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首挺胸的……活下去?”阿德里安缓慢的重复着。
“是的,昂首挺胸。”在立夏看来,阿德里安无疑过于沉默和懂事,这或许是成熟,却与他的年纪不符。
“关心一个人要好好说出来,但心的事与身边的人商量并一起去做。”
他抚平男孩额心的褶痕,“时间可不会等犹豫的人。”
阿德里安垂下头去。
“只要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就可以不向任何人低头。”立夏拍了拍阿德里安的发顶,让他抬头看向自己。
“我、我……真的,可以吗?”他从这孩子的声音里,听见了隐忍的泣音。
立夏不禁有些无奈。
阿德里安。
明明想要流泪,却一直笑着的孩子。
就像一开始一样。
明明不想让他来希农,却不敢开口阻止,只能用期望的眼神一直瞧着他。
然后,目光一点点暗淡下去。
后来被玛门当成了有意思的玩具,总是放在身边跟着,上手把他的头发揉的乱糟糟。
明明不喜欢,却从不拒绝。因此才会助长玛门的恶趣味。
以及现在,不想答应他的要求,不想让他出征,却依旧勉强自己,想要好好的目送他离去。
压抑的前半段人生,造成了过于隐忍的后天习性,似乎连哭泣都是罪过。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或许会被人误认为懦弱也说不定。
不敢发出自己的声音,一味迁就他人并不是成熟,也不代表懂事。
长久下去,总会有出现问题的一天。
这是不对的。
‘我不明白。’立夏在心里敲了敲住在他影子里的岩窟王。
‘怎么?’脑海里响起英灵的声音。有些冷凝,并且滞涩。
伯爵最近很少说话,除非立夏主动搭话。
如果硬要找出一个时间的分割点,大概是从他与玛门达成微妙的和解后开始的。
但是,眼下并不是谈心的良好时机。
立夏看着阿德里安非常清澈的眉眼,略带叹息的说道:“生来无错的孩子……怎么就不能堂堂正正站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做人了呢?”
像是在与伯爵交谈,又仿佛在对造成阿德里安现在这个样子的一切因素进行质问。
“我……”阿德里安用他满是粗茧的手,连带着眼睛,捂住了大半张脸。
立夏分明看到,他指缝里,有泪迹滑出。
眼泪淌过手背粗糙的肌肤纹路,给人以干涩被润泽的错觉。
最后的最后,他也只是颤抖的进行询问:“我真的,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呢?”立夏笑着反问,语气轻松,却不容质疑:“你与‘贞德’一样,都是生在栋雷米的孩子。”
你并不微弱,请自信起来。
你和贞德一样,都是生在栋雷米的孩子。
就算我不在了。
今后,也请……抬头挺胸,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阿德里安哭了。
撕心裂肺的哭,他第一次真正的像个孩子一样去宣泄一直以来堆积在心里的情绪。
没有隐忍,没有大人眼里的懂事,也没有他自己心知肚明的,半吊子的成熟。
在知道自己没有‘妈妈’的时候,他没有哭,后来英格兰人烧毁了村子,他没有哭。
奶奶告诉他,父亲不会再回来了,他没有哭。
失去了一切,都不能哭。
他不是唯一一个这样的孩子,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是,他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够听到这句话的人――
“请昂首挺胸的活着。”
他……大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但是,这么好的人,在这一次分离后……再见面就是最后了。
为什么要这样?
阿德里安感受着少年掌心的温热。
“阿德里安,你是我的骄傲。”救国的圣人在对他道谢:“谢谢愿意相信我的你,谢谢愿意答应我过分要求的你。”
“谢谢愿意笑着生活的你……真的,非常感谢。”
因为想要停止人们的哭泣而选择战斗,为了人们的笑容而选择继续下去。
高举救世的旗帜,义无反顾的为法兰西献上自己的全部。
这就是名为贞德的圣少女的一生。
“――我名让那·达尔克,为法兰西而来,为了法兰西,我视死如归。”
“所有的战役,胜负都在于一心。是的,我一直与你们同在。”
少年望着在他眼前落下的,厚重的,贡比涅城的城门,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看见位于垒壁上方的吉尔元帅浑身颤抖着,几乎无法握紧手中长剑。
那双黑且大的眼睛内混浊散乱,有泪水不断溢出。
那冷冰冰的眼泪掉了下来。
吧嗒,吧嗒。
细微的声音,剥茧抽丝般的绝望。
立夏感觉到脸颊上落了朵冰凉的水花,是……眼泪吗?
或许是吧。
落雨。
天空哭了。
草叶莎啦啦的,唱了首关于雨水的歌。
扮演着‘贞德’的少年统帅,已然放弃抵抗。
他转身向后,面向碧翠重山,以及临至几步,步步紧逼的敌军。
“对不起。”立夏抬起头,微微向后方壁垒之上的吉尔元帅回首,目露歉意。
对不起,让你见到这样的事。
吉尔·德·雷元帅的一生,最是敬重贞德,想念到最后自己变成了人人恐惧的‘蓝胡子’,就算这样神志不清的最后,也想让圣少女归来。
但是,死亡的人无法复活。
被留下的人,却有着无法死去的思念。
即使延续到英灵座上,也一直如此。
立夏还记得,过去的时候,saber阶职的吉尔元帅灵基再临到最后,在黑与白的间隙里目光浑沌。
他重现着贞德事迹的同时,元帅也在不断的回想起过去,回想起属于他的圣少女……别无抉择的,崇高又悲伤的一生。
真的,非常抱歉。
后方的勃艮第及英格兰人蜂拥而至,前赴后继,兵戈落错。
这是‘贞德’一生里,最后一次战役。
不同于奥尔良战役的大规模,甚至只能算是一次小规模的冲突而已。
作为传奇的落幕来说,令人格外唏嘘。
一双双带血的手覆盖上少年银白的铠甲,蓝鸢尾的旗帜不再飘扬,被厚重的枷锁桎梏。
比大山还沉重的重量,历史的车轮蹂躏碾压而过,将他轧入尘埃。
历史的节拍,声声唱诵着尘世如灰。
满目疮痍。
他被勃艮第人带走了。
与一同作战的后卫部队一起,被丢进了牢狱中。
第一天的牢狱生活是难挨的。
狭小的空间里塞满了人,连空气都显得无比稀薄。
第二天他被带走了。
被看守的人推搡着,与法兰西人隔离。
那些曾被他率领过的士兵开始流泪。
立夏与他们仅有一墙之隔。
他听见他们在祷告,在不安的走动,在时间的推移里被赎走。
牢房的隔音并不很好。
夜晚时,他会与剩下的那些士兵隔墙交谈。
看管牢狱的守门人对此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立夏不知道这个中年人透过他看到了谁的身影。
是兄弟吗?还是自己的孩子?
“……贞德大人?大人?”墙壁另一侧的声音唤回了少年神游天外的思绪。
“我在。”
“您放心。”士兵笨拙的口舌,有些局促的安慰着他,“这一边的大家已经被赎走大半了,陛下也一定……会将您赎回。”
“这一次回去后,您就别再掺合这些打仗了。”士兵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絮絮叨叨的,“现在战势已经平稳得多了,把英国佬赶出去只是早晚的事。”
“……嗯。”少年并没有否认,而是顺应了对方的幻想,“那我要想想回去后该做点什么了。”
闻言,那一侧的士兵有些紧张的提议道:“那、那这样的话,您要不要来我的故乡?”
“我是奥尔良人,家母……不只是我家的人,奥尔良的所有人,都感激着您。”他声音听起来有些羞赧,“一直都想当面对您表达谢意。”
“好啊。”少年应答着。
“回奥尔良,回希农,回法兰西。”
这是最美的梦。
在青年人声声的感激里绽放出的,最后幻想。
立夏通过牢房窄小到甚至没有人头大的,非常高的窗口,看向外面的夜空。
晚风乌拉拉的吹着夏夜燥热。
蟋蟀躲在草垛里,清清脆脆的鸣叫。
少年高举着手去触碰清风。
今夜。
星光璀璨。
第82章 罗列罪名
1431年5月29日
真是不可思议。
明天是行刑的日子,今天的看管却异常宽松。
这一次,看守牢狱的先生,一直在那里呼呼大睡。
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我‘不小心’碰掉了油灯。
油灯掉落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音,就算这样,也没能把他吵醒。
有些无聊。
当初被一起关进来的法兰西士兵都已经被赎走,现在,这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明天,连我也不在了。
这一次的旅途,终于要告一段落。
想了想,还是写一下日记吧,这可是难得不被盯梢的好机会。
我敲了敲自己的影子,让爱德蒙把本子递给我……刚刚,看守先生的肩膀好像晃动了一下?
错觉吗?
―
‘不是错觉。’
日记的最后一句落笔后,英灵的声音针对这纸页上的疑问,自脑海内响起。
立夏披着宽大的薄毯,屈膝靠着角落,席地而坐。
漆黑的火焰,自影内丝丝缕缕延伸而来,燎燃着与少年十指相扣。
复仇鬼的火焰对他的少年御主而言,向来温和。
现在也是如此,以不会灼伤肌肤的温度,带来滚烫的错觉。
立夏几番抽开左手,仍旧无法脱离火焰的追逐。
最后,他略显无奈的把左手搭在影子上,不再抽离。
耳畔传来英灵近乎愉快的轻哼。
气氛似乎正好。
少年听见高高的小窗外,伴随着夜晚轻薄的凉意,早蝉传来细嫩的嘶鸣。
隐隐约约,隔世一样遥远。
“是了。”由于无法接触外界,直到这一刻,立夏才有了实感:“现在已经接近夏季。”
深春的尾巴,是鸢尾花盛开的时节。
略微一抬头,能看到牢狱高耸的铁栅栏外,那朵蓝紫的花。
火把的光明明灭灭,蓝紫被熏染上暗色。
并非自然生长在那里。
实际上在里,抛开苔藓外,根本不会有任何植物活着。
这里常年少光,白日与夜晚的区分都可以被模糊,潮湿的空气始终透着霉味,阴沉沉的,带着死意。
喜爱着阳光的植物们,从不选择在这生根发芽。
那么,鸢尾从何而来?
少年明目张胆的打量着那倚靠铁门昏睡的看守者,从鼻腔里发出很轻的笑声。
非常纯粹的笑意,与少年的眼睛一样良善,表里如一。
没有不屑一顾,也没有阶下囚维持尊严时固执的傲慢。
那自心之光里所燃烧出的的温和……像悲伤一样温暖。
“谢谢。”和煦如春风的,清澈的嗓音。
那个人在听。
对此,立夏心知肚明。
对他进行看守的人,是一位非常沉默的先生,立夏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这个人是不是不会说话。
以及……总是冷肃着一张脸,却日复一日的为他带来一朵鸢尾。
‘他在装睡。’
伯爵非常直白,没留任何余地说出了这件事。
看守牢狱的先生,肩膀轻微的抖动了一下。
是错觉吗?
……当然不是。
这个人,只是在装睡而已。
‘知道其中原因吗?’伯爵向他的共犯者询问。
“……我不知道。”少年垂下眼睑,半敛着眼底瑰丽的蓝。
用最净粹的目光,说着最违心的话。
随着这句声音浅到近乎叹息的否定,装睡的人依靠在牢门上的身体,随着少年的呼吸又是一顿。
似乎有隐隐晦晦的注视,从某处的暗影内投来。
‘是吗?’伯爵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真的不知道吗?
不,怎么可能。
立夏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因,也明白伯爵对此进行发问的深意,却唯独不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倒也不是什么很帅很酷的坚持啦……只不过,如果肯定了装睡的看守所默认的事,那不就等于是否定了一直以来的自己么?
因为战斗而受伤流血当然痛苦,接下来心理上需要承担的压力也并不轻松。
但是――
如果连他自己都否定了一直以来的言行与坚持,还有什么会比这更可悲呢?
不可以逃走,不可以躲避。
既然从一开始就走上了这条路,那就不要后悔,一直这么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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