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亮点觉得自己做了梦。
是在一中操场的凌晨。
沾着露水的绿色草皮,他躺在上面,什么都没穿,只戴着脖子上的黑石头项链。他好像等在一件事,或者在等一个人,梦里的姜亮点想不起来,于是他就静静地赤身裸体躺在那。
遥远天边开始隐隐约约出现赤橙色的光,姜亮点这才知道自己在等日出;伴随着缓慢升起的太阳,天上开始飘白色的纸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姜亮点这才知道自己在等晁鸣。
他等那些情书全部飘落到自己身上,层叠覆盖着草皮和跑道,然后安然地笑,使劲蜷缩、蜷缩,直到整个身体陷进地壳,死在地球里。
姜亮点睁开眼。
睡眠时间过长,处在黑暗中外加贫血,刹那间姜亮点以为自己失明了,他努力眨眼睛,才渐渐恢复视力。左手手腕剧痛,抬也抬不动,于是撑着右手坐起来,用牙咬着输液管将其拔下。
环顾四周,姜亮点看见晁鸣侧躺在旁边的陪床上,背对自己。应该是累了就直接躺下睡的,没调床的长度,腿曲着很奇怪。
输了很多水,姜亮点感觉肚子很胀,想上厕所。病床边的护栏是抬上去的,姜亮点费了半天功夫才把它放下,慢慢移动身体,适应低血糖和腿脚麻肿,姜亮点站起来小步小步地往厕所走。
幸好他只是昏睡了一天半,身体除去手腕的伤和贫血外没别的毛病。小解后洗完手,姜亮点正准备回去,被靠在门口的晁鸣吓了一跳。
他猛地往后退,没站稳,又要用左手去扶盥洗池,被疼得连忙缩回。
晁鸣站着没动,脸上也没表情,只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姜亮点。
“你干什…”姜亮点想说话,可太久没进食进水,一出声就拐好几个调。他用力咳,才能正常把一句话说完整说明白。
“你要、要来找我算账了。”姜亮点小声道。
晁鸣踢了下脚,吓得姜亮点赶紧挤上眼,等他反应过来什么事都没发生后把眼睛开条缝,发现晁鸣还是那样看着自己。
“但是我不道歉,”姜亮点于是又开始说,“我没做错,你以前也把我给你写的情书交给班主任。”
语毕姜亮点停顿,学着晁鸣踢了下脚,开口:“所以你活该。”
你活该。
他讲着讲着又感到眼睛酸,用碎酒瓶剌开手腕的时候没哭,倒是一和晁鸣讲话就想哭。
“你也不该救我,让我死了算了,你之前不就想开车撞死我吗,我省的你动手。”
“也是我故意点了你的房…”
晁鸣大步向姜亮点走去,没让他把那句话说完,狠狠地、用力地把他抱进了怀里。
晁鸣从来没有这么紧地搂一个人,姜亮点也从来没有被这么紧地搂过。
姜亮点想起那场梦,他不能呼吸,不能说话,不能动弹,不能喘气,新生的红日和陷落的地皮。
第55章
-
姜亮点陷进拥抱,出不来了。
他推了下晁鸣,没力气,没成功,就任由晁鸣抱着。
“你怕我打你?”晁鸣低声问。
姜亮点侧脸枕在晁鸣胸膛上,晁鸣的声音通过震动酥酥麻麻传到他耳朵里,这让他想起森林静脉里的那个晁鸣——有点他高中时候的影子,不像别的时候那样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似的。
很多样子的晁鸣他都喜欢,教他数学题教他抽烟的,跟他看电影跟他打游戏的…除了说他恶心的,除了对他爱答不理的。姜亮点没有回抱,只是把手抬起来轻轻靠在晁鸣腰上。
“我不怕你打我。你以前打别人,我都看到了。”姜亮点说,“踢他肚子和脑袋,把他摔到墙上。”
晁鸣应声,等姜亮点继续。
“我沾沾自喜过好长一段时间,”姜亮点刚搭上晁鸣后腰的手复垂下,“我以为是因为我,不是因为高美妮。后来才渐渐意识到是我错了,你根本就…”
“是因为你。”
晁鸣打断他,下巴压在他头顶,右手的食指拇指搓捻着他后脑勺发尾的小尖儿。
姜亮点在晁鸣怀里仰起头,瞠圆双眼,鼻尖因为抵着晁鸣久了而发红。他看了晁鸣有两三秒钟,接着又把头缩回去,主动顶上晁鸣的下巴。
晁鸣终于愿意说些肯定的话了。姜亮点一度以为他嘴里只剩“不”和“没有”。那些都是他凭空想象的,都是他一厢情愿。他落回晁鸣怀里,好像自己浑身上下绷紧的橡皮筋开始放松,可是因为绷紧了许多年,它们永远永远也没办法恢复成最先的模样,只能可怜地垂着,再在摇晃中拧结成乱糟的团。
“你没办法再去T大教课了吧。”姜亮点问。
“嗯,没办法了。”
“你妈妈也都知道了。”
“嗯。”
晁鸣不咸不淡地回答。姜亮点没想到他是这种态度,晁鸣想说些什么,姜亮点又把脸扬起来。
“那你恨我吗,晁鸣?”他问。
晁鸣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恨我吗,姜亮点?”
他的眉眼略显疲惫,目光却很重,晁鸣渐渐松开姜亮点,双手包握住姜亮点的肩头。
“你指什么,哪一方面。”姜亮点想都没想就开口,“是你把我写给你的情书交给班主任、说我恶心,是几年后再见的恶语相向,还是骗我、伤害我?”
“我不知道该恨哪件事了。它们,不好的,总是爱和好的混在一起,打扰我迷惑我,有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可能有病,用刀子划破手腕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解脱了,就像被我爸逼得跳楼的我妈。我在想我会不会飘在停尸间上空看你抱着我哭,求我赶快醒来。可是我又感到后悔,如果就这样死掉,我活这二十多年,认识你八年,小半辈子都因为你改变。可怕的是在我死之前,竟然从没有真正拥有过你。”
姜亮点说这些话的时候手攥着晁鸣的大臂,指甲像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晁鸣开始不敢看姜亮点的眼睛,卧室里的火没被扑灭似的,又延着姜亮点的瞳孔一路烧过来,点燃他的头发和睫毛,势必要和他一辈子纠缠不清。
“姜亮点…”晁鸣开口。
“你哭了。”姜亮点有点惊讶,食指关节蹭了下晁鸣的眼角,真是湿的。
他想起自己走进办公室之前刘好给他的那颗糖,丢进嘴里很酸,需要含一段时间才能甜。
这次晁鸣被姜亮点抱住。姜亮点踮脚,伸长胳膊勾晁鸣的脖子,把头放在他的肩上。
姜亮点没见过晁鸣掉眼泪,他想再好好看看。
可是他现在不太敢和晁鸣面对面了,这样晁鸣就能看见他脸上的、怎么也藏不住的、如愿以偿的笑。
他一点也不后悔回上城了。
也不后悔割开手腕。
不后悔死了,也不后悔活着。
……
晁挥回到家的时候楼上楼下全开着灯,桌上有煮好的砂锅米粥和几碟清淡小菜,看样子都没被动过。
孙婶听见晁挥回来,端着盛好的粥菜下楼。
晁挥边脱外衣边问:“我妈呢。”
“屋里,”孙婶指指上面,“中午到现在没吃东西,说不饿,喏。”
“东西给我。热过了吗?”晁挥接去孙婶手里的粥菜。
“热的。太太说给您打了好几通电话,您好不容易接通,太太在等…”
晁挥换鞋上楼,冲孙婶摆手,让她别再继续说下去。
站在从文玲卧室门口看着那个小小的门把手,晁挥犹豫不决。他把门轻轻推开条缝,探头过去:从文玲披着毛呢坎肩坐在沙发椅上,手里捧本书,目光呆滞无神凝在空中一点。
他站直身体,再次把门掩上。
原本因为揍了晁鸣、鼎苑着火而暂时平息的怒火又开始在心头乱窜。晁挥厌恶这种仿佛对所有都无能为力的感觉,不再做掩饰的弟弟和好似又回到父亲去世后那样神情恹恹的母亲。他想要把身后的烂摊子全部收拾整理,等转过身,却发现根本无从下手。
除夕。通常地,上午准备年夜饭食材,下午晁挥会带晁鸣去扫墓请魂,在家里大厅摆上已故父亲的灵位;傍晚时分晁挥要贴对联,统共三副,院门外门和内门,晁鸣在旁边负责剪胶带;保姆放假回家,年夜饭是晁挥做的,从文玲会烧道拿手菜,晁鸣不会做饭,只能帮忙打下手。
还有两小时不到,全完了。
晁挥看向镜子,下巴唇上已经冒出胡茬,他撑着盥洗池洗了把脸,后涂剃须泡沫。刮脸的时候晁挥的思绪又飘了,不小心把下巴刮出个血口子。他知道从文玲在等他。晁挥向来是个喜欢迎难而上的人,一切的棘手问题他从没怕过。
除了从文玲。
能有什么办法,离开家之前他嘱咐孙婶继续哄劝从文玲吃东西,并在给她的水中放适量安眠药。
晁挥坐进车里,喉咙间发出低沉的嘶吼,接着他用力地捶向方向盘。
车窗外是一片浓黑,晁挥粗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方才出来的时候带了几瓶酒,灌进胃里半瓶后晁挥靠在座椅上拿出电话。有十几条未查看短讯,其中三条从文玲的,还有四条则是罗宵子发来的。
他正要打开,一通陌生电话打来。晁挥接了,刚放到耳边——“是晁总…”
晁挥干脆直接地挂掉。
点开罗宵子的短讯,四条都是问他现在怎么样,晁挥刚想回过去,那串陌生号码又发来消息:晁总,我是姜亮点的爸爸,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
晁挥慢慢坐直身体,盯着屏幕上的字看,原本涣散混乱的眼神渐渐聚拢,接着他头往后仰,深吸了口气。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先前那种狂躁的状态通通消失不见。
他拨通那个号码。
嘀——
“喂,你好。”
第56章
-
一辆银灰色面包车驶过黑夜,停在老城家属院门口,没熄火,车体微震,排气管还在喷吐白气,没过多长时间四五个男人下了车。几分钟后他们挟着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返回。车子重新启动,向郊区开去。
晁挥喝过酒,便叫来司机开车。把电话关机后周身安静不少,他轻捏眉心,闭目养神。窗外风在呼啸,司机大气都不敢出,车内陷入诡谲的寂静中。
而在晁挥车的前方,正行驶着刚才那辆银灰色面包车。
姜为民头上套着黑罩,左腰处被刀子顶住,紧紧拽着儿子姜卓的胳膊。姜卓也是同样,偎在姜为民身旁,发抖的同时小声啜泣。此刻的姜为民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好像只剩下刚才许朵朵尖锐的哭喊,他直到现在还能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晁挥回他电话,同意找他商议有关姜亮点的事——他和许朵朵已经预谋好,准备用七年前晁挥让他把姜亮点送到宾馆那件事再勒索晁挥些封口费,反正现在风声正浓,随便散布些话对晁挥来说都是雪上加霜。
他刚和晁挥说到一半,甚至还没开价。
从晁挥身后突然涌进来的人,让姜为民措手不及。被生生拖出家门的滋味他一辈子都不能忘,只穿着秋衣和薄马甲,姜为民被塞进面包车,紧接着进来的是他八岁大的儿子。
“老板……”姜为民哆哆嗦嗦地开口。
“闭上嘴。”身边抵刀的人恶狠狠地说。
“他还是小…”
“让你闭嘴。”晁挥没说不能伤害姜为民的话,那人也就没留余地,手上稍用力,刀尖刺进姜为民左腰半厘米。
姜为民疼得要大叫,可刚出声那刀就刺得更深,他只能抿紧嘴,不敢再发出丁点声音。
车开了很久,最后在外环的一座废弃电缆厂外停下,几个男人拖拽着姜为民和姜卓进去。姜为民被绑吊在一根生锈铁管上,强忍着寒冷和疼痛,还企图说些哀求的软话,几个人听得烦,随便找了块抹布塞进他嘴巴,姜卓则早已被吓得不敢言语,现被人摘掉头套捆着手脚丢到角落里。
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
天气很冷,晁挥进到厂里的时候那几个看守的男人已经支起小火堆烤手,相比之下是正被绑吊着的、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冷而剧烈打抖的姜为民。晁挥把外套脱掉递给手下,站在姜为民面前打量他。老实说,在姜亮点身上晁挥看不到半点眼前这个窝囊男人的影子。
有人摘掉姜为民头上的黑罩,拔出满是唾液的抹布,姜为民早已吓破胆,鼻涕眼泪糊了全脸。
“救…”看到是晁挥,姜为民刚要说出的“救命”被咽进肚里。
晁挥边戴皮手套边欣赏姜为民惊恐的表情,他缓缓开口:“方才你想说什么,现在说完吧。”
姜为民只是哆嗦着嘴唇,左腰剧痛的伤口还在淌血,他已经被冻得讲不出话来,只剩下呜呜摇头。
晁挥没有给姜为民多少时间,伸手碰了碰他左腰的伤,偏头问手下:“这儿?”
手下点头。
紧接着,晁挥中指屈起,关节顶开裂口,眼睛狠狠盯着姜为民,“你儿子很有本事,很厉害,把我家搞得鸡犬不宁。”
姜为民发出凄厉惨叫。
“可我没想到他老子也不是省油的灯,”晁挥手上没松劲,继续往伤口里顶抠,“我还没找你呢,你他妈倒是自己主动送上门。”
掳走姜为民并不是一时兴起,晁挥看到短讯,身体里的血液就开始沸腾。他想过要绑姜亮点,做掉他,或者把他弄聋弄哑弄残疾,然后再随便丢到精神病院什么的地方,从根源解决问题。唯一的顾虑的是晁鸣,晁挥不想因为外人和弟弟决裂。再者事已至此,即使没了姜亮点,所有的一切也没办法回到最初的起点。
晁挥正憋着一肚子的闷火,无处可发,姜为民却歪打正撞地撞上来。那一瞬间晁挥想通了,既然屁股后大摊子的麻烦事解决不了,那干脆不解决了。现在,此时此刻,晁挥只想丢掉所有包袱,找到出气口。
他收回手,接过纸巾擦了擦,姜为民的求饶使他身心愉悦。有多久没这样了?年轻的时候用这方法教训了几个不知好歹的垃圾,后来在公司站稳脚跟就把这些“活”交给底下的人干,姜为民多幸运,成了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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