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我就是麻烦,从来只有别人遭我的份儿……”辞年咧嘴一笑,“那安公子还有什么事吗?若是无事,我便锁门出去了,栖洲还等着我呢。”
安文显点点头:“无事了,在下先告退。”
见他又退了几步,辞年才放心出院子,锁上门。那人就站在他旁边,看着他关门落锁,似是连这点细枝末节都不放过,非要从里面看出些端倪来。辞年心里发毛,但动作还算流畅,将门锁好后,他转过身,朝着惯常的小路走去。
“那我也不奉陪了,安公子自自便。”辞年挥挥手,不禁加快了步伐,他现在可不想跟安文显谈什么人生。
“且慢。”
辞年还没走两步,身后便又传来了这人的声音,辞年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安文显缓步上前,轻轻站在他身后,那一贯慢条斯理的声音再次传来,入耳却如同鬼魅一般幽森。
“辞年公子,这是什么?”辞年感觉脑后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极其轻微,下一刻,安文显那修长的手指便从背后伸了出来,恰恰停在辞年的眼前。
那纤细的拇指和食指间,捻着一片碧绿的竹叶。
辞年一惊,这竹叶……莫不就是方才他攀上墙头沾上的!他赶忙撤开几步,与安文显拉开距离,藏在长袖子里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那人望向他,神色并没有什么波澜,见他跳开,又缓缓收回手,看了看指尖夹着的竹叶,疑惑道:“辞年公子,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难取舍相聚终有别
那是片新鲜的竹叶,顶端甚至还沾染着清晨的露珠。而现在,它夹在安文显的指尖,那尖锐的叶片正对着辞年。
辞年面色如常,道:“我住在这竹林边上,又刚从地上爬起来,沾了竹叶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吧?”
“安公子,为什么对我的这些细枝末节如此上心?”他顿了顿,忽然大叫道,“莫非……安公子你,你是暗恋我已久,所以故意在这门口等着,只为了等我出来,然后同我搭话?”
安文显一愣,竟没想到他还有这么一出,顿时惊慌道:“我没有!你可别胡说……这等事不能开玩笑的!”
辞年把手一伸,指着他手里攥着的竹叶,道:“就这么一片小小的竹叶,只是不小心粘在我身上,安公子都要特意从我身上摘下来,指不定是要拿回去做些什么……”
安文显慌忙把手中的竹叶一扔,辩解道:“这是……我不过是看你脑袋上沾了竹叶,想到君子当正衣冠,这才好心替你拿下来的!怎么能说是对你有非分之想!我……”
辞年成功搅浑了这缸水,心里那块石头这才彻底放下,他警惕地看着安文显,又看了看地上的竹叶,轻声道:“你当真对我没有歹意?”
安文显那还敢再接近这狐狸,他连连后退几步,摆了摆手:“当真没有!”
辞年又道:“那你为何守在我院子门口?”
安文显欲言又止,半晌后,终于叹了口气,道:“我方才,在你院后的竹林里……我并无歹意,也不是要窥探你什么,只是与我祖上升仙的一位前辈交谈几句,前辈来自上仙界,平日里也不下储仙台来,我与他会面之事,实在不想让旁人知道……”
辞年立刻道:“我方才真的在睡觉,没听到任何动静。”
安文显道:“我放才听见些动静,察觉到第三人的气息,这才想着,会不会是你……”
辞年忙摆手:“安公子,我真的在睡觉,我当真不知道你来过,这一开门就看见你,我也挺惊讶的,咱们既然有误会,说开了便罢了,我真要去找栖洲了!”
“好,那便不打扰你了……”安文显面带歉意,后退一步,又突然道,“那方才我说的事,还请……”
没等他说完,辞年已经跑得影都没了。安文显立在门口半晌,终于将视线从他的背影上移开,静静地看着紧闭的大门,又许久,才终于转身离开。
墙角的灌木一阵晃动,栖洲忙放下手里的书,起身查看,还没走两步,就看着了从灌丛里慌慌张张钻出来的辞年,那人沾了一身草木,若是还保留着尾巴和耳朵,那可真像极了从少林草野间窜出来的小狐狸。栖洲一见是他,脸上便不自觉扬起笑来。
“怎么了?这么急匆匆的,沾了一身草根子……”栖洲张开手臂,接过匆忙奔来的辞年,替他拍拍衣上的灰,“弄得这么脏,又打算去买新衣服么?”
辞年跑得太急,险些没喘上气,他双手叉腰,使劲喘了好几口气,这才终于抓住栖洲替他打理头发的手,颤声道:“师父……能动了!”
栖洲手一滞,喜色立刻攀上眉梢:“真的?”
辞年连连点头:“真、真的!”
栖洲立刻往辞年身后看,却忽然想起,在这人多眼杂的储仙台,辞年是绝不可能带着一个游魂上街穿行的,他叹自己高兴糊涂了,忙弯下腰,将辞年往背上一捞,踏着步子便要出门去。辞年一贴上他的脊背,便立刻将双手攀上脖子,气息也逐渐均匀下来。
见栖洲要背着他回去,辞年立刻道:“我这么辛苦跑过来的,你就把我给背回去了?”
栖洲笑道:“让你休息一会,再跑可得累着了。”
两人不过一会的功夫,就已经接近了院子,辞年伏在栖洲背上,已经能隐约看见家后那篇茂盛的竹林,林中修竹随风摇摆,沙沙作响,倒是好听。辞年忽然想起什么,他拍拍栖洲的肩膀,从他背上跳下来,吩咐栖洲在一旁等着,他翻墙进去看看情况。
栖洲听了只觉得好笑:“怎么你回自己家还得翻墙,这墙这么好玩么?”
辞年只“嘘”了一声,什么也没解释,让他安静等着便是。
不过一会,这小狐狸真又从墙里翻了出来,如释重负一般冲着栖洲招招手,待栖洲走近,辞年便拉着他飞快闪进门内,连关门都急匆匆的,险些夹着栖洲的脚后跟。
平日里总是不紧不慢的人被折腾得险些栽个跟头,栖洲细细一想,倒觉得事有蹊跷。
他进了院子,环顾四周,除了辞年一贯爱四处乱扔的那些东西,倒是没什么异样。一层淡薄却结实的结界笼罩在正中间的厢房前,栖洲只扫了一眼,便低声道:“在这?”
辞年并不作答,只是点头。
栖洲又道:“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辞年从不与他卖关子,听他问了,便将今日回家如何撞见师父,如何听见动静,如何爬树偷听的种种,全都和盘托出。他说得有些乱,但栖洲听得清楚,无非是安文显在上仙界的前辈对他们二人颇有不满。
“那人这么说,怕不是会针对你……”辞年说出了自己的猜测,“他骂安文显时,还不忘说我们是禽兽,虽然你是禽我是兽,说的也没错,但这话确实不好听……”
“他说那话,无非是为了激安公子罢了……”栖洲笑笑,“不过确实难听。”
辞年又道:“我本以为那安公子是个眼高于顶的人,性子绝对是一等一的高傲,可没想到他在那前辈面前,简直到了俯首帖耳的地步。我听了他们的话,急忙要去找你,这安公子就已经守在门口了,虽然他说自己是听见动静才过来查探,但我总觉得……十分不安。”
栖洲难得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沉默着思考了一会,才终于点头道:“你没想错。”
栖洲与辞年的想法是一致的。若他们拥有安文显这样的家世和地位,是绝对不可能让自己这样的尊贵之躯,被两个来路不明的乡野散修超越的,更何况,这两位还确实称得上是“禽兽”。
辞年道:“就算这安公子真如他所言是个君子,修测拿不到第一不会迁怒我们……但他要是真的被别人抢了先机,失了第一个飞升的名额呢?那个什么上仙界来的前辈,会不会这么轻易就平息怒火?那可是丢了他们家脸面的大事……”
辞年想了想,又说:“你什么都好,品貌才学,修为天分,样样都好得不得了,若真要针对你,便要一个劲从你身上寻找缺口……”辞年你说到这,终于转过身,看向了那被结界笼罩的厢房,道:“现在你最大的破绽,就在这了。”
储仙台隶属仙界,居住在这的,都是早飞升晚飞升但早晚要飞升的准神官们,机缘与修为,缺一不可。正因为如此,这能登上储仙台的,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就算在平辈间稍显平庸,但在未飞升前,他们可都是人间修行者中的凤毛麟角,说是万里挑一也不过分。
这里是自由的,也是严厉的。规则之内,一切皆可自由做主,可一旦逾越了规矩,等来的便是无比严苛的惩罚,两人到这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真的犯了大错而被惩戒的准神官,但这规矩写在纸上,这么多年,也该烂熟于心了。
像师父这样的残魂,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踏入储仙台的。鬼便是鬼,人便是人,仙便是仙,各有各的去处,各有各的归途。若不是他们二人执意要将残魂重新养好,这位以一己之力拯救万民的道人,恐怕就要被那海里的蛇精吞噬殆尽,更谈不到轮回的可能。
但栖洲偏不愿如此。他要救这人,不仅是因为一世师徒之恩,更是因为他打心底里觉得,一个能为了万千生灵抛却自身的人,不该落得如此悲凉的下场。
辞年道:“安文显要是真察觉了院子里的异样,那就一定会起事端。即便他安公子真是个君子,但君子总是讲规矩的。储仙台灵气充沛,是个好地方,但储仙台有规矩,不能私自将亡魂带入仙界。他就算真的不因修测名次的事而讨厌你,但就凭我们不守规矩,他也一样会选择告发。”
栖洲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
辞年又道:“所以……我们得想法子,在人间找一个同样灵气充沛的地方,最好在龙脉旁,这样能快点将师父的魂魄养好,再让他下到鬼界,步入轮回。”
虽然他们都明白,这相聚实在过于短暂。将一个残魂养到恢复意识,需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两人照顾了师父这么久,为的也不过就是他重新醒来的那天。但他们更明白,一旦东窗事发,危险的不只是他们,还有这缕失而复得的幽魂。
风渐渐大了,竹叶被吹入院中,却堪堪从结界上划过,细碎的叶片绕着结界的周围,拼成了一个圆润的弧形。栖洲看了又看,终于无可奈何地点下头来,他道:“我还能再看看我师父吗?他不是醒了吗?让我看他一眼,说两句话,随后……”
他似是不忍,轻轻咳了一声,道:“随后便送到人间去吧。”
栖洲太像神,又太不像神。人总说天地不仁,当以万物为刍狗,可栖洲心里牵挂的东西太多,那些被神明称为俗尘杂念的东西,是他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掉的。
辞年对此心知肚明,他却从未想过要劝栖洲改。
他不愿,不能,也做不到。因为在这一点上,他和栖洲一样,都只是长得像神的凡夫俗子罢了。
结界撤回,两人推开了紧闭的厢房门。屋内,一个半透明,却已经健全的魂魄,正举起辞年上午递给他的那张符咒,对着窗框透入的细微阳光看了又看。
这魂魄的容貌与前世的道人并无二致。
栖洲望着他,就好像望见了那一世子虚山上的皑皑白雪。
他许久未见的师父,真的回来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鸿雁托书喜讯已至
他的魂魄永远是干净的,就如子虚山上终年不化的雪。即便转世的他已经不是栖洲的师父,可他捏着符咒转过身,看向身后站着的白鹤时,眼神里透出的那一丝微芒,还是将他灵魂深处那永远不回改变的模样显露了出来。
魂魄没有对栖洲说话,反而看了看辞年,疑惑道:“这就是……你那相好的?”
栖洲一愣,他想过师父醒来之后的无数种情况,却没想到从这长者口中蹦出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的不着四六。显然,罪魁祸首就是旁边立着的小狐狸。这家伙听了师父的话,笑得合不拢嘴,就差真从屁股后面钻出个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晃起来了。
“那个……栖洲你听我解释……”辞年笑嘻嘻道,“师父醒来的时候在院子里,我怕他跑出去了,就胡乱说了个身份让他进屋来,你看师父不也挺听话的嘛!”
师父听了这话,缓慢地点了点头,更加确信道:“你一定就是我徒弟了。”
这话倒是没错的。栖洲暂时不跟辞年计较这相好不相好的问题,他望着那立在窗边的魂魄,尽管已经将养得差不多了,若此时下界投胎,也能转世为人,但这魂魄毕竟受过蚕食,还缺那么一点才算完整,想要在来时成为修仙之士,便不太可能了。
但师父一生所愿,本就是修得大道。
栖洲恭敬地稽首道:“师父,是我。”
“你是我徒弟……”魂魄尚未复原,行动都格外缓慢,那魂魄缓缓抬起手,指了指栖洲,又忽然慢慢转了向,指向辞年,“你是我徒弟相好的……”
辞年脸一红,忙摆手:“师父咱先别提这个了……您知道您徒弟在这就好!”
魂魄不解:“不是你说你是我徒弟相好……”
“不不不我没说,是您听错了!哎呀……”辞年手忙脚乱,恨不能跳起来捂住师父的嘴,但就算只是个魂魄,师父也是栖洲的长辈,无论如何这动作还是过于粗鲁,转了半天,小狐狸只能拼命比划着,不断做出“嘘”的手势,只求师父能打住,别再提什么相好的这回事了。
但玩闹归玩闹,师父的魂魄终究缺了什么,不能长久地在外逗留。辞年胡乱闹了几句,便将屋子留给栖洲,自己则钻出来,在院子里替他们守着。栖洲才是最想见到师父的那个人,这点宝贵的重逢时间,就让他们师徒二人叙叙旧吧。
尽管轮回转世早已抹去了师父关于栖洲的一切记忆,但只要魂灵不灭,总还有重逢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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