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漂亮,此时却笑得毫无美感,像一张五官制作精良,凑在一起却哪哪都不对劲的面具,“快去洗漱,妈妈给你熬了粥,汉堡也做好了。”
明恕坐在餐桌前,看着丰盛的早餐,无动于衷,甚至还有些反胃。
除了粥,其他都是西式早餐。昨晚他在咖啡馆看到的就是西餐,西餐让他顷刻间想到夏柊。
虽然决定拉近与明恕的关系,但长久的习惯与偏见无法马上改变,温玥见明恕盯着餐盘发呆,情绪立即开始波动,厌恶、烦躁,进而想到自己被迫做出的那些选择,语气冷下来,“吃啊。”
明恕看她一眼,只动了粥,那汉堡一口都没吃。
他不懂温玥为什么来,更不知道父母正在计划将他带走、转学,他根本没去琢磨那些。夜里的梦还魇着他,饭后他问了明豪锋一个问题:“你怎么找到我?”
明豪锋说:“夏家的小子说你们在那儿。”
明恕咬着后槽牙,低头,睫毛藏住了眼底的晦暗。
从这天起,日子似乎变得不同。明豪锋不再关着明恕,但还是不让他去萧家,也绝口不提萧家的人,仿佛那儿是个什么魔窟。
温玥带他去商场,挑了好几套新衣,还带他去豪华的餐厅,问他开不开心。
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值得开心。
市里的餐厅、商场他都去过,哥哥的妈妈每次回来,就带他们几个去,那时他拉着哥哥的手,才是真的开心。
温玥满以为小孩儿都是好哄的,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天,怎么也该有个成效,明恕却一个笑脸都没有给过她。
她并不是真正慈爱的母亲,几天下来身心俱疲。
明恕正好一个人溜出去。
萧家大门紧闭,大概是走亲戚去了。明恕骑了辆车,离开大院,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转悠。
骑过一个角落,接下去就是一段缓坡。他本来不打算下坡,但忽然看见夏柊就在坡底。
噩梦,咖啡馆,哥,告状……一块块细小却锋利的碎片从他心底划过,割开了一块坚硬的膈膜,黑沉的恶意释放出来,一点一点覆盖他的理智。
他也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正义,小时候吃过的亏,受过的苦他都记着,只是有人给这些积淀的恶意裹了层柔软的糖衣,经年累月,像一个牢实的茧。
因为这个茧,他从未报复、伤害过任何人。
可现在,这个茧破了。
前方的景物在不规则地晃动,令人晕眩,明恕双眼无神,紧紧盯着下方的夏柊。而他当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时,自行车早已在斜坡上疾驰而下。
夏柊看着俯冲下来的自行车,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之下,做不出任何反应。他的脑子甚至来不及替他辨识清楚那是明恕,明恕想要报复他。
平路上,自行车对人不一定能造成太大的伤害,尤其这只是一辆供小孩骑的自行车。
但一辆在坡道上俯冲的自行车,足够杀死一个少年。
明白自己不能这样做时,车已经停不下来,而夏柊呆若木鸡,面容惊惧而僵硬。
最后时刻,明恕竭力将车甩向一旁,他自己狠狠摔了出去,头撞在路边的栏杆上,而自行车还是伤到了夏柊。
明恕忍着剧痛和晕眩看过去时,只见夏柊被压在自行车下面,自行车的轮胎缓慢转着,血从夏柊的手背上渗出来。
医院充斥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明恕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他不常生病,上次进医院还是跟着萧锦程吃坏了肚子时。
明家的,夏家的人都来了,明恕被拉扯着辗转各个检查室,照了好几个片,头上还缝了针。
医生问他感觉怎样,他反应有些慢地摇头。
他想告诉医生,他头很痛很晕,像快要爆炸,想吐,还想说他背和右肋痛,呼吸都痛。
可他说不出口。
这些痛不是别人给与他的,都怪他自己。
他没有资格说痛,因为被他伤害的夏柊还躺在病床上。
医院有暖气,但是打从被送来,他就止不住地发抖。他太害怕了,看见夏柊手上的血时,他以为夏柊快要死了。
那一刻头上身上的痛几乎淡去,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杀了夏柊。
温玥怎么也没想到,明恕会骑着车撞人,她和明豪锋心急火燎赶到医院,面对的就是夏柊父母的质问。
夏柊脸色苍白如纸,手上缠着的绷带渗着血。他抬起头,看向温玥和明豪锋,无措、委屈,哽咽着说:“我当时在坡下走,明恕骑着车就冲下来了,我不知道……他不是控制不住,他就是冲着我,车也没有停,幸好,幸好那个坡不算特别陡,我……”
还未说完,夏柊就哭了起来。
夏父怒不可遏,愤慨道:“看看你们教出来的好儿子!他想干什么?为什么要伤害小柊!”
明豪锋还没有这样抬不起头过,怒火中烧,却只能替明恕道歉,然后在露台上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
温玥盯着明恕看了会儿,也转身走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认为他是泼在自己身上的耻辱,却没有想到,明恕也受伤了,或许也需要关心。
守着明恕的是明瀚。
老人看着木然站着的明恕,眼中是痛心和失望,“夏柊说你故意骑车撞他,是真的吗?”
明恕张了张嘴,没发出音节。
他能怎么回答?
故意撞人是事实,尽管最后关头他想要停下来,并且为此受了比夏柊更重的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了,明瀚比过去多了一份耐心。他拉住明恕的手臂,再问:“你真的故意撞了他?”
萧遇安闻讯赶来,在门口听到的正是这段对话。
明恕:“嗯,我故意撞他。”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讨厌他。”
第47章
夏柊和明恕的病房并不在同一层楼,他的手臂在摔倒时被划出一道口子,缝了两针,腿摔青了,现在伤已经处理完,正在病床上输水观察。
病房是单人病房,里面放着不少花——夏家亲戚多,陆续来探望,知道夏柊喜欢花,送的除了补品、水果,最多的就是花。
萧遇安来时,程粤正坐在床边剥橙子,本来还在跟夏柊讲笑话,忽然脸就沉下来,“你来干什么?”
两人前不久才因为夏柊的事闹了个不欢而散,现在遇上着实尴尬。但夏柊被撞,撞人的又是明恕,这一趟萧遇安是不得不来。
而且除了探望,他也有事要亲口问问夏柊。
夏柊看到他倒是很开心的样子,柔软地笑了笑,“萧哥。”
刚受了伤的人,精气神好不到哪里去,夏柊这样子像是强撑着,挺招人疼。
程粤说:“你还叫他?”
“算了程哥,大家都是朋友,别这样。”夏柊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扯了扯程粤的衣角,“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老放在心上干什么呢?”
“过去?”程粤哼了声,“我看过不去的是你,不然你还帮他说话?”
夏柊脸一红,小声道:“你别说了。”
萧遇安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事——夏柊跟他告白,他拒绝了。
其实有没有夏柊给明豪锋“告状”的事,他都不可能和夏柊在一起,夏柊不是他喜欢的类型,这几年和夏柊当朋友,更多是因为程粤做什么都带着夏柊。
他对自己人生的定位一直非常明确,至少在未来一个不短的时间段内,他不需要爱情。
夏柊好说歹说将程粤支走,程粤在病房门口和萧遇安擦肩而过,不悦地瞪了一眼。
萧遇安在这一刻看出了程粤的心思。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似乎喜欢夏柊,所以才会在他拒绝夏柊的时候,对他产生那么大的敌意,而这敌意又很矛盾,既庆幸他没有和夏柊在一起,又心疼夏柊被他伤害。
青春期的暗恋充满酸涩,他无缘也懒得去品味这份酸涩。
“哥。”病房里只剩下自己和萧遇安时,夏柊就换了称呼,“谢谢你来看我。”
萧遇安带来的是一个果篮,装着这个季节盛产的草莓,他没有立即坐下,站在病床边替明恕道歉。
夏柊听见明恕的名字时,神情不自然地僵了下,讪讪道:“他就是个小孩子,可能不懂事吧,突然就冲下来了。”
萧遇安又道:“抱歉。”
夏柊赶紧摇头,想了想又说:“可能我做了什么事,让他记恨上了吧。哥,你们最好是带他去看看医生,他这样,这样心理有问题,将来说不定会伤害更多的人。”
萧遇安准备的那些话,忽然就问不出口了。
他和萧牧庭到出事的坡底看过,自行车的痕迹并不是直接冲向夏柊,在靠近时紧急刹车,这是明恕在补救。
地上还有一段明显的抛擦痕迹,在无法让车停下来时,明恕奋力将车压向一边,自己在惯性作用下被甩了出去。
如果不是听到明恕说“我讨厌他”,他已经确定这是一起意外,明恕并不是故意要撞夏柊,而是因为某种原因,而冲了下去,尽力补救,以至于摔伤撞伤多处。
那夏柊说的就不是实话。
然而明恕明确说了故意,此时再面对夏柊,他便没有立场去质疑夏柊的话。
不管怎样,夏柊是遭受无妄之灾的那一个,明恕无意也好,故意也好,完好也好,重伤也好,夏柊都是无辜的。
错在明恕。
他不能因为明恕是自己的弟弟,而去指责一个无辜受到牵连的人。
“你好好休息,明恕那边我会再去问问。”萧遇安说。
夏柊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哥,你会因为这件事讨厌我吗?”
萧遇安拧眉,“讨厌?”
“因为我没有说明恕撞我是意外。”夏柊抓着被子,“如果我说是意外,这件事就更好解决了是不是?”
萧遇安摇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如果故意撞你,那他就应该为此负责。你不用为他隐瞒。”
夏柊抿了下唇,“哥,我知道了。明恕,明恕他的确是故意撞我,他看到我了,最后也没有刹车。”
萧遇安说:“我知道了。”
明豪锋将明恕的暴力行为归结于萧家的纵容,萧遇安想去看明恕,次次都被阻挡。
他知道明恕是故意撞夏柊,也知道最后关头明恕后悔了,竭力去减轻可能对夏柊造成的伤害。他甚至猜得到明恕为什么讨厌夏柊。
但他想让明恕直视他的眼睛,给他讲出事的经过。
明恕会去撞夏柊,他比谁都清楚,那绝不是夏柊说的心理有问题,也不是明豪锋认为的暴力倾向,那是因为他。
明恕对咖啡馆的事耿耿于怀。
他有责任去将明恕引导出来。
在当初他跟明恕说听哥哥的话时,明恕就已经成了他的责任。
明豪锋和温玥在病房看着明恕时,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明豪锋正在气头上,即便是萧览岳出面,也没有用。何况萧览岳早就不在这边了。
是明瀚将萧遇安放进去。
明恕瘦了一圈,头上、手臂、腿都缠着纱布。过分消瘦让他的眼睛显得比平常更大,看到哥哥时,眼里忽然涌出浓烈又矛盾的情绪。
“哥哥……”
萧遇安坐在病床边,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
明恕鼻腔酸了,伸手去抓哥哥,以近乎低三下气的语气说:“哥哥,我错了。”
这几天他像犯人一样被管着,自个儿琢磨了很多事,越琢磨越害怕。
他撞了夏柊,这绝对不应该。他那天跟爷爷说讨厌夏柊,现在他还是讨厌夏柊——这个人要抢走他的哥哥,但这份厌恶并不影响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所有人都用一种奇怪而防备的眼神看着他,温玥一出现就不断叹气,明豪锋则是连番责骂,还问他这些行为是不是跟着萧家人学来的。
他不在意明豪锋怎么骂他,即便是打他他也认,是他撞了人。
但哥哥一直没有出现,牧庭哥哥、萧锦程也没有来,这让他害怕、心慌。
哥哥一定生他的气,对他失望了。
他在心里说了无数句哥哥我错了,可是哥哥听不见。
哥哥真的来了时,他陷入一种满胀的空白,许久才想起自己应该道歉,请求哥哥不要讨厌自己。
“哥哥,我错了。”他又说了一遍。
眼前的小孩儿犯了错,还不是小错,唯一庆幸的是夏柊只是受了轻伤。
可即便如此,萧遇安还是忍不住心疼、心软。
明恕眼里是懊悔,还有乞求,整个人显得很消沉,低落得仿佛只差一个力,就要散开了。
萧遇安下意识抬起手,想揉揉明恕的头发,却意识到明恕缠着纱布。
最终,手指停留在纱布上,轻轻点了两下。
明恕微抬起头,眼睛似乎比刚才亮了些,里面有强忍着的泪,在灯光和他的注视里一晃一晃。
“怎么回事?”他的语气很温柔,是这个年纪的他能有的最温柔的语气。
明恕用力呼吸,将眼泪憋回去,“我就是讨厌他,讨厌他……”
萧遇安知道理由,但既然是谈心,就必须让明恕自己说出来。
“因为他想和你早恋。”明恕咬牙,“他要把你从我这里抢走!”
萧遇安说:“怎么会?”
“会!”明恕越说越激动,眼睛和鼻尖都红了,“哥哥,我只有你一个,你早恋了,就不要我了!”
和一个五年级的男孩解释恋爱,这实在是太早了,萧遇安只能将他抱住,拍着他的背,以他能够理解的话说:“不会,就算哥哥早恋了,你还是我弟。”
这并不是一个现实的假设,前提就不成立,但不这么说,就安慰不了明恕。
明恕轻轻发抖,扬起脸看他,半天才反应过来,“真的吗?”
萧遇安心里叹了口气,“真的。”
明恕瞳光绽开,像遥远的星星释放光明,但不久,他又压住唇角,垂着眼睑问:“那你能不要早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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