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人的事她不是头一回做了,油头寻得顺溜极了。屋子可算是空了,关雨霂一手托腮,一手在桌子上敲得叮当响。她得缓缓,她得好好缓缓。相公变作了小姑子,到底是哪出戏?然而剥去虚浮表象,内里是货真价实的熟悉货,可眼珠子总不能一下就看往心里去,习惯是不能一时习惯得来的,但还能咋地?认了呗。认了最为洒脱。
随后方笙曼收拾好了自己,带着千百个问话踏进门来,正准备问个明白呢,不料竟是对上一间空屋。她有些发愁,还以为是走错门了。当她正准备出门确认之时,关雨霂拿着个托盘推门而来,上面有一碗清粥和一碟榨菜。她边推门边说:「饿了吧?太晚了没什么好东西,我就找店家用剩饭加了些水煮了煮,又从缸子里取了些榨菜。将就吃吧。」
方笙曼刚洗完澡还是一头雾水,没想到就这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平日里都是她同关雨霂说做这个,做那个,今晚好似全反了过来。她有些不适应,但也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清粥小菜有什么好嫌弃的?身边的人是对的,一碗水下肚都能口中回甘。
二人依次挪凳,并肩一处坐着。方笙曼右手使着筷,关雨霂坐在她右边,方笙曼闲来无事的左手摸索摸索着就拉起关雨霂的手,那人也没逃,可是角度不大对,是怎么拉怎么别扭。她吃着饭,又不好意思在此时同关雨霂说一句「你挪我左边去坐,这样我好牵你的手」。方笙曼别着手又吃上几口,陡生不明缘由的心慌,她思虑片刻,忽是想通了,猛地放下了筷子,声音噔地一响,满脸惶恐地同关雨霂说道:「雨霂啊,我觉得好奇怪,我们都做过那样的事了,我现在拉你的手,还是会心慌。」
这话把关雨霂逗笑了,得了便宜还卖乖不是?卖就卖了吧,她买就是了,便说道:「那你多牵牵呗。」
方笙曼点了点头,抓紧她的手,一双眼睛里闪着信誓旦旦的星光,说:「我这不正牵着吗!」说完拿起筷子继续扒了两口粥。关雨霂也就一直在一旁看着她,不言语。屋子里安静极了,一旁不挪动亦不躲闪的目光让方笙曼不大适应。她从未被一个人如此安静地注视过,于是又放了筷子,问:「你看我做什么?」
「看不得啦?」
她被问愣住了,估计是在牢里待久了,说话都不甚利索,不得不回道:「看得,看得。」
关雨霂给她拢了拢垂下的头发笑她说胡话。过了一会儿,兴许是方笙曼渐渐回忆起了过去的章法,嘴角一扬,就问:「看习惯了吗?」
「快了吧。」
她得意地笑了两声,说:「那还劳烦您多看看。」
「我这不正看着吗?」
方笙曼捏了捏她的鼻子,说:「就知道学我说话。」
一碗粥,就着有一段没一段的对话,断断续续地吃了老长时间。这会子好了,两只手终是都得闲了,方笙曼如愿以偿地将身边人的双手都牵好,一脸严肃地说:「雨霂,我有要事要同你讲。」
哦?要事?关雨霂笑着,以为她要交代这些天来她独自背上的风风雨雨,就正襟危坐,回道:「请说。」
「我的册子,到底是不是你翻的?」
「你问这做什么?」
是。要事。此乃一等一的要事。
方笙曼嘟囔着:「不知道真相,我心难安啊!」
关雨霂笑她好奇心太重,想借机蒙混过去,不料方笙曼抓着她的手,不依不饶地说:「你得告诉我实情,不然我不放开了。」
关雨霂眼一抬,说:「不放就不放,我还会怕你不成?」
身份一对换,人也跟着换。方笙曼许久不做女子装扮,不管是小辫也好,衣服也罢,很是别扭,周身不自在,好似眼前人不是曾经朝夕相处的爱人,反倒真成了嫂嫂,一句问话听得她瞬间偃旗息鼓不敢放肆。然转念一想,这都是些什么同什么!她低眉寻思着,暗道大约需一些时日来适应。
关雨霂瞧她样子可爱,又忍住继续糊弄她,说:「那依你看是怎么回事?」
方笙曼松了手,打着手势同她讲:「第一嘛,关筱秋没事来书房做什么,她可从来不来的。第二呀,那天你神色也不太对,被我瞧出来了。第三呢,我刚回家那阵你不是在写东西嘛,我那时抓到一个角,上面写了一个语字,并非在练字。我想这些事之间必定有什么联系?」
关雨霂还端着呢,问:「有何联系?」
「我的册子名为《致远志》。你从不行文,那日突然撰了小文,还不给我看,我想,那小文是不是得叫《雨霂语》呀?」话罢,眨了眨眼睛看着她。
关雨霂憋不住了,心想人都是你的了,还藏着作什么,就同她招了:「你既然什么都明白,又何必来问我?」
方笙曼开心得不得了,说:「我这不就是求个心安嘛。」说完又拉着她的手说:「雨霂,你就招了吧,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重要吗?」
「哪里不重要了,可重要了!」
「重要的,不是我现在心里有你吗?」
关雨霂平日里藏着掖着,方笙曼感叹到今天莫不是把今生的好话都听尽了。她一面被直白的好话给唬住了,一面又不服气地争辩:「什么心里有我?只是心里有我吗?我心里可全是你。」
而关雨霂又哪里晓得,方笙曼身上的担子一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惹人欢喜惹人疼,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只好拍着她的手说她喜欢听的好话:「我心里也全是你。」
方笙曼开心了,说:「这话我爱听。」
关雨霂又逗她,说:「还慌吗?」
你来我往之间方笙曼逐渐摸到了昔日门路,心慌也少了些,但这不成,关雨霂目下念着自己刚出狱,惯着人跟惯着关筱秋似的,多难得的时机啊,过了这村没这个店!人的一生能入几次狱?恐是失不再来!
她灵思一动,眼一眨,拍了下桌子说:「还慌呀!你说这可怎么是好?不然这样吧,抱一个吧,抱了兴许牵手就不慌了。」话罢,她扯了下椅子就抱了过来,说着又坐到了她腿上,再来便把头发埋在她的发丝里,一盘棋下得那叫一个精彩。步步为营,招招设套,可不就开始啄一啄脖子,揽一揽腰了吗?关雨霂按了她的手,说:「不是说抱抱吗?」
方笙曼在她耳边一笑,说:「雨霂你还真信啊?」
「君子一言九鼎。」
「不,我如今是个姑娘家。」
月光漫入窗沿,那天夜里她们合衣而睡,在屋外一派救火的喧闹声中,感受对方的呼吸同心跳。她们对彼此的一吸一呼同咚咚跃动都不大熟悉,但是没有关系,她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去了解。
满腹心思,漫漫人生,说与你知。
作者有话要说:
变回小白文。限量版,就只有一话的弱气小姑子。
雨霂:得了您嘞,这辈子什么刺激没受过,比起那回发现爱了个女孩子好多了!
第75章 章七十三
一·拜谢
稍作修顿,方笙曼同关雨霂于离京之前,一同暗中密访贺明章。一来,抚州一案判词未定,纵方致远身死,关雨霂犹为罪臣之妻,贺大人已多番相助,不便更添与诸多麻烦。二来,方笙曼下落不明多年,同贺明章杳无关联,此刻携她登门恐是引人猜疑。二人遂暗中书信,约定黄昏时分,由后门入。
来之前关雨霂问她,她的事贺大人是否尽然知晓?方笙曼回思当时事,亦心有感慨。她说那回她去京之时,上门坦明一切,贺大人神色不变即刻阖扉相议,不曾有一句多问。
迨暮,夕落西垣,晚霞照山,贺大人此刻正不着公服,屏声立于后院静候,值戌时二刻,三声轻叩如约而至,乃亲自遽开木门。门一关,刚入后院,二人便一齐双双跪叩。贺明章亟请二人起身,称举手之劳无须行此大礼。方笙曼尽完应尽礼数,还道:「贺大人于我有救命之恩,大恩无以报,唯有叩谢略表心意。」
贺明章请她起来,说道:「你于小女又何尝不是救命之恩,老夫今日不过是略尽绵力。」话毕,小楼上忽传来数声婴儿啼哭,呱呱稚嫩,含含糊糊似有语,童趣天然。贺明章脸上皱纹不禁为之牵动,眉间气色顷刻温和盎然,连忙拱手赔礼道:「让二位见笑了,小女上月生产,近些天抱小娃回娘家坐坐。」
黄昏余晖溶溶静静淌,阁楼上灯火初明,照出窗边一模糊剪影抱起奶娃轻摇慢拍,时景暖暖温意,如沐晓风,不可胜道。方笙曼回道:「贺大人心慈好善,后辈必定福泽深厚。」
贺明章道谢,又同一旁关雨霂说道:「我亦有愧于关大人。老夫原生于清寒贫窭之家,本无缘功名。关大人游历安徽,偶阅在下陋作,特告知府大人关照寒门弟子,后来知府大人为学子们筹措盘缠,我这才能来京跑一遭。那年关家没,朝中无一人挺身而出为关大人说话,老夫远在江陵,人微言轻,鞭长莫及,一封奏疏过得了迢迢江水,却过不了一道天壑午门,还望你不要怪我是个自私小人,不知恩图报。」
关雨霂礼还道:「大人有心犹记昔年之事,家父在天之灵定是感慰,又怎生怨怪?」
方笙曼更于一旁说道:「贺大人,而今朝堂时局如此,还望多多保重。」
贺明章看向她们二人,说道:「人在庙堂,身不由己,不过是随水推舟,顺势而行。二位身为女子,亦有诸多不易,今后亦当珍重。」
天色俱暗,二人不作过多叨扰,再度叩谢贺大人,起身辞别。
父母早亡多年,再生父母亦作父母。
算作拜高堂。
二·不孝子
来时浩浩荡荡一群人,回时行礼中多了一个盒灰,身侧多了一个人。
白日帘栊下,方笙曼正对小窗,流光漫漫让她有些睁不开眼。她不由得回避烁人天光,转头之时正看到关雨霂将那木盒放好,因问道:「带回去?」
关雨霂苦笑一下回着:「样子总是要做全的,」她又看了方笙曼一眼,说:「我看你也是出了彩的人生。牌位乱立不说,如今又将不知道哪来的人物供作大哥。」
方笙曼低眉笑着点了点头,抬头看着关雨霂,不露声色地从口中说出一句:「不孝啊。」
关雨霂轻轻扣下小箱,转身对上她怅然洒脱的眼神,嘴角忽生出一抹笑意,于垂袖时同她说道:「论不孝,你这小巫焉能同我相较?从小爹便教我平淡心境,勿嫁与官,此生不过相夫教子一事尔。今儿可好,嫁了个官员,还是个姑娘,连京城里都撒过泼了。」
方笙曼甚不服气,在椅子上随意踢着腿,散漫应道:「不不不,你哪里比得上我啊?大哥一身为国抱负,如今倒好,我不单充作他,还给他落了个污名,父兄的脸怕是都叫我给丢尽了,」她随即指了指脸蛋,说:「他日相见怕是要用唾沫星子淹死我。」
关雨霂抚掌而笑,眉眼宛然与之道:「怎么?还比上了不是?」
她走到方笙曼面前,嘴角带笑地说道:「那你怕还是比不上我。你大哥一案尚待查明,指不定就还个明了呢?」
方笙曼顶上她的论调,想到她决议不作方致远的那一刻,不禁反问:「人都死了,要清白有何用?」
关雨霂抓住了椅把手,略致倾身,面上笑意渐散,沉音说道:「夫君一生为国为民,从未有愧于心,我上京来便是要方致远这三字的清清白白。」
致远从未负过天下,倒是这天下,负了她。
语收寂然,一干思绪倏忽蓄满,方笙曼默地发愣如饮醍醐,原来狱中一句「而我上京,是为了你」不单单是一句情人言语。
清白,心陨人亡,要清白作何用?方笙曼视之为无物。
然于关雨霂,方致远这三个字的清白不容玷污。
贪一流芳万古名当真是浅狭吗?不屑俗名利禄当真是豁达吗?名兮,利兮,千千万万人蹉跎岁月围之转,为之寒窗磨剑,为之破骂恸哭,轻其者有轻其者之洒脱,贵其者有贵其者之如一。方笙曼曾最计这浮名,一颗赤心为报国。关雨霂曾最不计这浮名,一丛孤草求安身。寒暑数载,不知是何物颠倒万千气象,叫方笙曼抬手,且将昔日浮名换作一场余烬满地的大火,让关雨霂凝眸,以那无用浮名来作一股跋山涉水的动力。
既有慨于心,有发于心,有生于心,便无关对错,无关天下之人悠悠众口,无关青史一册怎地飞墨。
只道是时不同,境不同,人心不同而选择不同而已。
缄默之中,方笙曼几度启唇不出一句,因此话远远胜过她上京来就为去狱中一眼来得动人。
不知所以的十年,半途而废的仕途,有人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人明明白白地看着。
天下泱泱,存此一人,此生无憾。
于关雨霂又何尝不是一般?是方笙曼将她从茫茫黑夜中唤醒,告诉她,身为女子,无须生似女子。
对望明澈而干净,热气氤氲,芬芳酝藉,神思狂奔游走,一走笔,惹起泼墨云涌无数,乃成无声涓流之下独一活物。无处安放之手慢慢抚上椅把手,在隐隐悸动中寻找它的归处,爬过柔软,对着空缺,倏然身坠崖谷。是十指,在几种心绪交错盘结中,紧紧相携。两扇明窗下,两眼旧时飞絮,早已不知是何种情意在此间流转。
相爱,是情孚意合。
相知,是声气相投。
但你与我好似不止于此,方笙曼惘然深思,自恨才浅不得一词。
兴许是棋局,除了你世间无人能破。
兴许是盘结,除了你世间无人能解。
言太浅,话不足,词亦道不明,遂起身,一把揽住了她。
父母铺的路没有走,书中说的礼教没有遵循。
我们活得同旁人不一样。
我们都是不孝子。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所言。
第76章 章七十四
方笙曼从未有过如此闲散的日子,往日曙色还没寻着门路,一堆乱如麻的思绪就踏破梦来,如家雀一般叽叽喳喳叫嚣不止,时时刻刻警醒着未成之事。如今她还是有些睡不着,胸中夹杂着对未来难以抑制的期盼与悸动,仿佛面对一张白净宣纸,颤巍巍地握着笔,满是主意的人失了主意,有些神志恍惚,没了笔致,全然不知当如何渲染。而她一睁眼,看到心爱之人轻息在晨晖清浅里,淡香盈盈,不禁身觉有晓风掠过,霎时卷走所有俗虑,除却再往她身侧挤一些感受随呼吸漫过来的湿润温暖之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马蹄一抬一落中,冬日来了。从京城去抚州的那条路她走过十来次,却从未有心思去欣赏过路上风光,又或是那时身侧没有一人能让她察觉到路上风光。冬词常品梅逢雪,不然枯枝夹道,孤峰秃耸,好生沉郁惨漫,似怎也撺掇不出半点诗情画意。然细观之,何为景?景为万象其一,而万象由心生,心随情动,不随景动。梦得曾言秋日胜春朝,方笙曼亦道今生所遇至美在早冬。一路上走得不紧不慢,过荒田茅屋,寒山野湖,最喜当是一条小溪,流水潺潺音清冽,不觉翻身下马挽手,百无聊赖几声轻语,懒看一流激水泠泠生动过疏林,碎打薄薄冰片,蓬勃之中满是雅致。及返身之时,日影已挫西,正欲上马,忽被一矮枝相绊,乃俯身细看,见其上暗生一小小梅花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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