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冰雪消融,正是风满香衫,雨润轻纱的好时候。方笙曼同关雨霂将担子一甩,一身无累,两肩轻松,游山玩景,观玩不尽,今儿闲谈在柳荫之下,明儿对饮于竹坞人家。而名山常与大川同在,某人从前偏信命中畏水,不知错失了几多壮阔的大好河山,还须循循善诱。先道是闻叮咚泉水,过落花溪畔,赏清幽小池,品宁静深潭,再来是望烟波湖水,观浩荡长河,世之巧功瑰丽齐相竞秀,交替万千,换人心思,去人俗虑,不在话下。至于一齐出海周游各国,亦不出意料之外,方笙曼要为将开的学堂请几位洋师父,关雨霂要为将成的字典添上些新故事。
漂泊在波澜浩海,并肩在小烛光前,眉眼氤氲在瀹茶烟间,启语与尔细说三生誓言。
这么个渺渺浮生,这么个汨汨红尘,不算枉来一趟。
三·小妹
夜来明月满窗,短檠灯火旁,方笙曼略一抬手,悠然自得地添了墨,笔尖正正好吸上一珠饱满墨汁。一淌蟾光映衬下,她的棱角很是柔和秀气,佩上关雨霂手把手教她缝在领口的小芍药,有了几分生涩非常的俏丽,总让人觉得浸满毫端的并非浓墨,而是一滴坠得满满的春色。
关雨霂低眉垂眼地坐在一旁,将手轻轻搭在桌上垫着头,静观她信手施墨。浓色率性流走,字字暗藏锋芒,不徐不疾,游刃有余,仿佛不在旁人细细品评的注视下。她时而感受到方笙曼的眼神,抬眉时分,恰巧对上方笙曼嘴角一抹浅笑,含着不必明说的得意。有些人是有天赋的,之前关雨霂看她学写过姑娘家的簪花小楷,没多久的功夫便清峭秀逸,有模有样,还添几分寻常闺秀求不来的洒脱韵致。
关雨霂看得认真,不知方才坐下的时候怎么就寻了个如此刁钻的角度,叫灯火恰到好处地照不进原本浅浅的梨涡。那一点因琢磨不定而生的阴影,较往常更深的梨涡,似有意味不明的笑意,令方笙曼不禁停笔思虑至出神。忽而听到关雨霂讲起:「小妹,你好似还欠我一样东西。」
她们私下里甚少这般称呼,神思已断,握笔亦是无用,方笙曼随即搁了笔,笑着答:「嫂嫂请讲。」
关雨霂站了起来,徐徐绕至她身侧,右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左手浅浅点在她的唇边,虚悠悠半垂的眼帘下,略微看不透的眸子直直相望,说:「你想想。」
关雨霂说话时纤指轻轻捻慢慢绕,让方笙曼受不了。大晚上的能做什么?以前天都黑了还挑起灯来做官,如今除了能玩月,捣衣,习字,对弈,谈文,还能吹了灯一心做关。
她骤一抬手,容不得她造作,就将人揽入怀中。
攫取嘴角胭脂时总觉得鼻子很碍事,得略微侧过头去,才能更透彻地品尝其间滋味,可听到带着鼻音的婉转亲昵后,却又觉得很受用。老天爷造物,描骨添肉,想是自有他老人家的一番道理。都是骨,皆是肉,掺了点雨露情意之后,总有那么一处被撩动,掐着根细长白羽,直往人心窝里挠,直将人往枕簟上拽。
短暂交接后,关雨霂推开了她,怪罪道:「叫你想呢?你想什么呢?」
方笙曼嘴角衔着笑:「我这不是想不出来吗?」想不出来,于是想靠别的法子蒙混过关。
关雨霂轻轻款款眼一抬,接着谆谆教导道:「我将那东西给了你大哥,如今他不在了,我只好找你讨一份来。」
方笙曼略微一愣,按住了她的手,说:「哦?」
关雨霂一笑。
方笙曼跟着一笑,说:「嫂嫂会吗?」
「自然会,你大哥教我的。小妹会吗?」
「这……我不大会。」
「那可怎么办?」
「还请关老师教我。」
此际纸上墨痕已干,消失在月色中的润泽,自是往别处去了。
苏幕遮·做尽人间梦
林平
字花笺,堪修贡。浅浅梨涡,佳思萦华栋。檀晕处芬芳悄送。顾盼生烟,燎至心肝痛。
较鸾凰,更作弄。半敛羞眉,虚意相吟讽。一笑甘心随入瓮。帏幔绡中,做尽人间梦。
四·请辞
嘉化十九年秋,合泰有些厌倦了抚州生活,说想去别的地方看看,遂请辞离去。
嘉化二十年春,晴平的老相好可算是中第了。晴平于同月请辞上京。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
第80章 章七十八
嘉化二十一年夏,抚州讲学小馆已初具雏形,唯缺两位洋师父,为了赶上开张的黄道吉日,二人不得不分船行动,方笙曼特意将大船留给了关雨霂,不料那日阴云色变,俄顷之间风浪滔天,高桅大船有如沸水之中一片渺渺茶瓣,须臾不复。关雨霂伏在夹板上为途径的乔平西所救,她请求乔平西以一艘备用小船送她回抚州,而乔平西以身体未愈不能远航为由,留她在船上休息数日。
是日风浪稍息,远方天阴,隐隐可见一阵军舰驶来,关雨霂本就蕴疑许久,忙启声急问道:「那些军舰是从何处来的?」
乔平西低头不言。
关雨霂上前一步,追问道:「法兰西是吗?」
乔平西手握栏杆,将神色掩在一片晦暝之中,依旧没有答话。逝去多年的疼痛逐渐被唤醒,她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钻心挖骨的滋味。关雨霂立于原地怔了半晌,止不住颤抖的手在空中略滞片刻,慢慢落下化作一句低声问话:「又是要去哪?」乌云之下,哪里都是阴影,她站在那片怎么也逃不开的阴影里,望着乔平西,以极轻之音问道:「抚州是吗?」
阴天惨云之下,风带起青年商人绣以青旗纹样的衣袖,那是家族荣光之傲。他缓缓转过头来,凝然独立,玉质风仪如昨,眉目蕴有骇然之静,薄唇紧抿了无一丝弧度,关雨霂霎时感到脊梁中蹿上一阵苦寒凉气直冲头皮,不禁吓得趔趄着退后两步,她背靠栏杆,突然发觉有些不太懂这个相交多年的朋友。乔平西在海上长大,有四分之一英吉利血统,他鼻梁高挺,身形较梁人更为高大,举止从容又有汉人的温文尔雅,所以当年在渡口初见之时,较棕发碧眼的洋人更有亲切之感。
但一切,似乎并非如此,越是亲切之人,有时走得越远,远到与陌生无异。
乔平西就好比是一艘船,没有一处是停泊港湾,关雨霂以为他有,这或许,从一开始便是误解。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乔平西,你是梁人!」
他低眉沉默一时,声音低沉地说道:「梁人的天下走到了尽头,你不也深受其害吗?」
「……」
「你我相识一场,我不愿让你去送死。」
「给我一艘小船,让我回去。」
「你为什么非要回去,你爱的人已经死了,他死在了梁朝!」
「不,她没有死,她与抚州同在。」
而我,与她同在。
***
方笙曼在抚州等了关雨霂许久,却等来了战火同沉船。
她的花同官印都不在了,若是从未舍弃轩冕,若是兄长尚在人间,一切的结局会不会改变?想到此处,她怅然一笑,她被一次次无情打压,早已失去了哭天抢地诘问命运的能力。自方致远之名化作一抔黄土,短暂的兴盛退回原本面貌,那些被一砖一瓦累好的城墙逐渐圮毁,一晃眼就荒秽不堪,她苦心经营多年,没有想到毁掉它竟是如此轻易。抚州夏日有青天碧海,而方笙曼却从中无端看到了将阿房宫付之一炬的大火。
这矛盾的藏蓝与猩红,历史与今朝,不正是她肉眼凡胎看不懂的世界吗?董大人被架空,定州商贾侵占抚州货源,随着交易日益兴盛的不单单是货品,还有鸦片。可她再无权力在手,就像船没了舵,无法掌控抚州去任何地方,如同飘絮一样羸弱无助,只得同乌烟世道一齐飘,眼睁睁地看着称作国家的大船,眼睁睁地看着她渴望承平的天下,以一种缓慢却无法逆转的速度被蛀掉。
等到有人架着炮火来撼动它的权威之日,发现根基早已空空如也,哪里用得上弹药?一见光,便碎成了海上一滩木屑。
在普世阳光之下,竟还有些难以言说的漂亮。
军舰没有去抚州,先登录申洲,由内陆打入抚州,此际兵荒马乱,百姓四散奔逃,而方笙曼每日徘徊在港口,恍惚回到了十多年前,在申洲等待父兄音信的日子。那时无数次祈求同祷告,恳请上苍能送他们回来,直到倭寇打了进来,击溃一个少女最无望的请求,用一把把尖刀逼她离开。命运以各种离奇之术轮回,上一回是申洲,这一回是抚州,上一回是父兄,这一回是关雨霂,上一回是倭寇,这一回是洋人。
但这一回,她不能走,她早已不相信战乱时期的久别重逢,世界那么大,人那么小,若是不是约定在抚州,她又能在哪里再碰见她?
关雨霂乘着小船到达抚州,她在第一眼,就看到了方笙曼,四周都是匆忙逃难拖家带口的人,像是走马观花的幻影,只有一个身影,定在那里,告诉她家的方向。在纷繁人群中,她要的不是风花雪月下的一壶温茶,而是那个曾经说要给她一切的人,而那个人,什么都无须做,她只要站在那里,便是一切。
海水倒映硝烟昏天,惊慌肆意滋蔓,带着火星舔舐每一根毛发,眼前景物翻腾,鼻中苦腥涌动,震撼割去了没有话语权的舌头,祈求无用,祷告无用,大家都不知未来将在何方,甚至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向何处,可她们知道,她们的每一步都为了靠近对方,那便是未来,是乌云之下深渊泥淖之中那一点点有如隔世的微光,拥有穿破一切的力量,拨开凡世末路的苦难与穷途之哭的绝望,贴近假想的温暖蟾光。
有人想逃命,有人想去抓住虚无缥缈的月影。
她们没有淹没在人群,更没有被冲散,时代携卷无可抗拒的洪流肆意击打了好多回,却没有一次能真正将她们分离。
一根无形之线,让她们一步一步靠近。在双手相碰那一刻,她们望向对方,眼里是被撞碎了的天下太平,又是被彼此照亮了的海晏河清。枪弹作鞭炮,血色作红绸,惊呼作欢庆,整个抚州都是染上战火的讽味礼堂。
这天是烽火翻滚的天,是她翻不了的天。
这地是满目疮痍的地,是生她养她又弃她不顾的地。
下一刻炮弹击中抚州城楼,因地面震动,她们双双跪下,又因倾覆,双手扣得更加紧密。
城之将倾,就此一拜天地。
***
南梁末年,四海淆然,天下崩离,犲狼并起。天子杜门自守,焚香高坐,晏逸安乐,不知日之将尽,至于而后国运凋敝,酾酒悲歌,三呼黍离,不过苏家之末路是矣。夫古今变数,朝代更迭,往往百孔千疮不得遽救,纵有英雄良才唾壶击缺,不成势不得抗之,成势不及不得抗之,常言道「病来如山倾,病去如抽丝」,实乃人之治,不敌世之变也。已矣乎!仰观天地之气象,俯瞰尘世之万千,多往来匆匆,不塞则不流,不止则不行,生生而不息,源源而不断,且看废墟之上,另辟洪荒,明日之域,将是何人之天下?
方女白屋寒门,关女深闺秀质,地不同,户不对,本不当白头相并,后因机缘巧合,相逢于清平肃秋,相识于点滴文墨,相爱于檐角朝夕,相守于茫茫乱世,方知此二人最当白头相并。东漂西徒而心定,有天无日而心明,地不同可迁,户不同可改,惟心不一,最难相配。今中原板荡兵革互兴,何系于二女之深情笃爱哉?才子佳人多生于乱世,又道是乱世多生才子佳人,有好事者偶闻此事,提笔杜撰添墨一番,化年号为嘉化,作佳话,亦作假话。
二十一年,秋十月,抚州城门破。
记作《抚州后话》。
作者有话要说:
抚州闲话,本篇为抚州的结局,并非方关二人的结局。
二人而后颠簸辗转,白头到老。
苦的是时代,暖的是人心。用一句原话:今中原板荡兵革互兴,何系于二女之深情笃爱哉?
「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出自骆宾王《讨武曌檄》。
第81章 章之外
平时不太适合讲太多,此处我就挑一些自做和引用一起盘点了。
章二十九:欧阳修,临江仙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岐路,空负曲江花。」
笙曼借醉翁的词来表达被贬来抚州的失落同境遇转换的无常。唱第,殿试中第唱报名次,是笙曼一生中的顶点,而如今十年苦读一道歧路,随着贬谪抚州,迎来了低谷。
***
章二十九:笙曼的打油诗
「人人都道京城好,车马行人纷扰扰;往来皆是朱门客,深庭大院搂高阁;才俊佳人诚不少,红木笔来檀香包;一晌贪欢千金去,哪关闲人风与月。人人都道京城好,不来京城人空老;四书五经满腹饱,国家大事心中描;男儿不成天下事,不若换作女儿好;纵使流落街边讨,得个残羹也是好。人人都道京城好,天子脚下成事妙;不比西北风沙苦,不若东南江海啸;我亦觉得京城好,身揣遗志往京跑;十年恩怨苦寒窗,换天身边五载光;三十六计用尽了,不得天子半晌光。复得青衫君莫笑,古今我非第一人。人人都道京城好,如今不敢苟同了;不来京城人空老,来了京城人也老;京城车来马啸啸,不若抚州清净好;春风柔柔花意长,夏雨阵阵帘轻晃;秋阳暖暖炊烟袅,冬雪摇摇满州飘;闲了可以赋诗文,烦了可以观山晓;哪有案牍来烦扰,劳形都随东水飘。唉,莫是再羡京中道,大道宽如许,却是通不到,纵文章再好,也不若钱权来得妙。 」
头一句灵感取自于李白的《菩萨蛮·游人尽道江南好》。
主旋律就是京城哪里好了,只有对于有钱有权的人才好,贬都被贬了,就在抚州安身立命吧。毕竟除了接受命运,她没有什么别的选择,最后夸一段抚州,实属无路可走,聊以□□的无奈。
***
章三十一:为笙曼写的南国雪
「南国雪,漠北江,经不起一番细思量。至此多少人,讨仙丹庙前,看尽神仙像。顶礼焚香,图个延年,再揽一江风月。顶礼焚香,图个延年,再讨仙丹庙前。」
南国哪来的雪,漠北哪来的江,都是经不起推敲的事情。仙丹,指理想。神仙像,理想之路上成功的前辈。从古至今,有太多贤者圣人,每天梦回到他们的庙前,吸取他们的经验和教训,就像讨仙丹一样,不知道有没有用,也不知道求不求得来。但无论如何,都要礼数周全,毫无保留地去尝试,希望自己能活得长一点,如若有机会,再讨仙丹庙前。
这应该是我的全篇最爱了。
***
章三十五:笙曼的忆王孙
「银纱青缎水波柔,引线凝眸裹素秋,信手拈针暗里勾。细筹谋,悄盼低眉而后羞。」
笙曼迷迷糊糊写的忆王孙,很温柔的一首词,前半段是在写雨霂,后半段是她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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