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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我在德令哈(近代现代)——林子律

时间:2020-10-29 19:21:11  作者:林子律
  一首歌放到中途,奚山开始和贡布聊天。对方基本也对他释放出友善信号,先谢谢他们肯让自己搭车。
  “事情紧急嘛。”奚山理解,说得也诚恳,“营地那边离火车站远,都兰和德令哈的火车时刻表都是大半夜,错过还得等。”
  贡布拍着膝盖赞同,可不是嘛!
  奚山健谈,又很会拐弯抹角地套别人的话。藏民单纯得很,被他关心地询问几句,恨不得把祖宗三代都交代彻底了。
  贡布读过书,普通话比卓玛流利。他们两人是海西的藏族,牧民,家里除了去打工的大儿子还有一儿一女,现在是暑期,所以守着牧场干活。
  贡布一家靠放牧赚了些钱,去西宁置办了一套房产,打算等大儿子以后找个好些的工作了再举家搬到西宁务工,就不放牧了。条件不算太好,大儿子不愿让他们担心,职高时就去西宁求学了,急着工作赚钱,好让弟妹都能顺利地继续读书。
  “我们家小德吉成绩很好!”贡布满脸骄傲,竖起了大拇指,“九月会去县城里上高中,再过三年,说不定就是大学生了!”
  奚山也很真心:“那真的挺不错的。”
  “就是么,她还不让女孩子读那么多书。老师怎么可能骗我们,老师都是有文化的人,他们说德吉能上高中,我就一定送她去。”
  奚山笑了,从侧面抽出一瓶水递给贡布。
  贡布道过谢,乐颠颠地说了些女儿的趣事,得了多少奖状,平时不需要他们操心……诸如此类。说得多了,车厢内和乐融融,只有池念反而陷入沉默一直不参与话题。
  他听得心里泛酸,总想到自己,酸涩里又染上了苦。
  当然不能相比,贡布的家庭和他的家庭天差地别,从哪儿都无法相提并论。可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得甚至可说困窘的家,提起自己的孩子,一会儿担忧,一会儿又是骄傲。反观他的父母呢,他出门至今也没有联系过。
  奚山说他们还在气头上,但池念知道不是这样的。
  老爸白手起家,是富一代,张口闭口都是“我们那时候”和“现在的年轻人”,觉得不奋斗就该被淘汰,骨子里传统又顽固,听见“同性恋”三个字直接能暴跳如雷。他让池念滚出去,全家都没人敢劝。
  老妈倒宠他,但也接受不了,见池念为了个男人要死要活——那男人还没一点她看得上的地方——大约除了生气,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但他们真的不爱自己了吗?池念回忆小时候也好过的一家三口,始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总不可能只因为他那天摔门。
  是要他认错么?
  可喜欢一个人怎么能叫“错了”。
  他要认错,也不是对父母认他不该喜欢男人。
  陶姿说得挺对的,根本症结没有解决,现在回家了以后迟早爆发出更大的矛盾。池念想,可能他在等父母的关怀同时,父母也在等他的妥协。
  他们用亲情交换谅解,所以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当天下午三点,该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八月初,很快就立秋,只要不在阳光直射的地方还能汲取风的清凉。
  路途走到一半之后,道路两侧的绿意比先前要浓,油菜花田向阳而绽,金黄颜色衬得蓝天越发碧色如洗。云层又低又厚地覆盖在遥远的山巅,像虚幻而短暂的雪,在冬日未到的季节为山绣上一圈洁白。
  水色出现的第一时间,池念看见了,睁大眼睛“哇”了一声。
  比盐湖更生动,比巴音河更浩瀚,他第三次看见高原的水,没有任何提示,像一面高大的城墙从天际线尽头悍然而来。
  水连天,都是深深浅浅的蓝,起风的时候仿佛能看见每一条涟漪扩散的痕迹。
  “那是青海湖吗?”池念问了一句。
  后排的奚山往前挪了一下,点头:“对啊,要下去玩一会儿吗?”
  池念其实有点想,还可以趁机休息,但他想到贡布夫妇赶时间去西宁,说话就变得犹豫了:“这个……我没关系,要不咱们还是赶路?”
  “没事没事,”回答他的居然是贡布,“去看看吧,卓玛还没有去看过呢!”
  似乎在奚山的意料之中,他拍了把池念驾驶座的椅背,在下一个岔路口指挥池念从油菜花田之间的泥土路上开过去——小车与中巴不太好开这段,上面仍有车辙,证明能够抵达湖边,至少也能开到近一点的位置。
  只是颠簸让池念声音也断续地抖:“越野车就是为所欲为,是这意思吗?”
  “你快别说话了。”奚山笑得停不下来。
  路不算太长,池念颠了一会儿就看见了砂石滩。越野车歪歪斜斜地停在一块油菜田边,黄灿灿的花远看壮观,离近了才发现花朵细小,拥在一起抱团取暖似的。
  青海的油菜花那么有名,大约也因为蓝天白云与平均海拔超过三千米的加成,这里所有颜色都明亮鲜艳,蓝的天,金色花,还有绵延的高山草原。花儿虽然比不上在其他地方生长、带着一股水灵的品种,但坚韧而强大。
  池念望向手臂打石膏的卓玛,她从上车开始就疲惫不堪的神色似乎终于兴奋起来,褪去不安与担忧,在青海湖前,释放出全部的负面情绪。
  真好啊,很多事情都抽离出去了。
  即使只是在自欺欺人,其实心里明白该面对的一点不少。
  等离开青海,他会很失落吧。
  池念伸了个懒腰,波澜由远而近,涌上浅褐色的砂石滩,一阵风从湖面吹向他,灌满了池念敞开的衬衣。
  他无聊,捡了几个石头打水漂,直起身时,奚山不知什么时候把相机拿出来了,示意卓玛和贡布站在一起。而那两位中途上车的乘客局促极了,手脚都不知怎么放,站得笔挺,面对镜头时眼神羞涩胆怯。
  风变得更大了,耳朵边都是它的诉说,池念把手凑在嘴边拢成一个小喇叭:“你们在——干什么——!”
  “拍照!”奚山吼回来。
  “为什么要拍——”
  “贡布大哥说!他们结婚到现在,还没有拍过结婚照以外的照片!卓玛姐姐喜欢青海湖,我就提议让他们一起拍几张照片!”
  奚山吼完,那边贡布突然笑开了,紧绷绷的表情也稍微自然。他因为奚山不加掩饰的话太过坦诚,脸上竟浮现出如同十来岁少年早恋被抓包的神态,抬起手,不好意思地搓了把自己的脸,然后搂住了身边妻子。
  这个动作没有任何指导,仿佛只因为被风与湖泊的柔情感染。
  池念还在消化话语中的信息,奚山抓住这边的变化,一扭头端起相机,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一刻——
  “完美。”奚山抬起头,朝他们笑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再来几张吧?”
  破冰之后,善意与青海湖足够让贡布夫妇放下所有芥蒂与矜持。这颗高原的明珠有神奇的魔力,在这儿,语言、文化与宗教的隔阂不复存在,所有人都一样,是洁净的天地间最朴素的一个灵魂。
  他们三个专注于定格美景,池念手插在裤兜里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拿出了手机。
  认识奚山以来,他无数次地想要为他们的相识留一点纪念。虽然奚山说会给他发盐湖日落的照片,但那里没有人,只有回忆池念觉得不够。
  他想用照片定格盐湖浅紫的绚丽天空,巴音河边金色的烟花,黄沙与戈壁,草原。定格每一首播放过的歌,奚山的微笑,装作很凶时眉心的褶皱,还有他们每一次若有似无的触碰,手指,鼻尖,膝盖一侧接触时的暖热温度。
  但有些事情只能记得。
  池念想,无论舍与不舍他们都要分开了,偷偷拍一张照片,不过分吧?
  他拿出手机对准奚山,飞快地拍了张照。
  青海湖的水涌起,沾湿了他的鞋子。
 
 
第21章 高频心动
  照片拍了挺久,池念站在旁边抽完两根烟,他们才重新上路。
  奚山和他换了座位,自告奋勇地开车。池念捧着奚山的相机,从那个小小的预览框里给贡布和卓玛分享刚才的照片。
  奚山拍照的水平确实不错,池念作为门外汉的眼光看来至少光影、构图都很完美。他说自己不擅长拍摄人像,但在画面中,藏民夫妇笑容天真而灿烂,半点不做作,没有摆拍痕迹只觉得自然。
  他们当天黄昏抵达西宁,奚山将贡布夫妇直接送去医院。
  贡布的手机像素不高,又很卡,奚山就要了贡布的电话号码和地址,承诺以后会把照片冲印出来寄给他们。
  他考虑周到,贡布感谢了无数句,取出随身带的藏刀要送给奚山。
  但奚山说什么都不肯要,催着对方赶紧去看儿子。到底关心则乱,两夫妇经他提醒,想起此行目的,风风火火地提着行李往医院去——没有拥抱的离别,并不难以接受。
  贡布和卓玛只陪伴了他们一天的路程,就好像已经结下深厚友谊了。
  分别后,池念歪着身子去靠奚山,在对方伸手时又猛地站直了,揶揄说:“那把藏刀上有绿松石和红玛瑙啊,贡布大哥说是他家祖传的刀,这都不要?”
  奚山敲他的头:“就因为是祖传才不能要,懂吗?”
  池念哼哼唧唧了几句做好事不留名,打开车门钻回副驾驶:“晚上有好吃的吗?”
  奚山忍不住笑了:“急什么呢。”
  “我明天就要飞走啦!”池念故意说得很夸张,想看对方会不会露出一丝犹豫。
  奚山没有异常,给他关了车门,趴在窗口:“那就去吃点宵夜吧,我知道一家本地特色菜,你可以试一下这儿的八宝茶。”
  池念:“……”
  池念冷漠地想:哦。
  不论是有意或无意为之,这个人真会撩拨他,但撩拨之后呢?
  在他即将放弃的时候用一两个小动作勾回他的心跳,又在他试探着从龟壳里伸出头时礼貌地后退回安全距离。
  他觉得的暧昧,也许在奚山看来,只是朋友间正常的礼尚往来。
  而这结论让池念沮丧。
  晚饭一如既往的丰盛却不夸张,手抓羊肉很好吃,茶叶、果干与冰糖混合的八宝茶也很新鲜,池念却不知怎么的没胃口。
  他潦草地吃了点,怕被奚山看出不对劲又强迫自己和平时吃得差不多食量。
  好在奚山并没有多问。
  酒店是一早定好的,池念洗漱,躺到床上后拿出手机开始算钱。奚山没要他给钱,这动作多少带点赌气成分,像小孩子博关注。
  池念自己也知道这样太作,太幼稚,但就是忍不住在奚山面前找存在感——首先因为分别在即,这次他没时间逃避;其次,他不太相信奚山全然把自己和路上遇见的贡布卓玛当成一样的地位。
  如果真是一样的客气,一样的点到为止,池念可能根本不执着。
  算账算到半截开始出神,池念没注意到奚山已经洗了澡,顺便坐在了自己的床尾。他擦着头发,另一只空闲的手不老实地点了下池念的脚心。
  “在做什么呢?还小声嘀咕。”
  池念差点原地弹射起飞。
  他曲起腿,侧身躺在一边,没好气:“能不能别动手动脚的!”
  比起平时软绵绵的反抗,这次语气尤其重。奚山愣了一下,片刻后不作声地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床边,不理他了。
  是在生气吗?
  但池念眼角偷看他时,奚山脸上没有反应出任何,面无表情。池念惹出来的尴尬,拉不下脸立刻道歉于是闭上眼装死。
  脚步声又变得远,浴室里,奚山开始吹头发。池念回过神,脸上滚烫,心跳后知后觉地加快了。刚刚他被奚山一个动作刺激,差点有什么话就呼之欲出,被他咬在舌尖,最后痛的只有自己。他难过想哭,委委屈屈地把脸埋进了枕头。
  “能不能别动手动脚,我要误会你喜欢我。”——后半句奚山大约不会想听,池念说出来,他们的感情就会立刻变质,让西宁的第一个晚上冰冷又无情。
  他喜欢奚山吗?
  池念重新自我反省,最后仍得出了肯定的答案。
  与看日落时的朦胧好感不尽相同,他对奚山抱有的,除了感激与依赖,更多仍是想和他在一起的心动。而这心动经过几十个小时朝夕相处的发酵,云一样地膨胀,覆盖在他意识的任何角落,反复提醒——
  你喜欢眼前这个人,你想要和他多亲近,多了解。
  想要和他谈一场最好有始无终的恋爱。
  你甚至因为短期内高频的心动,将这个人作为陪伴余生的幻想。
  这些想法不一定就能够支撑池念未来几十年持续爱他,可至少现在,池念一想到分别,与分别后不知何时才有的重逢,就难过得说不出话。
  算命先生说他的过不去的山,池念想,他的心还是被困在无人区了。
  那场日落,奚山看他的眼神太致命。
  池念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浑浑噩噩地睡过去的。
  迷糊中,他感觉有人关了灯,帮他把被子拉到脖子处露出头,免得出气不畅。他翻了个身,那人又帮他掖了掖被角。
  他的睡眠不好,仿佛分裂出了一个自己去听床边清浅的呼吸声。
  有人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最终指尖在池念脸颊轻轻地拂过,克制地收了回去。
  翌日七点,池念被闹钟叫醒。
  他难得无梦,醒来反而怅然若失,有点落魄。奚山依旧没有主动和他交流的意思,池念脾气顿时上头了——小时候被宠的,就算后来对男友千依百顺各种迁就,但奚山又不是他的男友。
  也因为不是男友,他没法说什么,有气也没处撒。
  两边矛盾加在一起,池念收拾东西力道很大,穿鞋时恨不得把地板踩穿,奚山终于注意到他情绪不太对劲,半开玩笑地问:“怎么了,不想走啊?”
  是不想走,但也不想你这么对我说话。
  池念系上鞋带,看都不看他:“没,起床气!”
  奚山:“……好吧。”
  早餐在酒店的自助餐厅吃,池念化悲愤为食欲,连平时讨厌的蒸紫薯和白煮蛋都各吃了俩,牛奶泡麦片,哈密瓜,抹了草莓酱的粗粮面包就一点泡菜,中西合璧的吃法,最后还嫌不够似的,喝了小半碗麦仁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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