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谓惊喜,亦谓闲情。
倘若此际心间情爱能化作诗篇,其辞藻当如何?葩藻之夺目,丽句之耀眼,往往支离破碎,敷衍荒疏,经不住一番细琢磨。而我们要将一生化作淡墨,在添灯温酒间,将宵中玉屑说到尽。
皆曰仕宦腻人,孰知情爱更腻人?
***
日渐西斜,二人落脚一家小店,随即感到一阵疏懒。卸下包袱,方笙曼提早点亮了油灯,在一小撮黑烟中稍喘了口气后,倾身倚几斜坐,问道:「这几日如在梦中,你说我会不会忽然醒来?」
「谁知道呢?」关雨霂不答,只是稍稍近窗,顺手关窗锁上暖意。吐息之间,有白雾氤氲,方笙曼悄声移步,追逐着夕阳余晖中消散的雾气,软软绵绵地从身后赠与一个比余晖更温暖的怀抱。
「若是要醒来,我要把这个梦做到一百岁再醒来,」随后,她的头蹭了蹭,更加放软了语调:「等到醒来了,便再做一个一百岁的梦。」
关雨霂在一片霞红里拢着衣袖勾了勾她的手,抬眸道:「贪得无厌。」
方笙曼松开手,弯了弯头,低眉正好对上她眼中星月,心弦微妙地被拨动,一根一根地颤着,缓缓奏出一丝丝说不出来的痒。她忍不住凝眸,又一度怀疑起自己经不经得起这般澄澈,承不承得住这般打量,往日她屡战屡败,总想着要逃开,愈是诱人便愈是躲闪,如今不消多想成败之有无,欲壑之深浅,不过是对藏于端秀下的娇憨甘之如饴,一遍遍地称赞这眼神好,魂都会被吸进去。
仿佛是个什么了不起的漩涡,一脚踏进去,一辈子都含着舌尖馋那个缠绵悱恻的味儿。
「贪啊,能不贪吗?」
对话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贪念。贪念起不得,起了,便消停不得。
白云山岫顶一点红梅,软凝白玉上淡抹胭色,小河碧波间几层起伏,美景当前,暗暗藏在冬衣里,若是亲自添上一份朦胧雨意,想是锦上添花。要探洞庭,弄水草,戏鲛人,撬珠蚌,恣意人间快活事。
春色只嫌少,从来不觉多,痴心放一块,贪心总不足,四目相对,两心双双不语,无须矫揉造作琢磨词句……
交会便是了。
小舍里,浇上一壶新酿酒,品尝清朗至微酣。
窗外落下入冬初雪,纷纷扬覆盖大地,除了对方,尽是一片空白。
作者有话要说:
交会这个词,最近才知晓有这么个用法,觉得挺妙的。
第77章 章七十五
冬夜寂静,此时我亦想谈些风花雪月之事附庸风雅,便想起上回苍山石板间同雨霂所作之《七问》。彼时为外物所扰,七问未成,尚缺一问,不知今时今日是否有缘续满?
「废寺乱石,初见之日,雨霂以为如何」
「正人君子。」
「琴瑟交辉,花烛之夜,雨霂以为如何?」
「天假因缘。」
「初到方家,试笔之时,雨霂以为如何?」
「意气相投。」
「骤雨浓云,火器库中,雨霂以为如何?」
「情系一身。」
「一封朝奏,谪宦抚州,雨霂以为如何?」
「赤忱丹心。」
「镜分鸾凤,身居两地,雨霂以为如何?」
「眠思昼想。」
「如今雨霂以为如何?」
「视你如己。」
「谎话连篇之人。」
「刨根问底之人。」
「刨根问底之人,求的是情投意合之证。」
「谎话连篇之人,存的是女儿娇怯之心。」
方笙曼忆起那回山中对答,说道:「不料那人答之不实,委屈了一番苦苦求证,唉……」
而关雨霂还记石阶之上,捻着她的衣袖,别别扭扭走了一路:「不料那人不解风情,折煞了一番浓情蜜意,唉……」
二人相对而叹,观摩彼此演技,眼神一对上,皆是笑了。
谎话连篇之人不再谎话连篇,刨根问底之人不再刨根问底。
情已至,你不言,我就懂。
作者有话要说:
填一下七问的坑。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子建的《七启》,我很喜欢这篇。
第78章 章七十六
一·辞别
旧宅子已被官家收走,关筱秋难得担一次大任,牵着凌桥,依照关雨霂的嘱咐将一大家子人都安顿到了新宅院。关雨霂同方笙曼刚回来,还没同泪盈盈的关筱秋叙上几句话,就听到晴平来说:「薛大夫来了。」
关雨霂撇去众人,命晴平去领薛大夫进来说话,忽而嘴一抿,淡淡地瞥了方笙曼一眼,同她说道:「你自个儿同他讲,我先去后屋了。」
关雨霂正准备借机溜走,不料被方笙曼一手给抓牢实了,只瞧她脸上诧异,问道:「你走什么?」
关雨霂见她那副茫然不知的样子,跟块石头似的敲不动,心想自己受过多少苦,薛大夫当是十倍吧?不免深吸了一口气,掰开她的手,说道:「你好好想想薛大夫那位意中人是谁吧。」话罢,甩下一头雾水的方笙曼,掀帘走了。
薛远甫敲门进屋来,在推门的那一刻愣住了,右手在空中止不住颤抖,许久没有迈过门来。
「你可吓死我了。」
他在厅里来回踱步,还没待方笙曼说话,自顾自地说道:「这是好事。这是好事。」又忽而抬头,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回申洲吗?」
方笙曼摇了摇头,说:「不,我要留在抚州。」
「你这又是为何?」
「我要陪雨霂。」
「她……」
「我要陪她一辈子。」
薛远甫应声停下脚步,垂首轻轻道上一句:「这样啊。」他缓缓转过身去,说:「也好,这样有人照顾你了,我也就放心了,阿爹阿妈年纪大了,我……我要回申洲去了。你若是哪日想回老家看看,还是那座医馆。」
薛远甫没有再转过头来,他很难说清楚一味地守护是为了什么。他们自小一块长大,一开始怕她长不高被认出是女孩子,什么鸡蛋虾米全都让给了她,后来她一个人到了京城,没想过她会考上,还指望能安心回申洲来,继续赖在药铺子里。后来她落户京中,担心她生病无人照料,辞别阿爹阿妈来到了她身边,再是抚州……
相守注定是一条有头有尾的路,有起点,也有终点,就好比父母守护子女,朋友相互扶持,爱人彼此依靠。薛远甫离去的背影没有过多的犹豫,因为他知晓他同方笙曼的这条路,在说不清道不明中走到了尽头,而在路的尽头,他将这个心头放心不下的人,交与了别人。
而方笙曼在那段漫长的沉默,与不再回头的背影中,突然明白了。
二·计划
操办完了丧事,方致远的平反也来了,二人接到消息都有些哭笑不得。
方笙曼问道:「如今你也不是罪臣之妻了,今后有何打算?」
关雨霂一个人的时候主意多,两个人的时候便喜欢跟着身边人走,这个习惯,怕是这辈子都改不过来了。她看着方笙曼,笑着说:「你打算多,不如你说说你有何打算?」
方笙曼点头一笑道:「我想,在抚州开个学堂。」话音刚落,她抬眼看了看关雨霂,作揖道:「如今我怎么说也是个小妹,得在家里装一会儿怂,还得赖嫂嫂多费心。」
「费心倒是小事,钱从哪来?」
方笙曼略一挑眉,颇为得意地说:「不是还有个布厂子么,你说是吧?关老板。」
三·烟霞
一日,关雨霂进屋关了门同方笙曼说事,面上神色不尴不尬。
「烟霞来向我请辞。」
方笙曼问道:「怎么?」
「要嫁人了。」
「好事。」
「你可知道她要嫁谁?」
「谁?」
关雨霂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叹上一口气道:「给朱老板做小妾。」
方笙曼诧异,关雨霂托腮,斜瞥了一眼帘子,满脸无奈地说道:「这我也不好多说什么,至少我们不在抚州最难熬那阵,人家也没跑。」
方笙曼摆了摆手,说:「不必细究了,烟霞在府里这么多年,多给些嫁妆吧。」
四·白日
方笙曼每日待在家里百无聊赖,关雨霂常是调笑她,别老独自待着,去同院里的姑娘们多处处。方笙曼总是白她一眼,处啥啊?是要看关筱秋谈情说爱,还是跟晴平学绣花啊?还不如同王大一块儿念书,和凌婶一同摘菜来得自在。虽说一开始她提出的要在家里装乖一阵子,可总是到处跑的一个人,哪里闲得下心来?这会子关雨霂刚从布厂子回来,才进屋呢,小姑子就赖在椅子上,一阵嘟囔:「雨霂,你可不能总把我关在家里。」
关雨霂关了门,同她说:「你说要装怂的,怎么怪起我来啦?过个半载,自然慢慢交与你做。」
方笙曼晓得是这个理,就喜欢瞎抱怨,看她拿自己没办法的样子,于是继续咕哝着:「闲啊。」
「闲?筱秋最近在学绣花,你跟她学学呗?」
「跟筱秋学绣花?你怎么不说同晴平学说话,同凌桥学机灵,同鸿渊学写字?」
她自以为方才的笑话说得不错,抬眼瞅了瞅看官的神色,欸,还挺赏脸,正扶着墙笑呢。
方笙曼趁她笑得开心,走过去一把将她搂住,说:「你把我留在家里,我就容易想些别的事。」
「何事?」
她手慢慢环上她的腰,说:「你说何事?」
那手不大听话,一环上来关雨霂就晓得不对,轻轻踩上她一脚,说:「白日!」
方笙曼随即将帘子一拉,说:「黑了。」
这空口瞎话真是说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关雨霂都惊呆了,一时不知当如何置评,是期期艾艾想不出一句好话来:「你……你这人……」
「我这人爱你爱得要死。」
话接得还挺快,关雨霂再度被她给说愣了,情不自禁地在方笙曼的注视下往墙上缩了缩,可是后面是墙已经逃不掉了啊。方笙曼饶有兴致地看着她,颈相交叠,在她耳边说道:「雨霂别怂啊,去京城闹的时候怎不见你这么怂?」
白日里的耳鬓厮磨最会使戏法子,耍的便是胡缠的功夫,使的便是手头的招法,慢捻轻拢,绸缪备至,细细调弄曲调,总有一根弦,一拨就要人命。一会儿翻云,一会儿施雨,先是清音,再是浊气,本是丝滑,后改黏腻,揩抹得干干净净,伺候得服服帖帖,还顺道将午后换成了傍晚。
关雨霂迷迷糊糊醒来,方笙曼沐着透过窗来的霞光朝她笑。还有脸笑啊,关雨霂缩在被子里,望着金乌西坠,赌气说着:「一寸光阴一寸金。」
方笙曼可没被关傻,脑子转得快同从前一般快,而且还额外打通了一根筋,思路愈发诡谲,只看她微微含笑道:「春宵一刻也值千金。」
关雨霂头还昏沉沉的,正琢磨着一寸光阴到底有多长,若是有一千寸,还是自己赢了,她捻着被角想了老半天,不对!她秀气的眉头皱了起来,念叨着方笙曼莫要小瞧人,莫要太猖狂,一面拍着床板,一面说道:「那是宵,你是这宵吗?你是这宵吗?你是这宵吗?」
哎呀,没糊弄住,脑子还在转怕不是方才不够周全?方笙曼笑着飞快地吐了个舌头,做了个鬼脸。关雨霂随即伸手拧了她一下,方笙曼也不喊疼,搂着她服软道:「怎么?是让关老板错过了几百两的单子?」
关雨霂轻轻揽衣,软绵绵地瞪了她一眼,方笙曼继续耍着赖:「这么大的单子,小的可陪不起。不然,白卖一辈子的手艺活给您?」
话怎么说?前二十来年靠文墨过活,后半辈子靠手艺过活?
不坏。不坏。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两到三章就完结啦!
第79章 章七十七
一·董依
嘉化十八年春,董大人给闺女定了亲。抚州地小,选不出什么门户相当的富族名门,夫妻两个又舍不得宝贝女儿远嫁,遂是择定了定州某位官宦人家的小公子。
关筱秋如今吃得开,是抚州消息最灵通的主儿,她亲眼瞧着王大同董依一路打打闹闹过来,就跟看小话本似的,不说是本子里哪个有头有脸的要紧人物,怎么着都得是个有名有姓的忠实看客。那日她接到消息,小嘴一努,顾不上许多,急奔奔跑到王大屋里踹了一脚他屁股下的木凳子,说:「定亲嘞。」
王大不紧不慢地将凳子扯正,继续翻着书页,脸上没有一丝动容。当他阅尽一整句后,仅仅回道一字:「哦。」
「哦什么哦?」关筱秋凑了过去,俯身看了一眼他手中书卷,不是什么考取功名的正经书,倒像了以前方大人,好看些西洋杂书,就问道:「乡试你也不去,你看看你……」
王大放下书,回过头来特别平静地顶上关筱秋窜着小火苗的眼神,淡淡回道:「去了也来不及。」
几缕阳光绕过关筱秋的背影施舍在初长成的少年脸上,眉宇像染了墨一样深沉,不全然是读书人的淡泊儒雅,反倒是失了心般的麻木无味。孩童脱去稚气仿佛就是那么一夜之间的事儿,原在关筱秋眼里,王大还是那个在院中养鸡逗猫的小孩,不知从何时开始,王大甩下她,顾自长大了。
关筱秋心下恻然,她已经十七岁了,可她还不想长大。夫人护着她,凌桥随着她,做错了事可以撒个娇陪个笑脸,山崩地裂了都有人疼她宠她,她自是不必长大。但不是谁都有这样的权利。她忽然想到了芙竹,觉得从前仗着资历和那么点机灵无缘无故地苛责她一个孤苦伶仃的人,太不应该了。
她说着不想长大,殊不知此时之念,亦是成长中的一环。她就似在一瞬之间明白了为何初到关家之时,夫人像换了个人一般不顾情面地罚跪,为何同是幼时玩伴,夫人较自己稳重周全许多。关家倒了,关雨霂不得不一夜之间抛了闺阁烂漫,她没得选。关筱秋亦有察觉自方大人走后,凌桥日渐成熟持重。想来,是同一个道理。
顶上肩,扛下来,走下去。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顶天立地,只是当天塌下来了,要承住。
关筱秋动了动嘴,在王大默然审视下不知当说些什么。急急忙忙跑一遭就是想像从前一样同他一起骂骂咧咧摆一下董大小姐的破事儿。她向来嬉皮笑脸惯了,应付不大来这般愁山闷海的苦味场面,正当她试图说些什么缓解尴尬,芙竹敲门进屋来给二人发了些点心。
三个人在屋子里吃着点心,方才的话,就如不曾发生一样。
二·周游
43/45 首页 上一页 41 42 43 44 4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