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歧川拉着外衣的衣襟,抬手将手臂伸进宽松的袖筒里,然后把两边衣领拉齐。他给自己绑上腰带,多余的带子都被他绕进了隐蔽的地方:“在这次测试之后我们就会把MCS装上去!然后进行最后一次全程飞行模拟测试。如果一切都确认无误,把你的人集合起来,让他们进入坐标仪内部的冷冻舱里躺下,等齐明利一声令下就点火出发!”
“我知道,我的人我会安排。现在最要紧的是测试中不要发生意外,最好你的机械师们够有水平,否则我们将要花费大量时间去维修,我们没那么多时间了!”符衷侧过脸靠近顾歧川耳朵说道,一边把手套戴上,然后将别在耳朵上的耳机调成“在线”状态。
“当然,他们是最好的!”顾歧川回答说,就在他说完之后脚下的地面忽然震动了一下,紧接着窗玻璃也跟着悉悉簌簌地抖起来。符衷拉住旁边的扶手站稳身子,随后就看见大团白色的蒸汽从点火测试的地方喷出来,发出刺耳的噪音,眨眼工夫就朝着观测平台的玻璃扑来了。白浪里什么都看不见,玻璃上瞬凝结出大片的水珠。
点火测试控制台的人在耳机喊道:“循环冷却装置损坏,反应堆温度急剧升高,停止测试!重复一遍,停止测试!”
噪音渐渐停止了,厚厚的蒸汽里不时迸射出金黄色的光焰,那是从发射口冒出来的火花。符衷站在玻璃台前,抬手抹掉上面的水雾,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巨大的黑色影子伫立在海底发射场里。他握紧拳头敲了栏杆一下,摘掉降噪耳机放在旁边,回头看着顾歧川说:“这就是你说的‘最好的机械师’?”
周围观看的人跟符衷打了报告之后就离开了,维修队的大型工程直升机正往坐标仪飞去。顾歧川站在原地没有走动,他不紧不慢地低头点燃一根烟,用手指夹着吸了一口,说:“如果现在没出现错误,那么错误就会在真正发射之后出现。冷却装置损坏代表着其他一系列配套装置都有问题,你觉得是发射之后空中解体来的好,还是提前发现问题立刻解决来的好?”
符衷点点头,他知道顾歧川是什么意思。橘黄色的工程直升机从外面擦过去,巨大的旋翼把白茫茫的蒸汽弄得四散逃逸。符衷撑着腰站了一会儿,然后从门口走了出去,顾歧川同样在他旁边。符衷摊开手,说:“为什么到处都是问题?之前给的报告不都是一切正常吗?你知道修复受损的装置需要耽搁多少时间吗?”
“我当然知道,督察官,谁不是在和时间赛跑呢?”顾歧川抬了一下手指,掸掉烟灰,烟雾在身后绕得远远的,“坐标仪不是国内生产的,连图纸都是从俄罗斯盗取来的,我们根本不了解它,所以不必怪罪是机械师的手不够巧吧?大家同样都是在摸黑走路,谁还能不碰到一两块小石子儿呢?”
符衷停下来看了他一眼,再抬手推开玻璃门走进去,助理正好从一扇门里出来,把一份损伤报告交给了他。符衷低头翻阅报告,对顾歧川说:“当年你们乘坐‘方舟’号坐标仪出任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它还会有再度出山的一天呢?”
顾歧川笑了笑,一手插着衣兜,眯着眼睛看前面的路,把烟放在嘴边。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都知道了?”
符衷耸耸肩,把文件合起来,反背着手:“如果你觉得我知道了太多了,那就尽管动手吧,但我并不觉得这是明智之举。不光是我,一大批人都知道这事了,信息泄漏的速度是很快的,比插上翅膀的幽灵飞得还要快。不然你以为避难所的人每天谈论些什么?反对《移民分级法案》?反对《北极星宣言》?”
“你倒是先发制人了,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究竟还有什么新鲜事等着我去发现。”顾歧川像是自言自语地看着符衷说道,然后他吐出一阵烟气,“你得谢谢我们当年没有把坐标仪销毁。”
“当然,你们都是有先见之明的智者。”
顾歧川用两根手指捏着烟,抬手放在嘴边,接着又放下了:“所以你该想想存放了十多年的老古董能发动起来已经很不错了,其他地方自然有各种各样的毛病。”
符衷掉转鞋跟走向另一头:“好吧,无论是什么原因,坐标仪必须在第一时间发射出去。这是命令。”
“谁的命令?”顾歧川问,他在门外停下脚步。
符衷扭过头看着他,压着门把手,用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语气告诉他:“‘回溯计划’总指挥官。”
说完他最后隔着一层烟雾看了顾歧川打着褶子的双目一眼,在那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知道顾歧川现在在想什么。他或许想起了自己的已故的妻子和儿子,他有一个不幸而凋零的家庭。他们这一个圈子里的人都各自有各自的不幸,尽管他们富裕、贵气、庄重,有着只有少数人能拥有的体面。体面不能改变什么东西,所有人都在一个平面上生活。
顾歧川没再开口,符衷关上门后他独自站在那儿几秒钟,随后便离开了。他把只烧了半截的烟熄灭,丢进垃圾桶里,对他来说抽烟只是过了一回瘾罢了。
符衷走进闹哄哄的点火测试控制室里,把损伤报告放在桌上。控制室的负责人冲着话筒喊了一通,然后怒气冲冲地把话筒重重按回去。符衷瞟了他一眼没说话,负责人从电脑前面转过来对符衷说:“这次事故死掉了两个人,还有十五个人被碎玻璃活埋啦!责任必须得算在之前检修这些装置的人头上,我会让他们好看的,督察官,我一定要这么做。”
“事发地点多人受伤,正等着人们去抢救。检修人员和机械师第一时间赶到了事故现场,他们孤单又疲惫,你们这些人坐在这里无所事事,而你却告诉我等他们回来了你就要给他们好看?”符衷抬起手说,他靠近了负责人一点,低头看着他,“好好想想你说的这些屁话。碎玻璃?现在谁他妈还管玻璃?听着,要是你想回家,随时都可以辞职,然后马上从北极滚出去。”
负责人本想邀功却被痛骂了一顿,抿紧嘴唇不敢出声,听完训话后立刻坐回位置上把耳机挂好。符衷召集控制室里的组长开了一个短会,在白板上画了一张流程图,让所有人按照图上说的这么去办。半小时后他离开控制室,进入电梯,将通话接到齐明利那儿去:“通道的情况如何?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
“暂时正常,通道已经形成了20%,目前还没有出现异常数据。能量供给充足,维修队说被炸掉的那个发射器已经控制住情况了。”
“很好,继续监控,如果有异常数据立刻上报,与‘回溯计划’保持联系,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通道建设。”
符衷走过医疗中心,从玻璃墙外往里面看了看,预备登上坐标仪的执行员正在进行最后一次体检,以防他们当中出现龙血污染的感染者。符衷进去做了体检,在注射机体强化药剂后他穿上了最新研发的新式防弹衣。防弹衣紧贴着身体,却又感觉不到它存在,好像它就是从本身长出来的。符衷看了看自己的肌肉,很结实,恰到好处地体现力量感。
他穿上作战服的时候问旁边的博士:“这种防弹衣真的能抵御一切攻击吗?”
“报告上是这么写的,任何子弹都别想穿破它,就算穿甲弹也不行。冷兵器无法毁坏它一分,它就像个核掩体一样结实。”博士翻开文件夹说道。
符衷将匕首抽出刀鞘,对准小臂重重地划了一刀,丝毫没有留下痕迹。他把刀插回鞘中,抬眼和博士对视:“核掩体。”
博士意有所指地点点头:“核掩体。”
符衷低头把匕首绑在大腿上,拉紧皮带穿过扣环将其固定住。他在往身上穿戴装备的时候,脑子里却想着“自相矛盾”的故事,世上没有最坚硬的盾,也没有最锋利的矛,一物降一物。他不禁在想究竟有什么东西能把这核掩体一般的防弹衣刺穿,他觉得一定有这么一样东西存在,只是他还没有发现。符衷思考一会儿无果,只得放下,商量起别的事情来。
“林六,告诉我你已经把全部的资料都接收完毕了。”符衷与博士告别后走出了大更衣间,反手将两把枪插在腰后,“如果你没办到就别想拿钱。”
“你太狗了,别想用金钱打击我。”林城坐在轮椅里说,他撕开一个三明治咬了一口,再喝了一大杯水,“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把最后一千万转进来?”
“别他妈说这个,我哪次不是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我问你有没有把事情办好,回答问题。”
林城盯着电脑看了一会儿,张嘴撕下一块烤焦的牛肉:“全部下载完毕。我跟你说,好兄弟,这些资料里可有不少好东西,比如从‘回溯计划’下载过来的资料。我现在要帮咱们修改电子日志了,我得编一个好故事,‘回溯计划’里的好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符衷笑了一下,坐进车里,沿着轨道开走了:“你知道该把什么东西删掉什么东西补上的,这种时候就不需要诚实了,诚实会害了我们,真相藏在我们的脑海里。我不想看到有人因为日志本里一句话而坐牢,上秒当英雄下秒吃牢饭这种事情可不大丈夫。”
“等我老了,我一定要把这经历写成回忆录,我们的后辈一定会惊讶于这神奇的过往,他们会对那震撼、难以言喻、光怪陆离的世界充满向往的。”林城笑道,他把三明治的面包片吞下去。
“那就等我们变老吧。”符衷说,他低头看到趴在脚边的小七,伸手揉了揉它暖和的脖子。他闷声不响地想着季垚,想念他整个人,不管他好还是坏。他们现在还年轻,但终将老去。
“‘奋斗者’号潜艇运行状况如何?”符衷过了一会儿后问道,他含了一片药在嘴里,再拿起水杯仰头喝了下去,因为药片的苦涩而皱了皱眉。
休息室的房门突然打开了,魏山华拿着一个黄色的垫纸板走进来,林城冲他眨了一下眼睛,回答:“副舰长在这儿,你问他吧。”
魏山华听见林城在说他,摘掉望远镜挂上墙后扭头问道:“是他吗?”
“是他,符衷。头儿想问问你关于潜艇的事,快过来把对讲机拿去,你慢慢跟他说吧。”林城把手递过去,“我要干活了。”
魏山华从林城手里接走了对讲机,伸手用手指帮他抿掉嘴角的面包屑,搬了一把牛皮椅子在林城身边坐下。魏山华开始回答符衷的问话,林城抬手捞住他的脖子,凑过去轻轻地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魏山华笑着别过脸让他别打扰自己和督察官谈话,林城笑嘻嘻地坐回去,戴上耳机得意洋洋地修改起电子日志来。
*
林奈·道恩打着手电筒蹲在箱子旁边,黑漆漆的仓库里停了电,备用电源也被损坏了,电路网络正在维修。道恩在箱子里翻找了一会儿,用手电筒照着看药盒上的标签,然后塞进袋子里。他找到了几样药品,最后从冷冻柜里的拿了一盒试剂就走了出去。朱旻正朝仓库走过来,道恩顺手把手电筒递给他。
“血包够不够用?我需要O型血,那边有个人全身大出血,需要抢救。”
“储藏室里应该还有,刚刚从其他军事基地运过来的,但没一会儿就分出去了。”道恩看了眼里面,“我还没做清点,你要用的话动作最好快点,现在抢血就跟抢银行一样。我另外再联系南半球的基地。我现在要去给指挥官送药,等会儿找你,需要帮忙打我电话。”
朱旻看了眼他手里的袋子和试剂,打亮手电筒拉开了仓库的门:“去做好指挥官的医疗报告,你知道要怎么写的。我现在很忙,指挥官就交给你了,干仔细点,如果医疗报告出了问题那咱们就全都完蛋了。”
道恩点点头,朱旻听见后面有人在大声喊他名字,回头答应了一声,随后很快走进黑黢黢的仓库里去。道恩拿着找来的药物跑向位于飞行器上的临时指挥部,在经过走廊的时候他看到外面开进来一列悍马车队,马上有人冲进雨幕里打开车后盖,从里面拖出躺着伤员的担架。车子里的执行员撤了出来,很快就有新的队伍上去替补,车队片刻后就掉头开走了。
他们为了不让龙王破坏黑塔和通道,不得不与其进行永无休止的拉锯战。巨大的消耗让所有人都濒临崩溃,在短暂的休战期间,基地里往往寂静如死。雨水冲刷掉血迹,等着下一滩来临。
临时指挥部在飞行器的第二层,用一扇磨砂玻璃门隔着,铜墙铁壁。道恩听到里面有人在激烈地谈论,他没说什么,快速地敲了敲门,朝里面喊了一声“送药”。之后季垚打开门走出来,门内的声音稍微小了点,他回头把玻璃门带上,带着道恩去了隔壁的空房间。
道恩将手里的药盒推给季垚,说:“这是能找到的药,没配齐,因此给您修改了用量。请注意稳定情绪,不要长时间处于焦躁状态,多睡觉休息。您每天的睡眠不到五小时,问题大了。”
“这里可是前线,每天差不多要连续战斗20个小时,龙王可不会像我们一样感到疲劳。”季垚说,他看着道恩把试剂瓶敲开,抽了一支针管插进去,“我睡不着,一想到那些死去的人我闭上眼睛就做噩梦,看到他们残缺的四肢、睁大的眼睛、满脸的鲜血,我感到心惊肉跳,然后吓醒过来。”
“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指挥官,只要告诉自己那是梦就好。不能让幻觉和已经过去的事情将您击倒,您得要适当地放松,在清醒的时刻去疏导焦虑。”道恩说,他谨慎地抽了一管药剂。
季垚把袖口拉开,将紧贴着皮肤的防弹衣扯上去,露出他肌肉硬实的手臂来。道恩用戴手套的那只手按了按他肌肉末端稍微松软的地方,将针刺了进去,然后开始推活塞。季垚低着头看针管里透明的药水注射进身体,说:“在我还没从非洲回来的时候,我就去找过很多次随军的心理医生。他也告诉我要在白天醒着的时候去疏导焦虑,睡前不要想事情,不要做梦......但谁能控制自己不去做梦呢?那些事在我的脑海印得那么深,即使我不去想,它们也会接二连三地跳出来。”
道恩默默地抬起眼皮看了季垚一眼,然后慌里慌张地眨眨眼睛别开视线,和季垚对视的时候他总会觉得有种奇怪的压迫感。道恩点点头,把空了的针管抽出来:“我知道您遭遇过很多不幸的事,但我觉得您也一定经历过有不少美好的事。为什么不去想想那些美好的事呢?”
季垚的对讲机响了,他偏过头回答了一声,就从椅子上站起来。季垚把防弹衣拉回去,再放下袖子别好纽扣。他把手指伸开来,关节突出的有力手掌就像用钢铁浇铸的那样。季垚看了看无名指上的戒指,道恩也瞥到了,但他缄默不语。季垚抬了抬眉毛,下压的眉尾让他看起来难以接近:“想那些美好的事只会让现在的我越来越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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