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文殊和引泉对视一眼,心里都很不是滋味。
在战场上厮杀过的士兵竟听得抹了把泪。
丘文殊对引泉使了个眼色,引泉上前问道:“不知珠原在哪儿,可否让我等见上一面?”
“他死了。”
“昨天我见他还好好的,你可别唬我们。”引泉惊讶地说道,“你们王爷还口口声声说,‘既然珠大人主动开城门,本王便不会为难珠城内的任何一人’…他怎么会死?”
丘文殊一听,也认同引泉的说法。
宁琛这等唯利是图之人,非但不会让不战而降的城池主人死,还会好生捧着他!
“大爷,求你了…”客商抱住了士兵的大腿。
士兵无法,只能道:“是真的,昨晚王爷下了令,珠原受千刀万剐而死。”
“什么!”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害怕的神情。
丘文殊更是生生打了个寒碜,这个宁琛,竟如此心狠手辣,珠原都束手就擒了,他还这般…
“你们都到房里等候吧。”士兵见大家都不再追问,嘱咐道,“待我禀明王爷,便派人送你们回大宁。”
丘文殊对引泉说了一个“书”字,引泉再一次上前,说道:“兵大爷,我家公子写的书被珠家人夺走了,还请您为我们寻一寻。”
寻不到家人的大宁人坐在地上哭,哀求士兵为其想想办法。
早上为丘文殊找书的士兵这才姗姗来迟,说道:“丘文殊,王爷有请。”
丘文殊实在不想和宁琛这种人见面,他说道:“丘文殊,太过粗鄙,不敢,污了,王爷的眼睛。”
士兵立刻变脸,喝道:“王爷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违抗。”
丘文殊无奈何,只得去。
临走前,客商拖住丘文殊的手,哭着求道:“丘公子,你求求王爷,求他派人帮我找找儿子。”
丘文殊见他可怜,点了点头。
珠府内五步一亭,十步一阁,假山小湖接连不断,华美至极。
丘文殊跟随士兵来到了一个院子,那似乎是珠府里的正院,碧瓦朱檐,四处摆饰极有内蕴。
但这一切都不及宁琛夺目。
丘文殊几乎一踏进院子,便注意到窗前的宁琛。
斑驳的窗影罩在宁琛身上,柔和了他锐利的气势,他穿着利落的深红色交领窄袖军服,此刻正拿起一本书,用修长的食指随意拨了拨书页,微微侧头看着,那画面真是赏心悦目极了。
然丘文殊一想起宁琛的不折手段、血性暴虐,便没了欣赏的欲望,他匆匆收回视线。
士兵上前,拱手道:“王爷,丘文殊到了。”
“嗯,让他进来。”宁琛将手里的书顺手抛掷在地,又拎起另一本。
丘文殊缓步踏入书房,见他如此对待书籍,表情冷若冰霜。
昨日那位姓孟的将军不在,整个书房里只有宁琛一人。
书房里乱七八糟,地上扔满了书,案桌上还叠了好几摞。
宁琛头也不抬,有些抱怨地说道:“你就说了‘三苗’两个字,实在太难找了…我派人找了大半天,都没找到。”
丘文殊沉默地朝宁琛行礼,冷冷道:“怎敢,劳烦王爷,文殊自己寻便是了。”
那话里的排斥,任谁都听得出。
宁琛扬起头,有些无辜地看着丘文殊。
丘文殊弯腰捡起书籍,仔细将翻卷的书页顺好,再扫去面上的灰尘,他看也不看宁琛,就好像看一眼都会糟蹋了他的眼睛。
宁琛垂下眼,看见自己手里的书,嘴唇立即抿成一条线,发狠地咬着后槽牙,好似在跟自己发火,惩罚自己的愚蠢。
须臾,他索然无味地扔下书,激起一地的尘埃,冷声道:“你自己找吧。”说罢,宁琛冷着脸走出书房。
丘文殊对宁琛的离去视若无睹,开始在地上一本本翻。
守门的士兵年纪不大,眼下有颗小痣,看着很是机灵。他小声道:“地上的不用翻,都翻过了的。”
丘文殊微微蹙眉,这些人认不得他的字迹,怎么就能确认地上没有他的书呢?
“我叫阿南,您若是有什么事,尽可吩咐我。”
丘文殊迟疑地点了点头,不明白这位叫阿南的小兵为何会对他如此殷勤。
带着疑惑,丘文殊走到案桌前找书,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正打算在地上再找一找,一个士兵捧着几本脏兮兮的书走了进来。
丘文殊接过一看,心疼得要命。
这都是他挑灯苦写出来的文章啊…
用袖子仔细擦了一遍后,丘文殊匆匆将书藏入怀中,想赶紧离开这儿,可临走前却骤然记起客商的嘱托。
——丘公子,你求求王爷,求他派人帮我找找儿子。
丘文殊暗自叹气,朝阿南拱手道:“可否为文文殊通传一下,文殊,想再见见王爷一面。”
阿南去为他传达,回来道:“王爷说不见,你走吧。”
受人之事忠人之托,丘文殊只得再一次求见宁琛,道:“…文殊,要当面,答谢,王爷。”要向他磕头道谢,宁琛总该见了吧?
阿南再为他传达一次,回来时,耷拉着肩道:“王爷今日心情不好,你还是走吧。”
丘文殊不禁深深懊悔,方才宁琛在书房时,他应该把客商的请求说出来的。宁琛答不答应是宁琛的事,可没有把请求说出来,就是他丘文殊失诺了。
“请您为我再再通传一次吧。”丘文殊朝士兵再三行礼,道,“文殊见王爷,是有事,相求。”
阿南拒绝的话正要说出来,忽然想起些什么,犹豫道:“好吧,最后一次了。”
“有劳。”
阿南熟头熟路地跑到宁琛所居住的院子里,宁琛正全神贯注地用右手练字,面容沉静。
阿南行礼,禀告道:“王爷,丘文殊——”
“丘文殊”这三个字一说出口,宁琛便脸色沉沉地剜了阿南一眼,阿南吓得登时低下头,连眼下的痣都在抖。
但他想起王爷知道这位丘文殊的字迹,想起今日王爷在书房里翻了大半天的书…
阿南再一次鼓起勇气道:“王爷,他说他有一事相求…”
第38章
阿南话说完后,宁琛久久没有回复,他收回狠厉的眼神,木着脸在写字。
阿南估摸着有戏,跪着等,眼睛咕噜噜地打量着这个西暖阁。
木铺的地板,两侧是多宝阁,放着不少琳琅满目的奇珍异宝,还有不少字画,比琛王府还要精致。
阿南看了好久,跪得腿都酸了,忽然听见哒哒哒的脚步声,他侧头看去,是孟将军来了。他忙不迭低下头去。
孟关困惑地看了阿南一眼,上前给宁琛行礼,宁琛敷衍地点了点头。
“王爷,”孟关说道,“卑职想领后罩房的人去收尸…总归是他们的家人,总得要接受的。”
宁琛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嗯。”
孟关默默行礼,正要转身离开,又看到了跪着门前的阿南,有些迟疑地缓下脚步。
忽然,孟关听见宁琛有些犹豫地说道:“你到凉亭等吧。”
孟关回头,见阿南瞥了自己一眼,规矩地行礼,应了一声“是”,然后便跑了。
孟关留在原地,皱起眉头。王爷和这个小士兵在打什么哑谜,有事吩咐,为何不当面说清楚?在这儿说不好吗,何必去什么凉亭。而且这珠府凉亭那么多,王爷不指明,这小士兵也不问清楚就跑了,怎么看都像是在避开自己?
往常的孟关是个粗人,在这些小事上向来不会多想,不过昨日见到了丘文殊,王爷还杀了珠原,他难免想得多些…
孟关犹豫起来,旋身走回西暖阁,宁琛正要起身,两人正好对上了。
“有事?”
孟关欲言又止,默默行了个礼。按理,他不该多言,但他跟随王爷已有三年,如果不劝,心里也难受。
王爷的封地是最小,也是最差的。
当年睿王为着此事愁眉不展,将他派到王爷身边,命他好好辅佐。此后,他便一直跟随王爷,因此曾无意间听到八王爷向王爷致谢,还提到过“丘文殊”三字。
他心中骇然,想起王爷也为丘文殊毁过睿王的局,他只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来到封地后,他发现琛王府不过是个四进的旧宅子,这儿的人也不多,因经历过战乱,但凡有些能耐的人都到别处居住了,剩下的人大多不富裕,勉强有口粮吃罢了。
第一年,皇上赐了婚,随知琛王妃水土不服,都还没和王爷见着面,便在离京的半途去世了。紧接着皇上卧床不起,王爷只能未成家先立业了。
王爷文韬武略,知人善任,不仅封地日新月异,还夺回了大宁被占多年的五座城池,封地一下子便扩了一倍不止。
眼看着王爷的势力越来越大,宁军在三苗的腹地一路前进…王爷遇到了丘文殊,王爷立刻将不战而降的珠原剐了…
撇开丘文殊的事不说,王爷可从来不是肆意行事的人,虽然出生帝皇之家,但他非常擅长忍耐,不到非常时期,他不会轻举妄动。
不看时机,就把珠原剐了的锅,任他孟关怎么扣,也只能扣到丘文殊身上去了。
孟关有心劝诫,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在宁琛面前就有些支支吾吾起来。宁琛则有些不耐烦,皱眉催促道:“有事说事。”
“王爷…卑职认为…”要是琛王府里善谋略的李先生在,想必能给他些许建议。又或者琛王妃还活着,他只需在琛王妃面前提点一二,让琛王妃打头阵就行…他这么个粗人,实在不懂如何婉转,“为了丘文殊剐了珠原这种蠢事…呸呸呸,这种事,这种事不可再做了…”
那一瞬间,孟关似乎看到宁琛脸上闪过一丝恼羞成怒,但他很快便沉下脸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孟关看,像是要在孟关身上戳出几个洞来。孟关浑身凉飕飕的,忙不迭低下头去,也不敢问宁琛是不是要去见丘文殊了。
“我杀珠原,只为心头畅快,与丘文殊又有何干系。”宁琛一字一句,语气十分冷硬,但在孟关眼里,那和此地无银三百两没什么区别。
孟关犹豫地抬起头,待要再劝,宁琛已大步越过他,往外走去。
宁琛脸沉如水,他就是因为怕孟关多想,才不愿意在花厅见丘文殊。
从前他会犯蠢,不过是一叶障目。知道自己会错意后,他便再没有犯错,孟关却仍视他为吴下阿蒙。
阿南就站在院外,看着宁琛越过他,上了一处凉亭,这才跑去找丘文殊。
宁琛在凉亭里赏了一会儿景,远远地便看见丘文殊往这儿走来,他克制地移开了视线,眉头拧得很紧,低头掐了一小段野草,缠在指节消磨时光。
良久,宁琛才听见沉稳的脚步声蹭上凉亭,丘文殊那清清冷冷的嗓音扬了起来。
“王爷。”
“嗯。”宁琛冷冷应了一声,淡淡说道,“说吧,有什么事。”
“尚有,五名,大宁人,不知所踪,还望王,王爷代为,寻找。”
“…太难找,找不到了。”
虽然深知宁琛不会帮忙,但听到他想也不想地回绝,丘文殊心里有些莫名的情绪,像是有一股气堵在心口,闷得慌。
“如此,”丘文殊垂下眼眸,也不留恋,“丘文殊,告辞。”
丘文殊旋身走下台阶,忽然听见宁琛在他身后问:“你就这点事儿吗?”
丘文殊眉头紧锁。
这事儿还不够大吗?活生生五条人命呢!
昨日他不是口口声声说,保护大宁人是他的职责吗?
丘文殊回首,宁琛立刻侧过脸,偏开了视线,修长的脖颈上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冷声道:“除了这事儿,还有没有别的,别等会儿又求着要见本王,本王军务繁忙,没空总搭理闲杂人等。”
丘文殊磨着后槽牙,这个宁琛说话总是带着刺,总要显出他的高人一等,比从前的元琛要恶劣上百倍。
丘文殊忍不住刺道:“文殊只有这点请求,可惜王爷不愿帮忙。”
宁琛顿了顿,垂下眼眸,长而浓密的睫毛扇了扇,语气十分冷硬:“本王是办不到。”
话赶话,丘文殊都不结巴了,话一句句蹦出来,道:“王爷若是饶过珠原一命,又怎会办不到?”
宁琛抿着嘴,胸膛起起伏伏的,好似在忍耐。
丘文殊也窝着一股火,撇开失踪的大宁人不说,宁琛杀珠原,原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臭棋,他实在想不通宁琛为何要这样做。
“珠原不战而降,你为何还要杀他?”
宁琛像是被逼到绝境,受不了了似的,转过头来,色厉内荏地瞪了丘文殊一眼。
一个个这样的追问,就好像他没有从三年前的会错意中走出来似的!
怎么?!他就不能突如其来地想随心所欲么?
宁琛脸色铁青,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强调:“此事与你毫无干系,你亦无权过问。”
这样的宁琛,在丘文殊眼里就像一个知错不改的孩子,他忽然便想起湖山书院那个因为惧怕蟑螂而气急败坏的元琛。他脱口而出:“你可知屠杀珠原,会落下骂名,从此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珠原向你投降?”
这话里很有“爱之深责之切”的意味,丝毫不像是憎恨他的丘文殊会说出来的。
宁琛忍不住看向丘文殊。
丘文殊站在台阶下,毫不退让地与他对视,那双冷眸里似乎填满了对他的不赞同,又似乎是对他的惋惜。
宁琛很快垂下眼,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到底还是想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他问道:“你这是在关心我?”许是他总端着架子,这话问出口,像是在质问。
“当——”丘文殊被问得语塞,甚至也想不通自己为何要这样劝诫宁琛,他顿了顿,道,“当然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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