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宁琛眼睛亮得很,嘴角翘起又克制地垂下,声音里藏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雀跃,“为什么突然想和解?”
“你爱民,如子,为国,收复,失土,值得,敬仰…”
明明是赞言,宁琛却越听越不开心,灼灼的目光渐渐垂下直至消失不见,丘文殊后知后觉地停了下来。
“所以,你才会屈尊在这儿守夜?才会大度地要和我泯恩仇?”
“…嗯。”
宁琛生硬地偏开视线,赤裸的胸膛起起伏伏,显然在竭力压抑自己的怒火。他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像一头被猎人愚弄过的野兽,既贪恋陷阱里的美食,又十分愤怒以及害怕被捕兽夹再次困住。
丘文殊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儿,宁琛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丘文殊,咬牙切齿地说道:“什么爱民如子,为国收复失土,全都是狗屁!”
丘文殊惊愕地看着宁琛。
“全都是我在美化自己的行径,汲汲营营只为了民心所向。”
就算真是如此,宁琛这般赤裸裸地把目的告知于他,难道不怕他往外宣扬吗?要知道,他们有过私怨的!
“你…”丘文殊错愕地问道,“跟我…说这些?”宁琛是喝药喝迷糊了么?
“所有人都可以被迷惑,只有你不行。”宁琛眼睛湿湿的,像受伤又无助的幼兽凶狠地盯着丘文殊,恨声道,“我宁愿你将我想得极度恶劣,也不愿意你又把我美化成别的什么人!”
第41章
丘文殊震惊地看着宁琛,眼底隐隐透出些许不解。
这个宁琛怎么这么古怪!
美化不好吗?这样他就天然少了一个敌人啊!
而且,自己怎么看待他,对他来说都毫无影响才对吧!
“反正你必须看清我这个人,免得又被我利用了。”
“…”
夜风送入,吹散了满屋的药草味儿,灯影摇曳,宁琛脸上忽明忽暗,他侧过身,凶巴巴地问:“既然都说清楚了…你还要留下来吗?”
什么还要留下来吗?
他不就是过来送个药吗?
还是说,宁琛问的是,还留下来帮冯有庭吗?
那是当然的,他既然答应了冯有庭,自然没有无缘无故甩手不干的道理。
丘文殊沉吟着应了一声:“嗯。”
宁琛左手虚拢着抵在唇边干咳了一声,掩去微微翘起的嘴角,浑身锐利的刺全都慢慢垂下,到最后温和得不像是统帅千军,杀人不眨眼的琛王。
丘文殊心中谜团越滚越大,就算自己不愿意留下来,那也有别人来照看他,他为何一副被取悦的样子…
这时,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孟关粗犷的声音扬起:“王爷,丘公子的小厮来了。”
宁琛很干脆答应一声,让丘文殊走了。
士兵给丘文殊和冯有庭腾出西厢房,引泉在东次间等候,给丘文殊带来了几件换洗衣物和他的文稿。
四下无人,丘文殊低声道:“…琛王,有些古怪…好似…对我…”说不清,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引泉则面露委屈,就算丘家再落魄,也没有要少爷去伺候王爷起居的道理。冯有庭的药童为何不能来,就连他想代替少爷也不成,琛王这分明是有意折辱少爷!他有些愤愤不平地说:“少爷,琛王的心思不能以常人论之,你最好不要靠近他,仔细又叫他害了!”
“倒也、不像…”丘文殊总感觉如今的宁琛与三年前唯利是图的宁琛不是同个人,可话说到一半,他脑海里闪过宁琛绝美的近脸,顿时应和地点点头,还是不要轻易接近宁琛的好。
丘文殊沐浴更衣后坐在烛光下誊抄文稿,思绪总是乱,他叹气罢笔。
不一会儿又有士兵将他请到宁琛的屋里。
彼时宁琛坐在床榻前,正烦躁地拉扯肩上的缠布,血花成团成团晕开,他似乎痛并快乐着,直到瞥见丘文殊的人影,才松了手。
丘文殊眉头拧紧,十分不赞赏地看着宁琛:“不疼?”
“疼,但好过痒。”怕丘文殊不理解,宁琛补充道,“我伤口沾了毒,会痒。”
刚才聊了那么久,怎么没见他挠过?
流血流成这样,得重新包扎吧?
丘文殊转身离开,留下一句:“我去找,冯大夫。”
很快冯有庭便背着药箱来了,战战兢兢给宁琛换药,丘文殊很少给冯有庭打下手,两人之间毫无默契,时间拖得很长。
冯有庭生怕宁琛又要瞪眼,谁知宁琛竟十分配合,一句催促的话都没有。知道丘文殊是因为略懂药理,所以才会到医馆帮忙,宁琛问:“你什么时候学的?”
丘文殊略一思索,答道:“一年前。”
“为什么要学?”
“说来,话长。”
冯有庭倒是听引泉说过,当即解围道:“回王爷,丘公子游历汇山时,正巧遇到一位采药的姑娘,他们一见如故,同行时这位姑娘教了丘公子一些,丘公子后来自己看书也学了一些。”
“哦?”宁琛似笑非笑地问,“这位姑娘姓甚名谁,是哪里人?”
问这个做什么…总觉得不怀好意…
丘文殊充耳不闻。
宁琛便朝冯有庭露出一个不算完整的笑,眼神像见了血的刀。
冯有庭一背的后汗,后悔自己接了话,迟疑道:“这…小的也没听丘公子他们说过…”
见丘文殊真的不欲多谈,宁琛只好作罢,又问他近年都去过哪里,写过什么书,字号什么,林林总总全都是重逢友人们会问的话。冯有庭这才敢抹一把额间的汗,原来王爷和丘文殊是旧友,难怪孟将军会让他过来帮忙,难怪丘文殊敢装听不见。
包扎完,冯有庭将宁琛的伤势告诉丘文殊,又道:“多陪王爷说说话,别让他再挠伤口了,仔细越挠越难好。”
丘文殊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心里压根不知道要和宁琛说什么,促夜长谈难道不应该请一个口齿伶俐的?难道不应该请个关系好的?
丘文殊在房间里踱步,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一个话题:“曹再川,还,记得吗?”
宁琛肯定地问道:“湖山书院的曹再川?”
丘文殊点点头,说:“他中了,举人。”
曹再川是丘文殊在湖山书院就读时,唯一还有联系的同窗,他从京城回到苏州时,曹再川多次探病,这三年来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
“哦。”宁琛说着废话,“本王也有三年没见他了,他近来可好?”
“中了,举人。”
宁琛入鬓的浓眉拧着,漂亮的眼睛瞟了丘文殊一眼,对丘文殊的滥竽充数表示不满:“你说过了。”
丘文殊心里慌得很,偏还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
“…”
良久,丘文殊说:“他,成亲了。”
丘文殊终于在多宝阁里找到一支笛子,拾出自个儿方巾擦着,正想给宁琛吹了一曲,免除说话的尴尬——
“本王记得,他好似与你同年?”
“嗯。”
“你应该也成亲了?”宁琛心里有些莫名其妙的堵。
那个取代“元琛姑娘”的女子性情如何,可配得上丘文殊?
丘文殊摇摇头,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不用他绞尽脑汁想问题真好。
宁琛嘴角微微翘起,须臾又生气起来,拧眉问:“怎么?他们嫌弃你的口疾之症?”语气大有要为丘文殊出头的架势。
丘文殊顿时又陷入不解中,片刻后方才回道:“一言、难尽。”
他当年从京城回到苏州,途中多次生病,到家时病恹恹的,家里还怕他活不下去,除了偶尔有人提起冲喜,再没有人提起他的亲事。
紧接着便是太子监国,整个丘家落魄了,说不上什么好亲事,他既是结巴,又不宜早婚,就这样耽误下来了。
丘文殊自个儿倒觉得这样好,没牵没挂,带了引泉便可四处游历。
宁琛坐起身,拨开帐幔寻觅丘文殊,丘文殊侧身站在大开的窗前,身上披盖着莹莹月色,低眸抬笛试着吹了一口,顿时奏出悠长的笛声。
他的表情一如往常,既没有落寞更没有伤感,宁琛心头的怒火便被一寸一寸浇灭。
丘文殊试好了音,微微侧头看向宁琛,问:“听么?”
宁琛说:“听。”
昏黄的房间里,只有几盏烛在微风中轻轻晃动,不难闻的药草味儿和蜡烛燃烧的味儿混在一起,一人站姿挺拔,认真吹着笛子,一人坐姿肆意,呆坐在床榻,听得眼神迷离。
第42章
翌日,天微微亮起,内室传来轻微的窸窣声,仆人捧着药碗轻手轻脚退出房间,不多时宁琛整装就绪,绕出屏风。
丘文殊睡在临窗的软榻上,手里还握着一管笛子,宁琛踱步过去,左手小心翼翼将笛子抽出来,管壁压到丘文殊的脸,脸颊内凹了一下,看着很有弹性。
宁琛眸光微闪,鬼使神差地伸出指腹戳了一下,没想到丘文殊这个人看着冷肃,脸颊却意外的柔软。柔软的触感之外,还有酥酥麻麻的说不清的感觉,宁琛惊奇地看着自己的手,不一会儿又探出手,在丘文殊的脸上摩挲。
丘文殊睫毛一颤,有些迷糊地用手背蹭脸,宁琛立刻收回手,许是做贼心虚,心砰砰跳得厉害。
丘文殊半睁着眼,惺忪地看了看宁琛,又晃了晃脑袋,好像还不太清醒。
宁琛干咳一声,问:“你醒了?”
清晨微暗的光线下,房中所有颜色都很暗淡,宁琛暗红色军服外的冷冰冰铠甲微微反着光,丘文殊眯眼撑手坐起身,惊讶地问:“你,要出去?”
“嗯。”宁琛脸上还有一丝不自然,匆匆转身大步往外走。
丘文殊又一次蹭脸,而后释然摇头。
受伤了也不能好好养伤,仍要做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出去稳定军心…如此尽职忘我的主帅,怎么可能会在临走前来摸他的脸,他定是做梦了。
宁琛则有些魔障了,一整日想着那入心入肺的触感,待到换药时,冯有庭见伤口没有开裂,也再没有新的挠痕,还大赞宁琛有定力。
宁琛恍若未闻,余光一直瞥向在一旁搭把手的丘文殊。
明明那种感觉还萦绕在他身体里,但回来一看到丘文殊,他顿时有些怀疑自己,总觉得要再触碰一次,才能确认自己有没有记错。
只是这么…的要求,他实在不好提。
等丘文殊和冯有庭一走,宁琛在内室焦虑地踱来踱去。
当时怎么不摸多一下?!也许当时再摸一下,他就不会记错了!
他的记性怎么这么差?怎么能记不住这种感觉?!
宁琛尝试性摸了摸自己的脸,又烦躁地摇摇头,不对,根本不是这种感觉!他随手揩了揩柔软的嘴唇,整个人突然懵了。
他的嘴唇和丘文殊的脸颊相比,哪个更软一些?
宁琛摁着唇突然想到某个对比画面,早已通晓人事的他顿时觉得自己疯了,接下来几天里,他都不好意思见丘文殊,也不要丘文殊来换药了,总觉得自己亵渎了他。
倒是丘文殊越发自在起来,从冯有庭那儿学会了如何换药包扎,文稿也誊抄完毕,开始把目光放在这珠府里的字画上。
丘文殊让引泉去请示孟关,孟关见宁琛也不挠不抓了,也认为看看字画无伤大雅,就命人找了个小士兵,带丘文殊去珠府的大书房览阅。
这珠府建造繁复奢华,字画书籍收藏也甚是大手笔,丘文殊流连忘返。
等宁琛缓过劲儿,转眼就找不到丘文殊的人了。往常他处理军务回来,余光便能瞥见丘文殊在临窗的案桌前写字,现在借着视察的名头到医馆去也见不到丘文殊的人影。
宁琛旁敲侧击问了孟关几句,也没提到“丘文殊”三字,孟关就直接说道:“属下见您也不用丘文殊伺候,便让他回去了,至于他平日里去哪儿,属下哪里知道。”
宁琛被孟关直接揭了底,很没面子。
孟关又自以为委婉地说道:“人丘公子学富五车,端方有礼,能得他青睐的人就算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定然也不会是我们这些在刀口上舔血的粗人,知道他在哪里又有什么用,还不如早早断了念头——”
“住口!”
他不过是想知道丘文殊平日里做些什么,怎么就成了、成了想断袖分桃——
宁琛气急败坏地痛斥孟关:“思想龌龊!不知所谓!”
时士林偏好断袖分桃之风,人人不以为耻,孟关不知道怎么到王爷这里就成了龌龊之事,再者,若无此心,又怎么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孟关心不甘情不愿地低头行礼道:“属下知错。”
宁琛胸膛起起伏伏,俨然气恨难消。
“属下只是想说,不是一路人,走不到一块去,”孟关举个例子,“王爷何时见过属下与李先生促膝长谈过?”
宁琛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晚间冯有庭来换药,总觉得这房里冷飕飕的,但偷瞅着宁琛的神色又毫无异常。
宁琛问:“听闻医馆人手不足,你要问诊到深夜?”
冯有庭恭敬道:“人手是足够的,只是除了冯某,其他人皆不是大夫,问诊一事自然…”
“嗯。”宁琛颔首,面上略一思虑,说道,“你也不要太过劳累,给本王换药这些小事就让旁人做好了。”
忽如其来得到王爷关怀,冯有庭很是受宠若惊,说道:“王爷的身体乃是大事…”
宁琛摆手道:“既然本王的伤势已得控制,就不能再让你大材小做,其他将士的身体也是头等大事。”
冯有庭感动得很,回去之后,让药童来给宁琛上药。只上了一次药,药童就哭丧着脸,求冯有庭饶了他。冯有庭思前想后,又厚着脸皮去请丘文殊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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