击。
撞击来自于女子的双臂。
女子双目紧闭,可是双臂却不受控制地直直地抬起聚拢,企图掐住沈放的脖子。
被挡下第一击后,女人的双手似放弃了,重重落下,却又再次抬起,更加快速、凶猛地扑向沈放的脖子。
第一击后,沈放手臂上的凝霜便有了裂纹,他只能加快持剑的动作,可是那雾茧似乎底部被什么东西牢牢吸住,极为顽抗地粘附在胸腔。
似乎,有些,托大了。
沈放清楚地这两只手再撞几下,凝霜就会碎掉。
而那雾茧上长出的宛如手指般的东西更加猖狂,转瞬间,就与沈放的脸只隔了一掌的距离。
隐隐间,那些妖邪的手指仿佛在喃喃细语,尖利的声音钻入沈放脑中,一片混乱中,他眼前真的出现了一只陌生的手!那是一个女人的手!肌肤上满是皱巴巴的纹路……指甲很长,很尖,一点一点,慢慢刮过他的大脑……
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拿剑的手,已泄了力,眼睁睁看着那个已被自己挑高的雾茧再次回落。
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觉两侧同时响起噗噗两声,伴随着血雨喷薄,脆生生的手臂如藕节一般干脆地滚落在地。
有第三人突然出手斩落了那两只手臂!那人竟是一直在注视着这一切!
可是眼下,沈放来不及顾忌此人。没有了干扰,终于腾出了一只手的他抓住机会,两只手齐齐握住剑鞘,感觉到那埋于胸腔中的蛮力,瞬间发力上提。
雾茧彻底松动了,原本在剑身上张牙舞爪的手指几乎是瞬间消散。
沈放克制住恶心和抵触,左手抓住了那颗雾茧,触感冰冷,像是在冷溪中浸润了许久,表面长出了一层薄薄青苔的卵石。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极其诡异的毫无血肉可言的东西,下方却是与女子的血管肉脂紧紧依偎,宛如唇齿般亲密。
“还不快点取,你这握剑的手臂就要废了。”
出手的是一名男子,他大大方方地凑到一旁,看热闹般伏低了身子。
沈放攥紧了雾茧,手心冰冷,手背则开始灼热滚烫起来。
像拔红薯一般,连根拔起。正这样想着,他已站了起来,然而在他摊开手细看之前,那雾茧在脱离女子身体的一瞬间已彻底消失。
他的掌中,除了顺带拽下的筋肉,别无他物。沈放甩手扬出,那些脏污悉数落于地上
女人的身体也起了变化,肩膀、胸前、腹部、大腿无不是纵横交错的丑陋结痂。光滑无暇的□□是假象,这才是她原本的肌肤。
“她没救了,瞧你做的好事。”
男子目光扫了几眼女子,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语气道。男子一袭黑衣,头发紧紧束在脑后,脸上戴着半截鬼脸面具。
不待沈放开口,男子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自由的去死,也是一种自由,这小美人说得倒也没有错啊。”
昏睡中的女子的眉眼苍老了很多,脸色雪白得宛如水中的月,窄窄的肩膀外侧,是两面光滑的伤口。
浓浓的血腥味,让沈放一时喘不上气。他这才发现,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全是血,而背上则满是冷汗。
“现在就带她去医馆……”沈放语气暴躁。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时候,哪里会有医馆在看病。
男子发出哧的一声笑,“先不说拜你所赐的失血之多,她被她那老不死的亲娘用乱七八糟的东西养了十几二十年,没了雾茧,就算此地有你岐黄坊的分店,给她补血活脉,她不死也就勉强当个活死人。”
“她为了摆脱控制,宁愿让你这萍水相逢又敢于托大的小子取走心茧,你认为她愿意像个行尸走肉般活着吗?”
“活着啊,可不是只是喘口气那么简单的事。”
沈放沉声道,“她早知会如此?”
“谁知道呢,或许是被她亲娘骗了,或许因为你是第一次没经验,手法太过粗暴了呢?”
终于,沈放强压下和这个人打一架的冲动,看向这个每一句话都能把活人气死、死人气活的男子。
男子察觉到了沈放带着几分怒气的眼神,在满地血污中谦逊一笑,颔首道:
“在下南宫负云,幸会。”
第45章 渡海之蝶
“你听到我名字,好像不是很惊讶?”南宫负云微微挑眉,满是好奇地看向沈放,甚至觉得在自己说出身份时,沈放脸上写着“果然如此。”
“因为我和她太像了么?”他若有所思道。
沈放嗯了一声,目光回到了女子身上,“虽然我和你之间有不少的麻烦,但是我只想先解决今夜的事,不知南宫楼主意下如何?”
南宫负云压下被忽视的不满,随口道,“那是自然。你眼下是不是还在想,为何雾茧已灭,这片大雾还是没有散去?”
“阁下有何高见?”
“在下的拙见是,施法者尚未死透。要想这大雾散去,你只需一剑对准她右边的胸膛,这次可不用费心费力地揣摩了,一剑爽利刺入即可。”
“你们兄妹两个一向这般说话么?”
南宫负云被逗乐了,眉眼带笑,“倒也不是,只是今夜天气不好,心情不好罢了,我说,你再不动手,说不定就赶不上那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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