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停在一只巨鹰后面,救援队正拉着绳子从上面往下运人。车厢里亮着照明灯,光线流淌出来,照亮了车外的一小块地方。床架正要运上车,车厢里蹲着两个医生,外面还站着两个。白光照着符阳夏的额头、鼻梁、脸颊和下巴,他穿着湿淋淋的军装躺在上面,头发、皮肤都浸了水。符阳夏闭着眼睛,神色很安详,仿佛死前并没有痛苦。
季宋临撑着床沿站在旁边,他一边把手盖在符阳夏的额头上,一边大滴大滴地掉眼泪。医生们都听见他时隐时现的哭声,他们不知道这两人之间有着什么样的过往,竟能让这样一个男人痛哭流涕。那是符阳夏和季宋临的秘密,只有他们两个知道。季宋临一直都是个迷,不管对谁来说。
小七跑到床架旁边,抬起前腿就往符阳夏身上扑,它额头上的那块蝴蝶状黑板被光照得异常显眼。医生想要把它赶开,小七就朝医生吠叫,露出牙齿作势要咬上去。符衷让医生别管它,小七把前爪搭在符阳夏了无生气的手背上,凑过头去舔舐他的脸,发出呜呜的声音,想要把符阳夏叫醒。
但符阳夏永远醒不过来了。小七知道了这一点,垂下脑袋在大雨中徘徊,它焦躁不安地绕着符衷转来转去,时而露出两声凄凉的悲鸣。符阳夏是他幼时的主人,小七记得他的味道。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符衷问,“你们为什么不救他?站在这里干什么?”
“我很抱歉,督察,符将军已经过世了。时间太久,即使用冷冻舱、重塑舱都没有用了。”蹲在车里的医生说。
符衷走到父亲身边,低头端详他的面容,看他苍白的皮肤,那深深的、象征着时间的皱纹。他看到符阳夏的两边太阳穴上留着弹孔,显然是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头,正是这颗子弹要了他的命。符衷伸出手指去触碰弹孔,也许父亲的灵魂就是从这儿飘散的,去往无边的土地、永恒的国度;升上冰冷的天轴、大熊星座。
很难想象一别生死,盖棺定论之前,谁也不知道前头等着他们的是什么。符衷用力攥紧手指,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哭出来,但他最后还是哭了。热烫的泪水在冰凉的皮肤上滚动着,他把护目镜拉上去,用手擦掉泪水,叫着符阳夏的名字。符衷问:“他是怎么被狙击手打中的?”
季宋临回答了他的问题,然后说:“最后我让一只鹰钻进海里去把他的遗体带了上来,我不想让他就这样被留在黑色海洋的坟墓里。”
“你就是季宋临?”
“是的,我就是季宋临。”
符衷点点头,神色平静地听着季宋淋的讲述,他的泪水从两颊汇聚到下巴,他一抬手全部抹掉了。小七还在徘徊,像在给符阳夏守灵。滚滚的海潮仿佛是在梦里,风送来铁锈的气息,令人悚然畏惧。符衷在暴雨里站了一会儿,雨水冲刷着属于他的时间,时间变成了一条条水流,悄悄从他身上流逝掉了。
静默了片刻之后,符衷知道自己没时间再去为父亲的死而悲伤,他还有其他很多事要去做。符衷抹掉眼泪,满脸都是雨水,双眼通红的,但他已经假装出了一副坦然的面孔对医生说:“把他送到冷冻舱里去,按规定打两份死亡证明和报告,一份留底,一份传到中央政府去。”
他语气平稳安排着这些活,好像死去的人不是他父亲。医生把床架推进车厢,关上门后就开走了。符衷牵着小七站在雨里,听雨脚骤急。他默默无言地目送救护车远去,直到它消失在雨幕里。
季宋临被符衷带进坐标仪里,让他去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他们单独谈了一会儿话,之后季宋临就离开了。符衷在季宋临离开后坐下来,手肘支着膝盖,抬手捂住脸。悲伤不会一下子把它击倒,它是连绵不断的,就像阵风徐吹。时间带走了我的母亲,现在又把我父亲带走了,符衷默默地想,我已经没有什么再能失去的了,我只剩下季垚了。
符阳夏的死亡报告不用几分钟就由士官长送到了符衷手里,符衷打开黑色的烫银硬卡纸封面,第一页打印着符阳夏的身份档案,第二页是他穿着制服站在国旗和军旗前面的彩色照片,第三页只有两行字,下面敲着红色的公章。
“现任中共二十届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副主席,海军上将符阳夏,于2022年12月28日在‘回溯计划’中因公牺牲。”
“特此证明。”
符衷看完后合上封面,低头凝视着封面上那个银色的国徽。他这才发现原来今天已经是2022年的12月28日,再过三天这一年就结束了。那滞涩艰难的路途,归根结底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现实。
“我很抱歉符将军的死让你这么难过。”士官长抿了抿嘴唇说。
“当然。”符衷点点头,把父亲的死亡报告拿在手里,“他是我爸爸。”
士官长半是惊愕半是恍然地看着符衷,然后看着他掉过身子一言不发地走开了。士官长从未想过督察官原来有这么个身份,原来他真的不姓席,也不叫席简文。符衷就是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人物,不过只要他能把事情办好就够了。士官长诧异地站了一会儿,很快调整了情绪,抬起脚迈开了步子。
符衷去坐标仪的主机存放舱打开了柜子,从箱子里把木盒取了出来。他关上主机舱的舱门,对站在外面的季宋临说:“你保证只要把这个还回去就能解决问题了对吗?”
“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把这东西带来了。”季宋临打开盒子看了眼放在里面的骨头,沉思了片刻,“至少龙王冲着我来的目的之一就是它。”
“那就是说你也不能保证把骨头还回去之后,龙王就会放过我们对吗?”符衷抬手盖上了盒子,看着季宋临那双和季垚酷似的眼睛说。
“是的,任何事都不能百分百保证,督察官。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符衷抬着睫毛盯了季宋临一会儿,他很难想象面前这个男人就是季垚的父亲,而自己正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符衷来不及多想什么,就算他仍对季宋临保持怀疑,但他还是把盒子放在了季宋临手里:“这是你们和龙王之间的瓜葛,现在由你自己去解决。龙王现在估计对你恨之入骨,你得亲自去平息它的怒火,否则这儿的人全都得给你陪葬。”
季宋临不言不语地看着符衷带着警示性的眼神,年轻人的眼睛大而明亮,白皙的眼睑下甚至能看见贝母似的细小静脉。符衷的五官里依稀有符阳夏的影子,还有来自母亲一脉的眉边痣。
“走吧,龙王正在外面等着你。”符衷侧身给季宋临让出一条路,“我等会儿还有事要干,你最好快点儿。”
“你们去跟‘回溯计划’指挥部联系,让他们把军事报告发过来,再问问他们的指挥官现在情况如何。现在就去办,懒鬼,给我动起来!”符衷回头拍了拍执行员的脑袋,把他打发走了。
符衷带着枪跟着季宋临旁边,由六名武装执行员护送着上到坐标仪的最高处,走出瞭望台的移门来到暴雨倾盆的甲板上。龙王像一堵墙似的挡在他们面前,两团充当眼睛的熊熊大火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坐标仪上的人,霹雳和闪电正在它周身缠绕。黑雾中隐约露出一架巍峨的骸骨,正开满了红色的花,像一颗心脏在跳动。
季宋临没有打伞也没有穿雨衣,踩着雨水走向甲板边缘,符衷和执行员跟在他后面,抬着枪对准前面。执行员第一次和龙王碰面,这么近的距离让他们吓得直打寒战。龙王什么都没做,它只是静静地拦在众人面前,火眼凝视着走来的季宋临。暴雨让甲板旁的旗帜湿答答地耷拉着,紧贴在旗杆上,看起来颓废、哀伤、瑟瑟发抖。
金色的火光将季宋临的身体和脸庞都照亮了,好像他融化在了里面。炽热的温度让跟随其后的符衷觉得烫人,周围弥漫着白白的蒸汽。他们站定,季宋临打开了盒子,放在里面的骨头散发出月色似的柔光。
迷雾中,火眼晃动了一下,黑雾朝坐标仪逼来。滚烫的热度让符衷几乎觉得脸上的皮肤要被烧裂了,吸入鼻腔的空气都带着火星子。黑雾像一阵风徐徐来袭,接近季宋临,慢慢地笼罩他全身。符衷看着季宋临淹没在雾气里,但倏忽之后黑雾猛地把季宋临抛开,重重地砸在甲板上,季宋临顿时吐了一大滩血。
龙王拿走了那个盒子,符衷亲眼看着它把那一小块会发光的骨头嵌在了长满红花的骸骨上。灼热的蒸汽被雨水浇散了些,符衷这才觉得呼吸顺畅,他忙放下枪跑向季宋临把他拉起来。龙王拿到骨头之后并没有离开,它又朝季宋临逼过来,用黑雾把他裹住用尽办法折磨他。
当季宋临被摔向甲板栏杆后,一条钢筋从他心脏穿了过去。符衷吓得吼了一声,不过他马上就看见季宋临将那条钢筋拔出来丢开,撑着地面站了起来。他浑身布满了伤痕,血像瀑布一样把他整个人都浸在里面,但他仍旧活着,仍旧站了起来。伤口不断撕裂又不断愈合,疯狂失血又疯狂造血,任何伤害都无法让他彻底死去。
“他是什么?”
“他是人。”
“他是人吗?”执行员说,“我仿佛活在恐怖片里。”
龙王怒吼了一声,腾起身体飞上高空,再俯冲下来撞击坐标仪,它看似轻轻的一击就能差点把坐标仪撞碎。符衷下令坐标仪朝龙王开火,伸手抓住季宋临的衣领问:“这是怎么回事?你说把骨头还回去了就能解决问题了!”
“我没法保证百分百不会出问题,谁知道龙王在想什么,我们根没法与它交流!”季宋临在轰鸣声中大声回答,“它现在非常愤怒!”
“谁都能看出来它现在非常愤怒,它差点把坐标仪给撞碎了,你这个混蛋!如果不是因为你是季垚的父亲,我现在就想把你丢到海里去!”符衷怒火中烧,快步走向战情控制中心,“龙王已经拿到了那块骨头,还把它放回了原本的骸骨上,说明骨头是真的,它确实想要。但是现在他妈的是怎么回事?你还有什么东西没还回去?”
季宋临走进控制中心,摊开手说:“我当年确实只拿走了那块骨头,但我现在还回去了。我只拿了这么一件东西,他妈的,我还能交出来什么?”
符衷从士官长手里抽走军事报告,撑在投影池旁边厉声质问:“不要谎话连篇,季宋临!现在你最好给我老实点,现在这局面全都是‘方舟’计划弄出来。你要搞清楚,只是我们的俘虏。”
“一个自投罗网的俘虏?如果我一直不出现,你们谁都别想找到我,也别想知道对付龙王的办法。”
“当然,你很有用,帮了我们大忙。”符衷把目光从军事报告转到季宋临脸上,“你是一位勇敢、坚强、充满智慧的老人,我非常佩服您的意志力。您还是季垚的父亲,我对您更加尊重了,因为说不定咱们会变成一家人,但这是以后的事了,不说这个。不管怎样请你不要说谎好吗?好吧,现在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东西没交出来?”
季宋临的眼里显而易见地露出了怒气,他和符衷对视了一会儿,抬手指着符衷说:“我再说一遍,我只拿走了拿一块骨头,而且我现在已经还回去了。如果龙王是因为丢失的东西没有找齐,那恐怕你得去问问唐霖、李重岩、顾歧川和符阳夏了。”
符衷闻言冲季宋临笑了一下,没说话,扭头继续浏览报告,然后和军官开会。过了会儿侦察兵传来了消息,说龙王离开了这片海域,回头朝着北极奔去了。符衷立刻让坐标仪追上去,下发了任务命令之后他动身前往装载有MCS的舱室,这个大家伙几乎占去了坐标仪的两个区,光是对撞隧道都有58公里。
高衍文跟着符衷又回来了一次,他说他要亲自把邵哲升那个倒霉孩子带回家去,还有他的老师耿殊明教授。高衍文兴致勃发地告诉符衷,他已经设定好了分子粉碎系统的参数,只要他按下启动键,MCS马上就能奏效。这个超级武器终于派上真正的用场了,它从被造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等着今天,只不过被唐霖捷足先登了。
“回去之后想干什么?”符衷问高衍文。
“老天,我的毕业设计还没做出来呢,我再不冲一冲就完蛋了。你呢?”
“不知道。没准睡一觉吧。”符衷说,他拿着望远镜眺望,在黑漆漆的天际线上看到了一座巨大的、明亮的灯塔。
*
“你妹妹早就死了。”季垚用铁链铰着唐霁的手腕和脖子说,“因为过量吸毒。”
“放你的屁。”
唐霁被季垚拉着退后了几步,他分开腿稳住身体,把手里的匕首翻转过来,猛一用力割断了铁链。季垚从后面揪住唐霁的头发,抬起膝盖往他腰部重击。唐霁在浓浓的烟雾中咳嗽了几声,转过身用臂肘撞击季垚的胸骨,接着抬起匕首往他扎去。季垚靠在木箱上滚了几圈,匕首扎在离他几厘米的地方,箱子整个碎裂了。
季垚弯腰扫起掉落在地上的唐刀,唐霁按住他的肩膀,抬脚踹向季垚腹部。季垚的背撞到了柱子,旁边正在燃烧的纸箱摔落下来,把他身上的衣服点燃了。季垚撑着刀从地上站起来,抹掉脸上的血液,他额头上、右边脸颊和耳朵都磨得血肉模糊。季垚没管身上的火,火舌烧灼着他没被防弹衣保护到的地方。
“你说你爱上了那个叫宋尘的小孩?”
“确实。但是你把他打死了。”
“咱们在非洲的时候可没见你这样,大伙儿都说七狐狸不近人情,冷漠得要命。”
“那要看对谁。”
季垚双手持刀跨出一步朝唐霁砍去,两人在浓烟滚滚、逼仄而拥挤的仓库里厮杀,地上到处是喷涌出来的血迹,油漆桶由于溅上了一层血,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刺鼻的有毒气体仿佛一个穿着袍子的幽灵,插着翅膀从大火燃烧的地方飞出来,喧叫着缠绕在两人周身,在仓库的各个角落里大笑不止。
天花板上喷水的灭火器已经被季垚的刀弧给打掉了,角落里的警报器响个不停,转着红光,把黑暗的仓库照成红色、金色、沙色。在这金碧辉煌的光亮中,浓黑的影子投射到金光灿灿的墙面上,吊机的臂膀犹如巨型蜘蛛的脚爪。警报声、通风井的咆哮声、大火燃烧的呼呼声、打斗时的嘶吼声,仿佛这里就是地狱,一切都是幻影,是从地狱里传来的回音。
季垚一刀刺穿了唐霁的心脏,他听到了刀刃破开肉体的声音。两人巨大而恐怖的影子映照在光秃秃的墙上,血从刀口喷出来,在一滴滴往下掉。唐霁拽住季垚的肩膀,一把将匕首捅向他,竟然刺破了季垚穿在最里面的那件防弹衣,捅穿了他的腹腔。唐霖紧握着刀刃往反方向一拧,生生将他的腹部剖开了一半。
温热的血浆从伤口里如同钱塘江潮一半涌出来,剧痛像一道霹雳砸向季垚的头顶,让他几乎昏厥。季垚猛一用力抽出刺穿唐霁心脏的刀,往后退去,低头看着自己腹部的那条伤口,随着呼吸起伏。血水不停地流泻,大火灼烧它,烟雾炙烤它。季垚把手放在伤口下面,接住那些涌出来的血,想把它堵回去,不让它脱离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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