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潮是家人,我以前一直这么想。”
苏飞渝忍不住微微笑起来,抬起脸在季潮耳廓印下一个吻,顿了顿,用小动物般毛茸茸的语气悄声说,“可是原来我喜欢季潮。”
-有好几秒的时间,季潮无法理解那个苏飞渝口中出现的词语含义。
喜欢。
他怔忡地想,苏飞渝对他说了喜欢。
虽然不太清醒,连记忆也紊乱到只记得十来岁时的事情,但苏飞渝还是温柔地回应了他,伸出手臂搭在他背上,贴在他耳边说了喜欢。
怎么可能呢,做梦一样。
因为现实明明不是这样的。
在Y市冬夜的雨夹雪和凛冽寒风中徘徊的时候,季潮自虐般地一遍遍想,这一切是不是都错了。
是错了吧,从最开始就错了。
当年救下苏飞渝后没有把他留在季家就好了,随便给他找个寄养家庭打发掉不就好了。
苏飞渝那么聪明独立,讨人喜欢,在普通的家庭里也能很好地长大吧,他会上当地的公立高中,会交到很好的朋友,因为成绩优异被当做家里的骄傲,会考上首都的大学,做医生,做所有他想做的事。
或者季潮能敏锐一点,早点发现季薄祝的心思也好啊。
如果刻意疏远一些,不要表露出自己的在意,把苏飞渝的才能好好地藏起来,在季薄祝面前表现得更无所谓点,让他认为苏飞渝对季家来说无关紧要——那样的话苏飞渝能低调安稳地长到十八岁吗,会在季潮告白的时候像今天这样回应吗,还会像重视家人一般重视季潮吗,又会在什么时候忽然开窍,对季潮说我也喜欢你?然后就能顺顺利利地离开季家吧,去首都读梦想的医科大,被很多人追求,偶尔会想起季潮,可能会选择和季潮谈一场不咸不淡的异地恋,也可能不会,几年后于医院就职,与季家背地里的肮脏事毫无关联,一无所知地生活在离季潮很远的城市里。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如果季潮从不曾喜欢上苏飞渝就好了,如果季潮不是季潮就好了,苏飞渝是不是就能像其他所有人一样,与人相爱,组成家庭,不会受那么多的苦,做那么多他不愿意做的事,过幸福且平凡的一生?可是再怎么想也没用了,所有假设都毫无意义,眼前这个会很羞涩地说喜欢的苏飞渝只是昙花一现的幻梦,永远、永远不可能存在了。
看到录像的第一眼,季潮就知道。
……因为苏飞渝那样痛苦,又那么那么的绝望,而季潮曾无数次地看到那个眼神,在A国唐人街昏暗的路灯下,在人声寂静的深夜机场,在季潮告白的烟花下,在季薄祝去世后的医院,在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酒店,在这么多年与季潮拥抱亲吻做爱的每一刻,原来苏飞渝都在痛苦。
这些日子他一遍又一遍地梦见苏飞渝18岁的那个晚上,散落烟花下苏飞渝主动凑过来亲吻他,为他口交,垂着眼很乖地把他射出的东西尽数吞咽,然后他们做爱,在苏飞渝全身止不住的颤抖里,季潮进入他。
——“我为什么没有在18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就去死呢?”苏飞渝声嘶力竭的质问忽然炸响在耳边。
一瞬间,这个曾是季潮人生最幸福的夜晚变为最不堪回首的噩梦。
那些在苏飞渝崩溃时漏出的只言片语组成了他不曾知晓的真实过往,一次又一次,季潮只能呆呆看着苏飞渝披着毯子缓缓起身,混着血丝的精液划过赤裸腿根和脚踝,滴落在沙滩上,他跌跌撞撞地走着,如同被海洋召唤的塞壬,如今终于要舍弃尘世,回归故乡。
无法呼唤,无法触碰,苏飞渝平视着前方,眼角有风干的泪痕,似一缕无法停留的风,擦过身侧,在季潮的注视里一步一步地走进冰冷海潮,没有回头。
那是一场没有观众的葬礼,属于16岁前的苏飞渝。
——再也没有人会像苏飞渝曾经那样无条件地、真心真意地爱季潮,那样纯粹的、很好很好的爱,再不会有人送给他。
而那道撕裂了苏飞渝的伤口被藏在所有人若无其事的表皮下,肿胀溃烂,流出脓血,永远也不会愈合了。
密密麻麻的恨虫蚁般爬了上来,填满他的骨血,在他的齿间碾磨——那些人,那些伤害了苏飞渝的人,想要把他们碎尸万段、挫骨扬灰,可是已经太迟了,始作俑者的季薄祝、吴运华、录像中的那些调教师……他们都死了,那些碾碎了苏飞渝的、不可饶恕的罪行就这样轻飘飘地被揭过,被遗忘在旧日尘埃中。
没人赎罪,没人忏悔,也无法补救,即使再怎样憎恨,再怎样想要复仇,也没法做到了。
满腔的恨意无处归依,季潮目眦欲裂,几乎要从眼中淌出血泪来。
他该恨谁?他还有谁能恨?质问自己的同时,答案便已呼之欲出——伤害苏飞渝最多的,不是季薄祝也不是吴运华,是整个季家强加于他的重担,是季潮那一无是处的爱。
是他自私地要把苏飞渝绑在身边,是他狂妄地觉得季薄祝不会对苏飞渝下狠手,也是他愚蠢迟钝,被蒙蔽,被欺骗,对苏飞渝的苦难毫无察觉,反而亲手将那伤口撕扯扩大,逼它流出新鲜血液。
最应该恨的,不是季薄祝不是吴运华,不是其他任何人,是他自己啊。
季潮才是苏飞渝一切苦难的源头。
密密麻麻的雪花默片镜头般在窗外的黑暗里纷乱落下,不知不觉间苏飞渝已经重新陷入昏睡,手臂却仍软软环在他身上。
季潮长久地伏在他肩头,在属于苏飞渝的温热体温和浅淡香气的包裹下,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低嚎,而他的双眼干涩刺痛,已再无泪水可流。
那些他不曾明白的苏飞渝的痛苦,终于在这一刻同样刺入季潮的骨髓身体,并之后余生中每一分每一秒里,给他带来与苏飞渝遭受过一般无二的、漫长久远的折磨。
-这一年年末,在漫天风雪中,以Y市突如其来的黑帮火拼为导火索,C国长达两年的政治动荡开始了。
12月24日,市内各区均发生不同程度的暴乱;且毫无预兆与缘由,季氏企业股价开始大幅下跌。
同时首都总统弹劾案僵局打破,检方提供了新证据,舆论哗然。
12月25日,宋平接到首都方面的消息,总统背后的家族似乎已经失去了所有耐心,频频接触国际道上雇佣兵和杀手,看起来近期就要对季潮出手,可是他将这一消息告知老板时,老板却无动于衷,只说了一句“让他们来”。
祝和也在当天得到上司命令,不惜一切要保下苏飞渝,并将之从季家“营救”出来,安全局在Y市的分支人员开始准备行动。
12月26日,季笙打包好了行李,连哄带骗地带苏飞渝坐上了车。
季潮没来送别,指派了身边的沈特助开车送他们前往机场。
他们马上就要离开。
来!大声告诉我!甜!不!甜!完结倒计时了(以及下一章真的会晚)
第四十七章
苏飞渝觉得自己好像活在梦里。
世界和他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的罩子,眼中映出景物却看不真切,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云端,一些或嘈杂或轻柔的声音时远时近,很多时候他都无法理解它们的含义。
他觉得很累,再也无法向前迈进一步的那种累。
在浑浑噩噩中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他一直禁锢原地,黑色的潮水包裹着他的脚踝,缓慢地上涨,就如许多年前他试图做的那样,被淹没,被浸透,直到再也无法回头——没由来地,苏飞渝感到了悲伤。
有人忽然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很大,掌心温暖,用不由分说的气力拉住了苏飞渝,要带他离开这片无垠海潮。
苏飞渝看不到他的脸,甚至无法清晰辨认出他的身姿,但那人是真实存在的,就在身边,深爱着自己,而自己也爱着他,苏飞渝知道。
他抬头,看见一片璀璨星空。
无数的星辰之间,一团氤氲的光落在他们的前方,诞生于某颗也许早已死去的遥远恒星,却永远柔软明亮,永远地穿梭在宇宙之中,永远不会消逝。
海潮仍在发出挽留的轻响,星光却奇异地给予他力量。
那人走在他身前,十指紧扣,握着苏飞渝的手引他向前,而那些长久黏附在他身上的沉重污垢则被留在了身后的潮水里,很久违地,苏飞渝似乎终于能放下什么,他感到了温暖、安心与从未有过的轻松,因此情不自禁地笑起来——近乎祥和的平静与那团星光一同,在此刻轻轻笼罩了他。
那只一直牵着他的手却松开了。
那个人停住了脚步,站在他身旁,像是也很开心似的,微笑着,无言地注视着他。
下一秒亮如白昼的光芒在眼前绽开,混沌离开了他,无数记忆冲进脑海,苏飞渝终于看见那个人的脸。
梦醒了。
-“大家好,今天我们节目特别邀请了来自社科院的专家………分析此次总统弹劾案的新进展………反对党在日前召开的听证会上表明………掌握到某些确实证据……即将递交国会………据知情人士爆料,该证据或与季氏集团有关………”电台主持人字正腔圆的播报断断续续地传进他耳中,苏飞渝嗅到了汽车内饰的皮革味道,他身处一辆SUV中,窗外已是黑夜,亮着灯的高楼大厦接二连三一闪而过。
车厢里很安静,光线昏暗。
一个嗓音嘶哑的男人则接替了刚才的主播,洋洋洒洒地发表起似是而非的分析。
他的脑子还是很空,苏飞渝怔怔地听了半天,才缓慢地转动视线,就着车窗外时不时投进来的灯光,看清了坐在他身旁的少年。
“季笙。”
听到他的声音,对方像被吓了一跳,猛地抬手按亮了阅读灯,扭过身子看着他,微微瞪着眼,神情带着些许并不明显的探究和惶恐:“飞渝哥,你醒了啊?”“嗯。”
苏飞渝脑海中还残留着一点他发病时的模糊记忆,此刻看季笙的样子,隐隐也猜出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这是要去哪?”季笙抿了抿唇,过了几秒才说:“机场。
最近情势不好,我哥安排我们去M国避一避。”
苏飞渝愣了愣,转头看向窗外,在前方高架的尽头,写着“第二航站楼”的路牌在夜色里反着光。
“我的手机在你那吗?”他突然问。
“啊?”“给我。”
苏飞渝转过头,朝季笙摊开手。
三天前他哥最后一次过来香庭的时候确实把苏飞渝被收缴了近三个月的手机交给了自己暂时保管,就收在他随身的背包里,但是………“我哥特别叮嘱过等到了M国以后再还给你……”季笙犹豫道。
苏飞渝不为所动,强硬地重复:“给我。”
挣扎了一会儿,季笙叹了口气,乖乖从背包里翻出了那手机,递到苏飞渝手上。
许久没开机的机器反应有点迟缓,屏幕亮起后界面定格在厂商的logo,苏飞渝垂下眼,耐心地等待了十几秒,而在开机动画结束的同时,手机也猛地嗡嗡震动起来。
是里维的来电。
这时前座的司机忽然偏了偏头,车内的昏黄灯光照亮了他小半张面庞。
苏飞渝微微抬眼,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那人的侧脸,还是接了起来:“里维。”
“肖恩!你在哪里!你有没有事?!你那边的人我现在一个都联系不上!”对方像是没料到他真的会接电话,愣怔一瞬后继而急急吼道,“听我说!季家出事了!有人在全球范围内发布了追杀令,要你那位季先生的命,赏金高得可怕!那些雇佣兵和杀手都动起来了!你快走!别待在季家!我已经派人去接你了!”“……追杀令?”苏飞渝呼吸一滞,“谁下的?”“对方是匿名,我这里没查到。
现在别管那么多了,总之你赶快离开——“”里维,我知道了。”
苏飞渝打断他,说了“多谢”和“再联系”,径直挂了电话。
汽车仍在平稳地行驶,没有人说话。
苏飞渝垂着头,看着已经回到桌面的手机屏幕,想自己刚才真是问了个蠢问题。
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对季潮出手的,除了那位总统大人和他的家族,还会有谁呢?浑身的血连同纷乱思绪一起冷了下来,这段时日以来的种种蛛丝马迹在这一刻终于在脑中串联起来。
道上的动荡,针对季潮的暗杀,总统弹劾案,安全局需要自己的理由,祝和提供情报中的季家账面上极不寻常的大规模洗钱………他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季家洗白的动静太大了,又偏偏是在这政党相争的节点上,无异于是在给处于下风的总统火上浇油,而依那个家族历来的行事作风,只要他们还有一口气,还有一个人,就绝不可能放过居然胆敢反咬主人的季潮。
多么讽刺,他被当作季家的狗活了那么多年,可季家,充其量也不过是上位者手下的一条狗罢了。
苏飞渝想笑,却笑不出来。
唯一没料到的,就是季潮竟然会做得这么绝。
总统的家族根系扎根首都,又面临国会弹劾,理应一时顾不到季家这边的动静。
他虽然不清楚季潮到底做了什么,但会变成现在的局面,只说明季潮可能从头到尾都没想过遮掩。
季潮从不是鲁莽愚蠢的人,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这样近乎决绝地与总统决裂,挑起那个家族的怒火?苏飞渝想不明白。
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机,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屏幕上邮件图标右上角标红的数字也不知怎地变得十分碍眼,苏飞渝想点开,僵硬的指尖不受控制地一歪,戳在了旁边的备忘录上。
他从没有在手机上记录事项的习惯,本该空荡荡的app界面上如今却显示着一条备忘。
“飞渝,你也许永远不会看到这则留言……”时间是前日的凌晨。
他的手从未这样剧烈地颤抖过,在屏幕上空点了好几下,才成功打开被折叠的下文。
「飞渝,你也许永远不会看到这则留言,但我想,如果你能在未来的某一刻发现它,那会是我的幸运。
吴运华死了。
这是我唯一想告诉你的事。
他手上的那些东西我也都处理了。
你再也不用担忧……至于憎恨和其他一切附带的——什么都好,都是该由我来承担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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