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凌上一秒还在忧心忡忡地关心他的生死,这一秒就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苏醒吓了一跳,下意识大叫一声跳到地上。反而是坐在床头的老人不慌不忙地伸手一探他的额头:“不错不错,烧彻底退了,年轻人身子骨就是好啊!渴了吧?来来来,喝口水!”
沈长河道了声谢,扫了一眼面前这鹤发童颜的老人,随即不动声色地仰头一饮而尽。李云凌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刚才一惊一乍得有些过分,羞赧地绞着手指:“那个,我……”
“有话就说。”
沈长河目不斜视,垂着长睫轻轻吹散茶盏上方的热气,语气极为冷淡,心里却急得要命:该死!明明死里逃生才见到朝思暮想了许久的人,他不想用这种冷淡到欠揍的语气跟她说话的!
李云凌可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她只能看见他面容漠然,语气更是冷淡,完全不像自己这般激动万分,是故心里不由一寒:“将军受苦了,属下救驾来迟,还请将军责罚!”
“哎你们俩,怎么回事儿啊?”老人是个顽童性子,嘻嘻哈哈的不甚正经。此时一见这主从二人氛围不对,赶忙打了个岔:“我说姓沈的小子,就因为瘟疫封城一事,我这宝贝徒弟可是替你挨了百姓多少的辱骂和指责,你那些粗鲁野蛮的属下也差点儿没活撕了她!她给你做了这么多,到头来你连正眼都不看她?臭小子,你知不知道她连他爹许诺给她安定无忧的后半生都……”
“师父你别说了,这次我确实做得不对。”李云凌委屈地拽了拽老人的袖子,一副罕见的乖巧状:“我不该在将军蒙难高昌之时按兵不动,哪怕瘟疫蔓延趋势难以遏制,哪怕百越人对我凉州大本营虎视眈眈,我也该以将军安危为第一要务,第一时间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
沈长河被她气笑了。他看了一眼老者,很有礼貌地点了点头:“感谢叶先生出手相救。只是,我还有些话想单独与云凌谈谈。”
老者——也就是李云凌的师父、鬼医叶世安愣了愣,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认识我?还行,是个有见识的后生——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
“哎,师父你别走!”李云凌做尔康手挽留叶世安,无奈后者走得飞快。如今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了,李云凌心里更加发虚,索性匆匆地冲着自家将军方向鞠了一躬,就准备退出去,却被后者一句话钉在原地:
“好啊,云凌……你很好。”沈长河的声音有些冷:“明为请罪,实为脱罪——还真是长进了不少啊。”
停了一下,又道:“过来。说说看,你到底有何‘苦衷’。”
李云凌咬着牙,硬着头皮低头上前几步。离得近了,她才发现他其实并没有生气,反而眼里还流露出些许笑意。视线下移,到他形状优美却伤痕累累的锁骨上,再向下又看到他那明显是刚刚长出来、薄薄一层的指甲,她夸张地叫了一声:“你,你的手……他们怎敢用此等酷刑!”
沈长河冷冷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李云凌张了张嘴,心知无论怎么装傻充愣都糊弄不过去了,只得梗着脖子豁出去:“该解释的我已经解释过了。将军说过让我做于廷益、以大局为重,也就是让我绝不可为了您一人的生死而误了军政府的大计。彼时,我西南凉州内有天花肆虐、外有蛮夷环伺,属下一面要提防上京乘人之危,另一方面又要抵御百越定北王铁骑北上,实在分身乏术!我……属下私心爱慕将军已久,但深知公事永远大于私事,若将军真认为属下做错了,杀了属下泄愤便是!”
“如果我是你,便绝不会来此救人。”
孰料,沈长河安静地听她倒完苦水,却只是招呼她坐在自己身边,语重心长道:“如今西南军政、财权已尽在你手中,我不在,这一切就都是你的了。至于威望这种东西可以慢慢积累,不要心急。”
“可是我没想过……没想过要取而代之啊,将军!”
李云凌万分委屈地大声道:“在将军心中,我竟是这等不仁不义之辈吗?我李云凌从来对权力没有半点兴趣,我这一生只喜欢两样东西:钱,还有美人!”
“哈,哈哈,哈哈哈!”
听了她这回答,沈长河忍不住大笑起来。李云凌被他笑得脸红成了煮红的螃蟹,嘟起了嘴:“真的,我说的都是大实话,你笑什么。”
“那你做本将军的夫人如何?唉呀,不妥不妥,夫人恐怕不行,”沈长河若有所思地拄着下巴:“本将军的妻子,怎能是你这种贪财好色的家伙?做个保镖也就够了。”
“……”李云凌忿忿地在袖子底下对他比了个中指。
把李云凌怼得哑口无言兼忍气吞声之后,沈长河的心情忽然就大好起来了。他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学生一样花枝乱颤地笑了一阵子,才正色道:“你带来多少人马?”
“之前有高昌皇帝的人盯着,我只能暗中潜回,所以总共也就五百人。不过将军放心,我们回国本来也用不了太多……”
“谁说我要回去?”沈长河笑着摇了摇头,幽深绿眸中寒光闪动:“戏没落幕,不能提前离场啊。”
复仇(一)
对于张牧来说,沈长河的平安归来无疑是天大的喜事。
老大回来没几天,一切就都回归了正轨。李云凌偷偷带来的这五百来号人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喀什喀尔古城内的官兵仍在拼死抵抗叛军愈发猛烈的进攻,但眼看着就要不敌;因此,当官兵首领见着一个蒙着面巾、戴着白色尖顶缎帽的绿眼男人带领一小队人马走来、表示要帮助他们“剿匪”之时,他们甚至都懒得怀疑了,直接举枪就要射杀!
“我们是从秦国来的客商,不是坏人,请军爷高抬贵手!”
绿眼男人高鼻深目、脸型瘦削,无论穿着打扮还是长相特征都分明是个吐火罗人,可出口却是标准的中原官话。官兵们正面面相觑,首领做了个手势暂停开火,用波斯语大声道:“举起手不许动,站在原地!”
待走到近前,首领才发现他身形秀致颀长,全然不似西域男子通常的粗壮健硕,可眼角、皮肤尽是皱纹,显然年纪已经不小。他随手就要扯下他的蒙面之物,却被后者一把拽住手臂,用生硬的波斯语陪着笑道:“在下从中原回国途中被突厥悍匪所伤,脸上伤得实在厉害,军爷还是别看了吧?”
“不看,我怎知你不是奸细!”首领冷笑一声,不顾他的反对扯下面巾,随即瞪大了双眼往后退了半步,显然是被吓了一跳:
这人居然是真的被毁了容!
男人看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这才重新蒙上脸,有些不好意思地掏出通关文证交给他,嘴里仍旧用蹩脚的波斯语絮絮叨叨:“哎呀实不相瞒,在下久居中原二十多年,在家里跟老婆孩子都说中原话,时间长了母语都不怎么会说啦。这次好不容易回自己家,结果半路被突厥人追了好几条街,吓得我和家仆们逃到贵宝地,您可别见怪啊!”
说罢,又往首领手里塞了几张大额银票,笑得愈发谄媚:“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哈哈哈哈。”
“……”抬手不打笑脸人,再加上除了这个男人之外,其他的人也都是秦人而非疑似突厥人,首领多少放下了戒心,例行检查了一遍他们的行李物品之后,随即挥手命令打开城门。绿眼男人立刻双手合十交于胸前,大声道:“多谢多谢,愿佛祖保佑您,军爷!”
“谢谢,也愿光明神保佑你……兄弟。”首领也对着他生涩地笑了笑。
待进了城找到落脚处,“商人”才摘了帽子撕掉伪装,收敛了脸上的笑容,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来看向“老婆”:“笑够了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将军你,你这魔鬼一样的演技,‘愿佛祖保佑你’?这什么鬼啊,你一个无神论者他妈的信过佛吗?不行太好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云凌笑得几乎满地打滚儿,把一脸傻相的张牧拽了过来:“亏你想的出来这个剧本——让我演你娘子不说,还让张牧演咱俩儿子?就老张这小圆脸单眼皮,刚才那军官要真是较真儿看了他的长相,非得以为我给你戴了顶绿帽子不可!”
“靠,小李你怎么说话呐?”张牧不满地拍开了她的手,一把勾住沈长河的左肩:“单眼皮招你惹你啦,吃你家大米了吗?重色轻友、见利忘义的混蛋!哼,难道你不觉得本副官近朱者赤,最近越来越英俊了嘛?”
“哎,将军,”李云凌笑嘻嘻地把手搭在沈长河的右肩上:“他说你是猪哎!此等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货,你不揍他?”
话音刚落,两人脑门上各挨了重重的一记爆栗,疼得一起嗷嗷叫了起来。沈长河拍了拍手,一脸和善的笑容:“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你们两个再贫嘴,仔细老爷我家法伺候。”
“妻”和“子”立刻就蔫儿了,老老实实地低了头:“是,将军。”
虽然几个人打打闹闹有说有笑、感情也似乎越来越好,可李云凌总觉得,他好像哪里又跟以前不一样了。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变化,高昌守军的防线就已被叛军攻破!
这些信仰独神教的叛军主要由突厥人组成。按照惯例,他们每攻破一座城池便会烧杀抢掠、强*奸*处*女——因为,按照独神教教义,为至高无上的真神开疆拓土就是对教宗最大的贡献,是有资格在人间以及天堂享用最多八十一名、仍是处*子之身的少女初*夜的。
这次也不例外。不过,还没等到这些独神教徒开始着手“办正事”那一刻,原本打算好生休息一番、养精蓄锐的叛军就遭到了不明势力的偷袭。最开始只是有人放放冷枪偶尔打死几个士兵,可等到叛军高层真正重视起来时,这种间歇性的“偷师暗算”已然演变成了巷战!
叛军攻城靠的是人数优势,但单兵作战能力相对较弱。这些偷袭的“敌人”虽不多,但几乎个顶个都是肉搏好手,对于巷战这种作战方式非常有经验,而且还会利用地形及时躲避对方的冲锋、实行敌进我退敌疲我打的流氓战术,来去皆是一阵风,是故叛军没占到半点便宜。
更不用说,突厥叛军一部分兵力前线这边正酣战着,后方防守稍稍出了点儿疏漏,军*火库就被炸了——
没错,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中原人直接给炸了,炸的灰飞烟灭!
为什么炸军*火库呢?这是因为,突厥军队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非战时军人不得随身配枪。这本是为了防止生性暴烈野蛮的族人自相残杀所订立的规矩,却在无形之中帮了“反抗者”的大忙:虽然人数不多,但几颗手榴弹连带着一桶“黑火油”下去,多少人都守不住军*火库;军火库一没,手里没有□□的突厥士兵就成了活靶子、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直到被援军从俘虏营里放出来,喀什喀尔督军卡夫·阿德勒才重新打量一番眼前这个满嘴“佛祖保佑你”的商人,并开始对他刮目相看了——连带着他那一脸狰狞可怖的刀伤都变得可爱了起来。
“阿弥陀佛,好在你还活着!”商人热情地替他解开身上的绳索,一边指挥者“家仆”以及高昌士兵收拾残局,自己则毫无预兆地抬手一枪打爆了突厥战俘中一名试图反抗士兵的头颅,嘴里却絮絮叨叨悲天悯人地嘀咕着:“唉,怎么又杀生了?善哉善哉,佛祖见谅。”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谁?”卡夫目瞪口呆地望着商人,喃喃开口。商人一本正经地指着自己,理所当然道:“如你所见,在下当然是个商人。至于名字么,不重要。”
接下来的几天,卡夫亲眼见证了“撒旦”的崛起。已然借平定“突厥独神教徒叛乱”之机掌控了全城防务的“秦国客商”,力排众议、当着整座喀什喀尔城的百姓面前,用最野蛮的方式——斩首之刑,处决了所有参与叛乱的突厥人。
一时之间,古老的喀什喀尔沦为人间地狱!
这位“秦国客商”自此一战成名。很快,他依托高昌军方势力血腥镇压、屠杀突厥独神教的消息即传遍了喀什喀尔及其周围市镇,而他本人则借着一次大型集会之机,当众亲手斩下一名突厥叛军的脑袋拎在手上,同时撕去脸上的伪装,露出一张年轻、绝美的面容。
一片或愕然或惊艳的呼声之中,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个阴冷残戾的笑容来:“告诉诸位一个坏消息——”
“我,大秦西南军政府将军沈长河,从地狱里回来了!”
复仇(二)
李云凌以为,以自家将军之前在高昌境内那些斑斑劣迹,身份一旦暴露必然引起这里军民的反感甚至仇恨。可她万没想到的是,短短不到三日,喀什喀尔的高昌军队就借着他的“名声”迅速打开了俄尔济特河流域数座城镇的大门,所到之处,突厥人几乎都是避其锋芒,畏葸不前。
这种感觉……很像有人手持东海龙宫避水珠一路向前,所过之处无人可挡,哪怕滔天巨浪也能开辟出一条宽广旱路、如履平地。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此时此刻对突厥叛军同仇敌忾的高昌人,也好像忘记了此前的“国仇家恨”,纷纷用实际行动表达对高昌-大秦联军的支持和拥护。
对于其中原因,李云凌独自思索了许久。难道是因为沈长河之前把高昌人打得哭爹喊娘所以突厥人才怂的?不太可能啊。那又是因为什么原因?
“亚罗斯教主是我们吐火罗人的民族英雄,也是光明神的化身——他曾以一己之力创造了‘神迹’、摧毁了突厥人的独神教信仰根基。”对此,喀什喀尔督军卡夫如是解释道:“沈长河将军是他的后裔,据传也继承了亚罗斯教主的‘神之血统’,所以突厥人才会这么畏惧他。”
“……这得是有多愚昧,简直没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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