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衷接过沉甸甸的玻璃碗。季垚又倒了回去,眯起眼睛看着他。季垚斜着双腿,脚踝露在袍子外面,脚背弧度雅致,脚趾长而直。符衷转动了几下长柄勺,舀起酸奶送进嘴里,沾了些在嘴唇上,符衷不着痕迹地舔去了。
季垚欣赏着符衷吃酸奶时的一举一动,被他迷得全然忘记了要去计算方程。符衷长得好,是从绿草如茵、古木森森的大庄园里走出来的少爷,经历过优等教育的熏陶、父辈的悉心教导。
符衷将酸奶吃了大半,他吃了多久,季垚就看了他多久。那些切碎的草莓背符衷咬在嘴里,丰润的汁水在他唇齿间浸流。那乳白稠浓的酸奶、殷红的果汁都在此时变为了另一种东西,引得人发疯的东西,诱惑人去偷尝伊甸园里禁果的味道的东西。他们克制地各自坐在一处,任由着体温上升、心乱如麻。
“首长还记得大学的时候吗?”符衷放下玻璃碗,擦去嘴唇上残留的果汁,“您每个中午都会去小广场上坐一会儿,您喝加冰的咖啡,不加糖。”
季垚写字的手指顿了顿,他的领口下滑,开得很大,吊坠滚到了他的锁骨窝里:“大事忘得快,这些琐碎的小事你倒是记得清楚。”
符衷抿唇笑了笑,他从季垚的话语里想到了《梦中的婚礼》。
“不过还有一件事,”季垚垂着眼睛翻了几页纸,眼镜滑到了鼻尖,“我记得你每天中午都去教室自习,是个好孩子。”
季垚找不到什么词夸他,只能夸他好孩子。季垚喜欢认真的人,认真的人在哪都不会吃亏,认真的人前途无量。符衷愣了一下,像是被抓住尾巴:“您怎么知道?”
“意念。”季垚胡乱回答。他想起了那些久已远去的时光,梧桐还没老,柳树刚发出新稍。时间带走了他很多东西,但只要他靠近符衷,他方不至于那么难过。
符衷看季垚的表情,季垚神色如常,长时间没有说话。季垚叠着腿,衣襟从肩上拉到腰际。符衷看到了他的锁骨和胸,慌忙别过视线。符衷觉得自己要疯魔了,这强大的自制力也不知是怎么出现的,忍得他胃里发绞、阳气勃发,疼得直要了他的命。他抬起手撑在鼻梁两边,匆忙起身去阳台上打开小窗靠在旁边呼吸起冷冽的空气来。
“你怎么了?”
“我想比一比究竟是您好看还是外头的风景好看。”
“比出模样了吗?”
“比出了,风景没有您好看。”
忽然响起的敲门声把两人吓得悚然一惊,紧接着悬浮屏自动弹了出来,魏山华的脸出现在了画面上:“三土!三土!”
季垚首先看向符衷,扔掉手里的东西后起身朝他大步走去,伸手拽住符衷的手腕把他拉到了卧房里去:“你就在里面待着别动、别出声、别开门,听见没有!”
“首长,我们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我要躲起来?”
“我不想摊上事。”
“什么事?”
“你自己知道。”
季垚把手按在符衷胸上推了他一下,把他推进卧房里。符衷踉跄了一步,扶住正要关上的房门轻声问:“您是不是心虚?”
“我心虚个屁!”季垚怒骂一句,拉上卧室的门。他急急忙忙地拍了拍发热发红的脸颊,拉紧袍子的衣领将皮肤全都遮蔽起来,这才转身去给山花开门。
魏山华穿着整齐的制服守在门口,健壮、魁梧的身躯像一头棕熊,栗色头发梳得服服帖帖的,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压在他头上。季垚把住门口,抱着双臂堵住他:“你有什么事?”
“你问我有什么事?三土你又忘了是不是?今晚执行部总结大会,你要去上去发言!”魏山华惊讶地抬起手比划了几个手势,“你身上穿着的这是什么?还不赶快换上制服、戴上你的帽子跟我一块儿去中央礼堂出席典礼!大伙儿都在等着你了,你的脸面就由这最后十五分钟决定了!”
“操!”
季垚气得火冒三丈,净瞎折腾!魏山华一出现就把他和符衷的好事全给断送了。季垚忽然横眉怒目地看向他,魏山华浑然不觉似的往季垚身后看了一眼,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让你忘掉了这一年一度的头等大事?你最近总是搞忘掉这个会议、那个会议,你越来越让我搞不懂了。”
“我才回来多久,你搞得懂我那就怪了。”季垚说,他退后一步关上了门,“我马上换衣服,你在外面等着。”
符衷在卧房里转了一圈,没去碰季垚摆在房间里的东西,但其实也没什么可以碰的。季垚的卧室空旷、冷清,陈列柜上几乎是空的,只有几样装饰品,还有他获得的一部分奖章、证书。这些亮闪闪的徽章放在不会落到灰尘的地方,那些是季垚的荣耀。符衷注视着那些荣耀的明证,仿佛他在看着季垚的伤痕。
木色的床头上方挂着一副长形油画,单调的颜色让这间卧房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充满了孤独之感。极简主义的床头落地照明灯静默地立在宽大的床铺旁,床头柜上有一部对讲机。
卧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季垚没看符衷一眼,径直走进来拉开衣柜将制服取下来扔在床上:“我换衣服,要去做报告会。你回去吧。”
符衷知道自己不能在这儿多待了,他替季垚拉上厚绒窗帘,道别之后退出了房间。符衷在卧室外面稍稍站了一会儿,想走又舍不得,只好沉郁地徘徊。季垚很快穿好了衣服走出卧室,符衷正挎上背包打算要离去。季垚下意识地叫了他一声,符衷回过头来,季垚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谢谢你的晚饭。”季垚无奈之下只好重复了一边谢辞。
符衷朝他笑了一下:“不用谢,如果以后有机会我还来给您做饭。”
他们沉默一阵,走到玄关时,符衷自觉地取下挂在墙上的羊绒长衣外套披在季垚身上。季垚错愕地注视着他的举动,但现在他没时间细想,抻平衣褶后拿上自己的演讲稿和电脑打开了房门。魏山华正在外头等候着,他一抬头就看见了符衷跟在季垚后面走出来。魏山华惊讶不已,季垚没让他走上去和符衷搭话,命令他立刻跟上来。
符衷站在门厅里目送了季垚一程,季垚的背影硬挺熨帖,皮带绑着他的腰线,脚下踩着挺阔锃亮的定制皮鞋。季垚没回头,他总是这样那样地忙碌,把符衷抛在脑后。
首长去忙了,符衷只得做自己的事。他要把坐标仪的说明书读透彻,还得背《条例》。这是季垚发下来的任务,他必须完成。
他翻开季垚的笔记本,笔记本红红的,特别鲜艳。封面字体烫金,瘦长斜逸。季垚用钢笔写字,一翻开就闻见满室墨水的香味。季垚的字迹虽然潦草,但仍能看出不俗的形神。符衷顺着笔锋往下看,他在最后一行下面看到了一句普希金的诗。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影。”
这是情诗《致凯恩》。
符衷还没想明白季垚为何会写这句诗,他的手机发来了几条消息。
—符狗,来一局?
—不来了,首长给了我任务,我要学习。
—学啥学,劳逸结合。
—滚吧陈狗,你要是劳过我就倒立上下楼梯十个来回。我不打游戏了,再见。
—你最近怪怪的,你不正常,兄弟!以前天天准时上线,现在天天不在线,也不跟我们一起吃饭,你到底有什么事?
符衷犹豫了一下,发过去:以前寂寞。不过我现在不寂寞了,我要学习。
陈巍发了个失望的表情,说完让符衷自个儿照顾自己的话之后就下线了。符衷把手机放在一边,用水笔点了点自己的鼻梁,思考着自己最近的言行。确实在季垚回来之后他的大部分身心都分给首长去了,他无法停止对季垚的想念,也无法停止对他的关心和爱。他不知道这样的状态还能持续多久,他无法准确说出自己的爱究竟有多深沉、多坚韧、多长久。
他提起笔琢磨着,想在季垚的笔记本上写点什么,但又不能太显眼。思来想去,在第一页的角落里写了个X,在最后一页的角落里写了个Y。
紧跟着季垚写的诗句后面,符衷用钢笔补上:“有了眼泪,有了生命,也有了爱情。”
晚上11:45,符衷洗完澡准备睡觉。他特意打开门看了看对面,房门紧闭着,不知道季垚回来了没有。符衷回到卧室,正想给季垚发条晚安的消息,门突然响了。
符衷开门后看到了季垚憔悴的脸,他左手提着电脑,右手抱着一摞文件,胸前的星星和金叶子徽章熠熠闪光。季垚疲倦的神色全都深藏在双眼里,显得那双眼睛更加深不可测了。符衷心里疼了一下,他朝季垚伸出手,像要把他抱在怀里一样:“首长,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找我有什么事?”
但符衷并没有抱住他,他虚虚地将手靠在季垚臂膀旁,不敢压实。季垚这次没有打开他:“系统坏掉了,指纹和虹膜照不进去。我没带房卡和钥匙,你这里借我住一晚。”
第14章 同来望月
这下符衷听明白季垚来敲响他的房门究竟所为何事了,他心里砰的一声炸了开来,炸成烟花飘得满天都是。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上天万分眷顾他。符衷立刻站开一步把季垚请进来,替他按亮玄关处的大灯,再去找来了新鞋给季垚换上。季垚脱了带着寒凉之气的外套抖一抖,然后挂在衣架上抹平。符衷领着他往里走,虽然季垚中午刚到这儿来过一次。
“肚子饿吗?想吃点儿什么?”符衷去拉开冰箱门查看里面有没有可以垫肚子的东西,找到了一块菠萝包、一碟汉姆火腿冷盘外加半盒鹅肉冻。
季垚搓了搓手,撩开阳台上的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深夜的街灯把条带似的道路照得愈发寂寥。马缨丹不惧寒冷,花开得正好,一丛丛茂密的墨西哥鼠尾草下方则落着白晃晃的小花。他拢上窗帘转过身,一边朝手心哈了口气一边摇头:“不吃。这都半夜了,再吃东西不好消化。”
符衷给他倒去了温水,让他捂着取暖。季垚冰冰凉凉的手指头从符衷手背上蹭过,准是从礼堂回来时被风吹冻的。不知不觉这秋天竟已经这么深了!季垚想着。
电脑和文件夹暂放在茶几上,符衷给他抱了起来,季垚捂着水杯说:“放到你的书房里去。”
“您家里的身份验证系统坏掉了吗?”符衷推开移门走进书房里,回头看了眼外面的季垚,“明天得找人来维修。”
季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符衷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听自己讲话。不过一向完好的身份验证系统怎么会在这时候突然坏掉了呢?符衷没想明白,不过他并没有深究这个问题。家里有两间客房,一间做了收纳室,一间还没收拾完,于是符衷站在过道口告诉季垚:“首长,今晚您睡我的床。我的床宽敞,给您留着位置。”
客房留着一条门缝,季垚用手指顶开门侧身往里看了看,都不像是睡得舒服的样子。如果他不想睡客厅或者书房,他只能睡到符衷床上去。季垚说:“你现在把客房收拾一下呢?”
“我要睡觉了,长官。”符衷笑着指了指时钟,“明天是周一,早训六点开始。”
季垚瘪着嘴抿了一口水,在心里权衡一番后他决定今晚也做一回2601的主人,主人当然要睡在主卧。季垚把客卧的门拉过来关上,掉过身子走进书房,在活动转椅上坐下来。符衷去浴室里待了会儿,把备用的睡袍和浴巾从纳物室里取出来放到浴缸旁边,再换上了备用的洗漱用品。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门口去,扶着门框对季垚说:“我给您准备好了睡袍、毛巾、浴巾,都是干净、崭新的,洗漱用品已经放在柜台上了。天晚了,您刚开完会,早点休息吧。”
“你不用管我,你想睡就先睡,记得给我留道门。”季垚低头翻看着鲜红封面的笔记本,“还有,赶紧把你藏在衣服下边的枪拿出来,如果你再不交枪我就当你蓄意谋杀首长了。”
符衷手伸到腰带里去将枪取了出来,放在季垚手边。季垚没去看枪,他翻动了几页纸,最后停下手指按在上面,眼镜片在光下闪了闪,说:“你怎么在我的笔记本上乱写东西?”
这话把符衷吓得不轻,他以为自己偷偷写的X和Y被发现了,忙走过去探看。季垚的手指点在其中某行字上,原来是额外添加的笔记要点。符衷松了口气,站在季垚身边回答:“刚才我认真读了您的笔记,再听了录音,然后自己加了点内容进去,免得到时候忘记。”
“你是觉得我写得不够详细?”
“不,首长已经写得很完整了,只不过有些地方确实需要添加些细节。我记忆力不太好,需要花功夫写下来才能记住。老话常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季垚被他逗笑了,眯着眼睛检查,大概觉得符衷写的也没错,遂不再多言。他知道符衷那股认真劲儿,从大学开始他就知道了,符衷几乎每年都是优标,是学校里鼎鼎大名的人物。在符衷之前有这样鼎鼎大名的人就是季垚,于是他们两个共同读书的那几年被大学的论坛称作“黄金时代”。
写在《致凯恩》的两句诗后面的笔迹让季垚心口震了一下,兴奋的战栗爬上他的脊背,很快让他的头皮起了种酥酥麻麻的感觉。他伸出手指顺着墨水摩挲,最后停在“爱情”两个字上。在这两行字上流连了许久他才默不作声地将本子合上,丝毫没过问符衷半句话。他嘴角衔着一丝神气十足的微笑,就算是季垚这样的人也有忍不住欢喜的时候。
“您为什么选择来敲响了我的房门?”符衷没急着回卧房去睡觉,他宁愿拿明天早上的一小时来换今晚与季垚独处的一分钟。
季垚垂着眼皮整理蓝色的塑料文件夹,再将抽出来的表单夹好,塞进米黄色的马尼拉纸袋里:“你知不知道有句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谁是楼台谁是月?”
“你说呢?是谁把谁请进了家门?”季垚并未去看符衷,但符衷觉得季垚的视线没有一刻不落在自己身上。
夜色静悄悄地来到两扇落地窗前,秋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吹拂着行将落叶的枫香树,几辆汽车淘气地从这个路口冲出,转瞬消失在下一路口处。而近前的矢车菊蓝羊毛薄窗帘是由乌拉圭的巧手工匠编织的,镶嵌在墙面上的细木镶板开辟成一格格的书柜,顶上一排格子里各自放着一只藤编的收纳箱。书房整洁、窗明几净,就像符衷是个一点一画的人一样。
17/424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