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景非容举剑注入全部修为,用尽全力刺向赤拓,虞沧等人则打开封印等待赤拓归位,将其重新镇压。龙灵神修如排山倒海,侵蚀削弱赤拓的修为,逼迫着他退回封印之下,然而就在赤拓即将被收归封印之时,众人却望见他的胸腔中弥漫出夺目蓝光,如道道长刺,生生照亮魔界苍穹。
一阵强大的灵息随之袭来,景非容等人被全数压翻在地,如巨浪过身,一时竟无人能抵抗。景非容的双耳受损,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他听不见赤拓濒死的吼叫,听不见其余人的痛苦闷哼,听不见境外的神魔交战,可他却听见了楚雁川的声音,不是传入耳中,而是传入他的脑海。
他听见楚雁川说:“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夙凉山,常青树。”
再睁眼,模糊视线中,他们看见赤拓的魔元已如烟消散,只剩一具毫无生气的帝王肉身跌落在地。
开古魔祟终于元神俱灭,景非容却无暇顾及,他跌撞着爬起身,踉跄向封印四周,用仅剩的灵力拼命感察,却没发现任何楚雁川的踪迹。
“帝君……帝君……”景非容失神地喃喃,有人过来扶他,是虞沧,景非容一把攥住他的衣领,红着眼睛问他,“帝君呢?我修为不够了……找不到他……你帮帮我,好不好?”
虞沧只是狼狈地看着他,眼底血红,一言未发。
“你说话,你说话啊!”景非容抽着气,眼泪滚滚,他哑着嗓子大声质问虞沧,“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是不是!”
是不是早就知道楚雁川会死。
景非容以为楚雁川是拿苍生在赌,以为他在六界与羽霖云中选择了羽霖云,哪知楚雁川这次仍然没有做这样的选择——他将六界与羽霖云都从选择中摘了出去,像七千多年那样,依然只留下自己与赤拓。他早就想好了要死,并且还要赤拓死,他不愿再为六界留后患。
赤拓没有了,幻境没有了,楚雁川也没有了——赤拓胸前迸发的蓝光,是楚雁川在幻境中绝灭所散的元神修为,他不要重新镇压,他与赤拓同归于尽了。
景非容还记得战前楚雁川说:败了算我的。当时他向楚雁川承诺过的,他不会败,可他败了,所以一切恶果都算在了楚雁川的身上。
虞沧始终沉默,景非容缓缓双膝跪地,抬手捂住血迹斑驳的脸,泪水从他的指缝中滑落。
战乱的魔界仿佛在一瞬间归于平静,空中传来轻微的簌簌声响,有细碎的片白降落。
下雪了。
魔界千万年无雨无雪,今夜却下雪了。
满地狼藉,景非容的耳中一片死寂,耳朵坏了,他听不见任何声响,只能忆起那句“不知殿下是否还记得,夙凉山,常青树”,那大概是楚雁川用尽最后一丝灵力送入他脑海中的。
景非容放开手,抹了一把泪,他慢慢站起身,朝枯泽之境外跌撞而去。路过景非泽身旁,他摇晃着站定,看着大哥手中的龙脉和魂魄,那是楚雁川等待了许多年的结果。
“龙脉……留给父尊。复生的事,辛苦大哥了。”景非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凭感觉开口,“我……我去夙凉山看看,帝君可能……可能会在那里等我呢。”
“非容……”景非泽哑着嗓子拉住他,“你……”
景非容摇摇头,反正什么也听不见了,干脆都不要去在乎。他轻轻挣开景非泽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圣剑跟随在他身后,一人一剑,遥遥远去。
夙凉山还是那么冷,风还是那么大,那棵从天地初成前便葱茏蓊郁的神树,已是片叶不存。茂盛的枝叶,树荫下的草甸山花,都被积雪覆盖,一夜之间,全失了原貌。景非容站在树下,伸手摸了摸树干,冷的,不像以前那样有微微的暖意,里面没有任何元灵了。
风真大,雪也好大,吹得那枝干上的花灯和锦袋凌乱飘摇。景非容伸手将它们取下,锦袋里是满满的白桃蜜饯,而花灯,是当初元宵夜游时,景非容在河边亲手送给楚雁川的那盏梨花灯。
景非容从未想过,楚雁川会一直留着这盏花灯。
花灯中央有一卷纸条,景非容拨开积雪将它抽出打开,上面的字迹端正清隽:宵灯燃夜寒,言笑长当时。
他希望五殿下,永远不用长大。
不是不要长大,而是不用、不必长大,无需为所谓的责任而勉强,无需被迫面对指责与伤害,无需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身负重担。这是楚雁川的祈愿,他不希望景非容受伤,自私地想要他永远自在永远被爱。帝君一生只自私过这一次,写在纸上,在这句短短的话里。
他的愿望到底没能成真,他成了景非容最痛的那块疤,鲜血淋漓。景非容为他动了心,竭力翻越高山群峦,想拥抱他,拥有他,可最后只披了一身冷雪,立于万顷冰原,梦一场。
从一开始,楚雁川便踏着这样的结局而来,他早有预料,心知肚明,而景非容蒙于鼓中,浑然不觉。
景非容跪在树前,双目血红,声音嘶哑,泪水无声打落在地,他说:“楚雁川,你真狠。”
明知道我爱你,怎么还要丢下我。
明知道我忘不掉你,怎么还要让我知道,陪我长大的神树就是你。
寒风呜咽在耳边,景非容什么也听不见。满目苍白,他回想起大婚那日,楚雁川一席红衣,姿容胜雪,可他却躲在竹岭喝了一天的酒,都未曾多看几眼。
他怎么就没有多看几眼。
第28章
因为这章五兄妹都会出场,所以再次捋一下名字顺序:
大哥景非泽(跟天帝闹翻去仙界当都督)
二姐景非寒(跟天帝闹翻投身佛道)
老三景非云(被天帝封住记忆跟冥王有一腿)
老四景非烟(被天帝封住记忆狂追凡间心上人)
小弟景非容(没有老婆可怜巴巴的小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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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封魔印一战,已过去四百二十六年。
开古神尊楚雁川神殒枯泽,骄傲恣意的少年神,龙族五殿下,也在那夜死去,再没有回天界。
那一战结束后,正从天尊座下回宫的天帝震怒,派兵将景非泽、景非云、虞沧、黑白无常押回天庭,唯独找不见景非容的踪迹。
“私自打开封魔印,释放赤拓,如今这样的结果,你们满意了!”
众人无言。虞沧伸手摘了自己腰间的冥王职牌,俯身放于地面,朝天帝行了一礼,沉默回身出殿,黑白无常跟随其后。景非云望了一眼虞沧的背影,又看向天帝,淡淡问:“当年父尊以身祭印,你不满意,如今帝君灭元除魔,父王你怎的还要动怒。”
天帝顿怔,随后面露惊愕。大殿门外忽起了风,殿门被狠狠推开,景非烟喘着气站在门边,双目微红,她身后是佛灵缭绕不食烟火的二姐景非寒。
景非云与景非烟在今夜才重获封存已久的关于羽霖云的记忆,景非云已知羽霖云魂魄得救,心中情绪平稳些。景非烟则是激愤至极,若不是景非寒在天庭门口遇见她将她劝住,景非烟怕是要生生拆了这凌霄大殿。
“景非容呢。”半晌,天帝低声问。
“五弟修为尽废,天帝若是不抓我们来浪费时间,我们早该去替他疗伤。”景非泽答道。
“那龙脉之上……是不是,有什么?”天帝难得语句顿断,他知道龙脉一直在封印中,可景非云与景非烟相继恢复记忆,他意识到众人拼命要打开封印,一定另有原因。
景非泽坦然点头:“有。”他话锋一转,“但是与你无干。”
天帝瞳孔骤缩——景非泽从袖中缓缓取出一枚浑圆灵珠,那灵珠内是半条龙脉,以及一缕上古神尊的莹蓝魂魄。景非烟跌撞上前抓住大哥的衣袖,瞪大双眼看着灵珠,没过一会儿便掉下泪来,哭着低喊了一声“父尊”。
“是……”天帝声音都发哑,身形不稳地从殿上踏下,“霖云……?”
“是。”景非寒回答,随后她从景非泽手中接过灵珠,望着天帝道,“父尊的魂魄由我们兄妹四人轮流持守,直至复生为止,无需天帝插手。”
天帝猛然握紧拳头,正欲开口,景非泽一字一句道:“想必帝君、非容,还有父尊,都希望如此。”
四人离殿,唯天帝孑然一身,枯立于大殿中央。这凌霄宝殿宏丽非常,却也空荡得吓人。
四百多年并不匆匆,羽霖云的魂魄被龙脉护着,轮流受神灵、佛灵、仙灵与人烟的治养,一日日稳固充沛起来。景非容没回天庭,他修为尽失,当不了将军,征不了战。在竹岭里养了一年,耳力渐渐恢复,随后去了仙界,在景非泽的端颐山上住下,平日里与仙界弟子一同练剑除魔,也算是慢慢积攒修为。
说是住在端颐山,景非容最常去的还是夙凉山,他总背着圣剑靠在那棵无叶的神树下打瞌睡,霜雪落满肩身。他不止一次梦见楚雁川,梦见楚雁川从神树中踏出来,摸摸他的头,虽然看不清脸,虽然没说一句话,可景非容还是觉得很满足,很高兴。
所以每次梦醒,望着无际雪原,景非容心中总有无望与空洞大肆蔓延。他宁愿不要梦见,以避免梦境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可他又忍不住期待梦见,因为那是他再见楚雁川的唯一方法了。
他靠着虚妄的梦艰难度日,那袋白桃蜜饯舍不得吃完,一直放着,放着。那盏花灯不想弄皱变旧,于是用龙灵小心地护着。他去过楚雁川的昀紫殿,可什么都没有,楚雁川就像风,总是什么都不留,有时景非容会恍惚,帝君是否真的存在过。
可景非容还记着那张脸,记着他们之间的所有,他爱过的人,怎么可能是假的呢。
肩头被轻轻拍了拍,景非容茫然地睁开眼,还是那片熟悉的雪地,他看了四百多年,这是第一次有人叫醒他。
景非容猛地转头,在看到景非泽的脸时,他眼中的惊诧与欣喜瞬间褪去,有些疲惫地说:“大哥。”
“父尊醒了。”景非泽蹲在他身边,轻声道,“非容,父尊醒了。”
景非容怔了许久,然后他伸手抱住树干,将额头抵上去,闭着眼,声音里有轻微的哭腔,他说:“帝君,父尊回来了……”
端颐山,过长廊,景非容走到书房门口,推门而入,景非烟正低泣,景非寒与景非云站在书案前。景非容在这一刻很平静,他走过去,看见了坐在榻椅上的羽霖云——紫衣紫瞳,面如冰霜,复生之初,神情有些虚疲,然而目光却是柔和的。
来时的路上,景非泽告诉景非容,父尊的记忆缺失了大部分,隐约只记得小儿子,也就是景非容。
暌违近八千年,景非容眨了眨眼,泪滑过脸颊,他走上前,在羽霖云的脚边蹲下身,抬头看着他,喊了一声:“父尊。”
羽霖云垂眼,伸手摸了摸他的发,没有说话。
眼泪滚滚而下,景非容伏在羽霖云的膝头,他本该放声痛哭,以发泄这一场伤筋动骨耗尽心血的磨难,可他只是隐忍地呜咽。父尊摸着他的发,仿佛初生时抱着他低哄,景非容有种回到起点、安然如梦的错觉。
许久后,羽霖云问他:“雁川呢?”那是从初成时便一直相伴的挚友,羽霖云哪怕只剩一天的记忆,也绝不会忘记楚雁川。
景非容抬起头,良久,才哽咽着说:“不在了。”
你的至交,我的爱人,不在了。
羽霖云怔怔望向景非泽,景非泽涩然道:“帝君为了彻底除灭赤拓,在四百多年前的大战中神殒了。”
山风穿堂,一室寂静,羽霖云默然敛睫,半晌,才极其疲惫地轻叹了口气。
第29章
天庭书房,烛火摇曳,天帝翻过一页折子,未看片刻,又轻轻放下,目光移向那座飞凤祥云蓝玉雕筒中的凤羽,浓郁华丽,没半分失色。
窗外传来轻微声响,天帝蹙眉,侧头看去,在瞧见那紫衣神尊时,所有警惕不耐尽数化作惊愕恍然。心头狂跳,他猛地起了身,却好似站不稳,堪堪扶住案沿,微张着嘴沉默许久,才哑着嗓子喊出一声:“霖云……”
羽霖云面无表情地瞥向他,一双紫瞳漠然冷冽,对天帝的反应丝毫不理,只问:“菩提子在哪。”
天帝却置若罔闻,疾走了几步到窗前,专注地在羽霖云的脸上凝视许久,仍旧无法置信一般,伸手去碰他的肩,羽霖云飞快侧身躲过,冷冷抬眼,重复道:“菩提子在哪。”
“你……你不记得我了。”似是问句,却无询问之意,天帝早知道这个结果。
“若你说的是那万年修为,那么我记得。”羽霖云淡淡道。
复生之前,羽霖云的魂魄始终无法凝聚,景非泽等人也一时无法,是天帝暗中向灵珠中渡了一万年的修为,助他们迈过节点,羽霖云才得以顺利重生。
天帝轻轻摇头,不语,只望着羽霖云的脸。羽霖云等不到回答,再无多话,转身便走,天帝立即伸手抓住他的手腕,急忙道:“菩提子在元始天尊大殿。”
“多谢。”羽霖云挣开天帝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天帝怔怔立于窗前,失了神般瞧着羽霖云离去的方向,许久未动。
景非容刚从夙凉山回来,看见几位哥哥姐姐在书房中蹙眉叹气,一问才知羽霖云从昨夜起便不见踪影。但景非容可以理解,父尊失去了大部分记忆,许多东西便放下了,无牵无挂,不受困束,活得比从前轻松很多,这是件好事。
“大概是静修去了。”景非容说,“父尊刚复生不久,元神不稳,需要养养灵气。”
景非泽正要说话,景非容又道:“况且,父尊一醒来便得知帝君神殒的消息,难免伤心,想独自一人待着,也情有可原。”
提及楚雁川,众人便沉默下去,景非容神色倒是没什么异样,很快又出了书房练剑去了。
深夜,景非容背着剑回到端颐山,一抬头便瞧见羽霖云站在阁楼窗前,他飞身而上跃入窗中,笑着喊了句:“父尊。”
“修为恢复得如何?”羽霖云问他。
“恢复了六成左右,远不及以前。”景非容笑笑,“但魔界如今已无大战,这点修为也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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