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会,而后顺从虞书远的心意,将整封休书放到了灯上。细微如豆的火碰到易燃的纸张,骤然变猛,将一封香方,一封休书,一封滑胎诊书彻底抹去……
烧至指尖,沈是松手,吹灭了灯。
香料成千上万,一一查看过于费时,便是查了也不明其中深意。
直到七月半那日,陪柳长泽重登琉璃台,四周残破倾颓,连夹板间也生出了荒草,丝毫不见往日衣香鬓影,繁华歌台的模样。
唯有虞书远的那间雅室,还幽幽传来一阵沅梦枕的香气……
沅梦枕。
沈是愣住。
怎么会是沅梦枕?
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不寻常的地方,无论何时,孟洋和虞书远都是用沅梦枕的香气,唯有一次不是。
便是在这琉璃台雅室。
那香气他仔细思量,却似乎没有半分印象……
而后他忽然想起柳长泽质问他“你心悦我”的画面,鼻腔竟自然而然闻到了一阵清香……
如同云山中的一抹微雨,淅沥的拍打在泥土上,直到云销雨霁,破土而出一点嫩尖儿,飘出淡淡的清香,勾起一些不为人知的悸动……
沈是瞬间灵台清明,孟洋绝不可能在虞书远怀孕时点堕胎药方的香。
他意识到,香方可能与红花、肉桂、麝香无关,便立即遣人将孟家香坊所有的方子收了来。
三秋子、鹊南春、凤鸣意……诸如此类,依次排开,倒比去年修咸和大典的情景还要壮观三分。
沈是一目十行,连看三日三夜,终于在万卷香方里看到了一个名字。
——雨山景。
主料:杜英,红桂,以鹿角碾磨。
他联想起虞书远说“霞红樱落,芭蕉透绿”的由来,原是一幕令孟洋泥足深陷的雨山之景。
沈是将红花、肉桂、鹿角一一对应,再删去。
仅留下一味“杜英”。
沈是一直以为孟洋是记恨虞书远堕胎之事。
但在他一一划去这些字眼的时候,反而觉得是一种原谅,一种偿还。
孟洋口口声声说生生世世不会放过虞书远,但实际上,他背虞书远行陡峭霞山,偿还了一背之情。他放火自焚,偿还了救命之恩。他删堕胎之方,以慰虞书远内心之愧……
唯一不能还的便是——杜英。
沈是覆被而眠,决定明日赴霞山一趟。
次日早朝,柳尚书举荐文通任国子监祭酒,说大考在即,岂能重位空悬,文舍人不仅才高八斗,而且不畏生死,有勇有谋,先后救大皇子与付尚书于危难之际,其德犹如日月曜目,令人钦佩。
如此要职,内阁学士却默不作声。
沈是举笏沉思,便见七成官吏已跪下附和,公然请命。
还有三成似他一般站立者,选择明哲保身,闭口不言。
整个朝堂,莫有异议。
承明帝含笑下旨,还夸文通众望所归,能得柳尚书亲眼,日后必有大才,但看向台下众人的眼神,却是寒冽刺骨。
沈是看着文通喜不自胜的模样,露出了几分悲悯的神色。
却不知为何下朝以后,柳长泽莫名其妙走到他面前拨了下他乌纱帽上的羽翅,留下一句,“鹤当着紫衣。”
不必嫉妒。
沈是:“?”
柳长泽不耐抿唇,没好气的哼了句,“愚蠢。”
沈是:“?”
便见柳长泽甩袖而去。
第118章 兔儿爷
沈是出了宫门,才咂摸出味道来,“鹤当着紫衣”,感情这鹤指的是他。
沈是哭笑不得,不知该为柳长泽夸他是鹤高兴好,还是该为柳长泽将他当做眼红同窗晋升的小人难过好。
沈是无奈摇头,便行往马厩,欲挑选一匹好马,赴霞山看看玄机。
忽闻街上人声喧哗,沈是侧身看去,只见两名衣着相似的人疾驰而过,他无意多管闲事,便继续看起来马,而余光却恰好扫过一个人。
竟与他妹妹长得六分相似!
沈是瞳孔骤缩,走了出去。
那两人终于气喘吁吁的跑到了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妇面前,沈是潜于人群中察看那名身似他妹妹的少年。
顺天府官服打扮的人问老妇,“你观他二人姿态,可看出谁是抢你荷包的人了?”
老妇犹豫的在两人之间看了看,又用力揉了把眼睛,困惑说道:“民妇老眼昏花,他二人又衣着相似,民妇实在辨认不清……”
顺天府的衙役挠了挠头,随后询问身边少年,“应公子,你不是说让他们跑两圈看姿势体态,便知晓谁是窃贼了吗?”
沈是了然。
只见少年双手抱臂,英气逼人的向前走了两步,而后停在了跑得慢的那个人面前说:“此乃窃贼!”
那人便急了,“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污蔑我!我分明好心替老妇捉贼,没想到天不开眼,竟教我生受了这不白之冤!真是好人难当!好人难当!”
周遭百姓一听,便一股脑的倒向了那人,毕竟官民本就不对眼,偏帮弱者是所有人的天性。
有人高声叫道:“无凭无据,官府便可以随意污蔑百姓了吗!”
一时间场面竟纷杂混乱起来。
顺天府的衙役黑着脸,提刀往地上猛敲了三声,四周安静些许,但他们能让人静下来,却不能让人信服。
衙役像是早已习惯似的走到了少年的背后,仿佛再为少年撑腰一般,让他娓娓道来。
“你捉贼?”少年大笑起来,那人不禁心虚。
只听少年轻蔑的说:“跑得没人快,怎么捉到的贼? ”
周遭恍然大悟。
衙役便要上前押人,少年双手轻拍,似乎很乏味的样子。
“有应公子在的这半个月里,我们顺天府办案可顺畅多了。”那衙役正捆着人,忽然想到什么,神情沮丧的说,“可惜国子监马上就要大考了,我们是留不住应公子啰。”
少年知他是知府的表亲,便亦客气作揖,“知府大人举荐之恩,没齿难忘。”
衙役笑道:“哪里话,应公子半个月便帮我们大人解决了一年的悬案。如此才华,日后肯定是鹏程万里!大人昨日还和我说,能举荐应公子,他才是沾了光了……”
那衙役顾着说话,手上便失了力道,只见窃贼猛然奋起一逃!
衙役大惊失色,这若是在他手上丢了贼,这月俸禄……
他急忙去追,但他平日里吃香喝辣的,除了一身模样唬人,半分力气也无,怎么可能追得上,眼瞧这那人如鱼潜江,混在人群远去。
少年伫立于原地冷笑一声,忽而右手撑着街边小摊,一个空翻便如白鹤展翅般稳稳立于摊顶,他于高处睨视一眼窃贼方位,众人只见一抹白光穿梭而过……
窃贼仍不知的推搡人潮,埋头向前跑,猛然被一人挡住前路,他神情急躁,语气毒辣的说:“让开!”
话音未落,便被人一脚踹至胸口,弹开三米之远。
沈是看的眉角狠狠一跳。
这般模样,这般身手,是……是……是寄北吧……
“呔,吓死我了!”那衙役赶紧上来补两脚,“孙子,差点害你爷爷我吃空粮!”
少年似乎觉得脏了脚,不悦的挪开了眼。
而后他看见一个人。
不禁咬紧了后牙。
“好家伙!应公子你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身手不错啊!”
“应公子?”
“呔,应公子看啥呢?”
沈是慢步而出,“适才目睹公子非凡身姿,心下敬慕,不知可否请教公子大名?”
衙役一瞧,马上抱拳行礼,“小人见过沈少卿。”
少年皱眉,名气大到连衙役都知晓的地步了吗?
“在下晋南应长望,久闻少卿大名。”
应长望?
沈是将信将疑,他说;“不敢不敢,沈某听闻晋南人士,辞赋一绝,今日有缘与应公子相识,可否请公子过府一叙,清谈二三?”
却听他说:“大考在际,不便分神,还请见谅。”
沈是眯眸,大考在际有重官邀约,还有不攀附结交的人?他有九成把握,此人便是萧寄北。
但若是萧寄北,他来京中定是为了报仇,此番不是更该仰仗权贵吗?知府都攀得,却不攀他一个大理寺少卿?
沈是不解,但仍是说道:“沈某考虑不周,不知公子要事在身。但以公子之才,定能蟾宫折桂,拔得头筹。日后同为朝臣,再邀公子一聚。”
应长望拱手,但语气却依旧带着不服输的意气,“承蒙抬举,不胜感激。”
那衙役也是惯看了眼色的,见应长望无心应酬,便打岔道:“沈大人,知府大人还等着我们押贼复命,不好耽搁,先行告退。”
沈是作揖送行。
衙役走了百米后,撞了一下应长望,“应公子错失良机啊,沈少卿可是侯爷面前的红人,得他美言两句,比进什么国子监有用多了。”
应长望沉眸,“我便是名落孙山,也不会借他之力。”
“咦,应公子不像这般意气用事的人呀……”衙役拍手,“我知道了!”
“你也看不起他断袖吧!啧啧啧,堂堂一个大男人,喜欢什么不好,喜欢做撅屁|股的兔儿爷……”衙役后知后觉的嫌恶起来。
应长望愣了下,艰难的说出那个词,“他、他是……兔儿爷?”
还是撅屁|股那个?
若是从前应长望是肯定不懂这些低贱词的,而如今他走南闯北到京城,什么人什么事没见过。
衙役嘿嘿一笑,“何止!还是侯爷的兔儿爷呢……”
“你怎知晓……”
“京中谁人不知啊!侯爷都当着全天下的面给他抛绣球,亲他小嘴儿!哎哟哟,你是不知道!”衙役神色越发猥琐,“听闻数月前沈少卿不堪侯爷侵扰,扬言决断,侯爷盛怒将其关入刑部大牢,日夜……嘿嘿嘿,出狱以后,沈少卿可就学乖了,不敢在忤逆侯爷了……”
应长望大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李云赋仰慕的人是这般的吗?
他立即从胸口掏出一张皱的不行的宣纸,慌乱的看着画像上的人,着实……着实是沈少卿,这面相,这鼻子,眼睛,嘴巴都一模一样啊……
他不可置信的又看了两遍。
蓦然发现发髻有些不对,似乎改过笔……
眼睛也不对,虽然有神韵几分相似,但又凌厉了一些,李云赋不可能错笔的……
他将发髻部分的纸张向后折去,却突然发现……
好像——有五分像他。
应长望呆滞在原地。
“应公子?应公子?”
“啊,我在……”
“怪事……你今日怎么老是走神……”
“没什么……”
应长望大脑一片乱麻,手不可置信的颤抖起来。
但走至顺天府时,他又惨笑一声,为何在此时让他知晓了呢?
纵然李云赋对他有意,难道就可以抹杀他谋害他父亲的事情吗?况且对方还有青梅竹马,还有锦绣前程,哈,不要信,你还有大仇未雪,你还要被他再利用一次吗!
……
“晋南米商应长望,双亲俱在,父亲是富甲一方的员外,母亲是望剑山庄弟子,还有两个妹妹……”沈是看着黄隼述怀给他找的背景,无懈可击。
他转了下眼眸,拿起一支笔,舔了些徽墨,述怀以为他要作画,便替他又磨了些墨,可他水还没化开……
沈是便已将一幅英姿飒爽的仕子图递于他手中。
述怀震惊。
沈是说:“去问问萧贵妃。”
他又想了下,朝中识的萧寄北的人似乎不多,而难得见过的,应该也认不出来。毕竟少年模样变化大,军营的朔枪戎装与如今儒客书生差距也非同一般。
沈是安了点心,唤了述怀离去。
但因萧寄北入京之事,他亦担心出什么乱子,便不敢离京赴霞山打探,此事只能暂且拖延。
……
盛夏炎热,顺和一掌劈向侯府地窖的冰块。
“不够碎啊,你近来可是练功偷懒了。”盛意捧着水晶盏挖了半碗冰沙放到酸梅汁中,哐哧哐哧嚼着说。
“不碎吗?”顺和看着都快成齑粉的冰,陷入沉思。
盛意将琉璃盏口朝向他,而后招手,“诺,你自己过来瞧瞧。”
顺和走进两步,探头去看,“没区别……”
突然被盛意低头吻住,从齿间运了块指头大小的冰过去。
寒冰在灼热的口中化开,带来丝丝缕缕的清凉,顺和弯了点眼尾,正想反客为主,却见盛意突然退后,皱着嫌弃的说,“你瞅瞅,是不是退步了!”
顺和:“……”
“说来你也快三十了,可能是老了……”盛意摇头,而后将水晶盏塞他怀里,运气丹田,一掌劈向冰层,顷刻寒意四起,那冰块自空中爆成烟沫状。
盛意得意洋洋的挑眉,“怎么样,长卿阁阁主是不是该退位让贤了?”
顺和心中不是滋味。
他看着那漫天如雪冰沫,心下烦躁,两手起势,运了个乾坤大挪移,只见那飞散的沫儿忽然在空中急速旋转,而后凝聚在一起,从一个小点逐渐变成一个大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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