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肚皮贴着草地,跑得飞快,绕过好几棵参天大树后,终于嗅到了一阵水草独有的气味。辞年想都没想,一闭眼,一纵身,从草丛里飞了出去。下一刻,白狐没了,一个身材纤细的少年便从路边的灌木里窜了出来,他稳稳落地,脚下踏着的土地上,恰好有一块小小的光斑,辞年顺着光斑抬起头,却发现这石缝之后,是一个被山壁围成的天坑。
山石四面环绕,极高极险,也不知这地方存在多久了,悬崖峭壁上,竟能斜斜生出巨大的树来,而且这树不止一棵,它们一丛接一丛,将天坑顶上洒下的阳光切割分裂,边城一块又一块光斑。辞年顺着阳光的足迹,往远处看,这天坑底部,竟天然有一处水池,池子很浅,却清澈见底,池水被阳光穿过,像一块碧透的琉璃。
而这池水边不知翠绿的野草,还有一簇簇鲜艳的野花。没人知道这些花是从哪来的,又是怎么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疯狂生长,但这些花朵确实艳丽非常,辞年眼睛一亮,立刻小跑着窜过去,摘下一朵嗅闻起来。这花的名字他叫不上来,但看颜色确实不错,要是带回去做胭脂……
辞年左右看看,这水池边围了一圈红花,阳光擦过水面,变成粼粼波光,它们折在花上,让这花儿更明艳了几分。好,花朵足够多,摘那么一束应该没问题吧。辞年脑子动起来,手也跟着一块动了,他沿着水池边,一朵又一朵,手里的红蕊越来越多,那淡香也慢慢飘了出来。
他摘一朵,又绕过这一片花丛再摘一朵,要是把同一片给摘秃了,这花可就不好看了。辞年低着头,弯着腰,走一路摘一路,就在摘满一束时,他终于直起腰来,轻轻喘了口气:“这下……”辞年的话还未说完,就硬生生卡在了嘴边。
抬起头,他的正前方生着一棵大树,那树很大,与山路入口处的玉兰一样大,树叶散着柔柔绿意,却只有绿,枝桠繁复,却没有一朵花藏在其中。在这与世隔绝的天坑底,居然会长出这样一颗不开花的树,实在是叫人意外。而更奇妙的,是这树木弯曲的枝干上,坐着一个少年模样的人。
那人一身红衣,光着脚,束着马尾。从辞年窜出草丛开始摘花,他便一直坐在这望着,只是辞年没说话,他便也不吭声,没想辞年这么摘着花,竟一路摘到了树旁。就这么一起身,两人才真正看见彼此。
坑底没什么风,却总有股暗暗的冷气,辞年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反应才好。想都不必想,这绝对不是人。天坑四面环山,高俊险拔,石壁阻隔的那条缝是唯一出口,他能进来,是因为他本就是狐狸,那这个呢?这又是什么东西?这些花都是他种下的吗?
辞年与红衣少年大眼瞪小眼,良久,他才轻轻咳了一声,道:“我……我摘了你的花?”
红衣少年摇头:“野生的。”
原来会说话?看来这东西修为也不浅。辞年又道:“那……无事我就先回去了。”
“你走哪儿出去?”红衣少年似是才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从书上蹦下来,落地轻盈,甚至连细微的动静都没有。辞年后退两步,道:“你怎么出去,我就能怎么出去。”
那少年一愣,面上露出怪异的神色,他指指身后的树,转过身,朝着树直直走去,他走到大树跟前,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加快脚步,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便穿过了树木,又飞快从树后穿了回来,笑道:“我这么出去。”
“……”辞年愣在原地,一时没想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凭他修炼这几百年的道行,都还没能穿墙而过呢,怎么这东西就能毫不费力的穿入穿出?难不成这根本不是精怪,是鬼魂?辞年向前走去,摸了摸树,又拍了拍少年的肩,都是可以触碰的实体。
“你……”辞年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做到的?”
红衣少年哈哈大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大树:“这就是我啊。”
“啊?”辞年一愣,顿时恍然大悟,面前这少年,与竹溪山漫山遍野的竹青一样,与他这样的精怪不同,这些通了慧根,自行修炼化形的东西叫木灵。虽然人总将这些东西统称为妖怪,但树木毕竟不似飞禽走兽,它们生了根,无法自由行走,修炼成灵后,便天然拥有了轻盈姿态,可以轻易穿行障碍。
只要树木根本没被破坏,无论如何折枝,木灵都能重生。这棵树倒是生在一个极为安全的地方,这里别有洞天,却无人能触及,更别说伤他根本。长安聚着龙脉,能修炼到如此地步也不算稀奇。少年见辞年不说话,便主动凑过来与他交谈:“你居然能看见我,真神奇,你别傻愣着,同我说说话啊,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话!”
辞年道:“我又不是人。”
少年一愣,睁大眼睛看了许久,又凑近他转了好几圈,疑惑道:“你不是人?那你是什么东西?你身上怎么哪都没多?”
“你才是东西呢……”辞年嘟囔一声,摘下了书童帽,露出了掩藏许久的尖耳朵。
少年见此情景,猛地吸了口气,竟露出惊喜的神色,他乐道:“哎呀!你是……你是……”
——“你是狗啊!”
辞年的脸立刻黑了下来,他皱着眉,向前进了两步,指着自己的鼻子不快道:“我哪里像狗!哪里像狗了!?谁家狗是这样的!你家有这么俊俏的狗吗!”
少年一脸不解:“我也很俊俏啊!你家有这么俊俏的树吗?”
“我……”自认为在斗嘴界除贺栖洲外没有对手的小狐狸,今天居然在这深山老林里遇到了劲敌,辞年还没想好怎么回嘴,这少年又冒出了新的点子,他道:“哎呀,咱俩就不要互相卖关子了,这样吧,咱俩交换,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一件事,这样不就扯平了吗。”
辞年一想,这么倒是挺公平的,便道:“那你先说。”
少年爽朗一笑:“好啊,我先说。”他指向身后的树,笑道:“这就是我,今年已经七百岁了,我叫阿满,满足的满。”
“我不知道我多少岁了,我叫辞年,不是狗,是狐狸。”辞年介绍时,刻意把某三个字重读了一遍。
“你说了两件事了,我得加一件。”阿满回过头,看向郁郁葱葱的树冠,道,“你知道为什么这棵树在春天不开花吗?”
“为什么?”这一点,辞年倒确实好奇,春季抽芽开花,这是万物之态,难道这树就不需要开花结果么?
阿满却道:“我懂了,你一定不是来自长安,是有个谁,把你从别的地方带来的。”
辞年大惑不解:“这和我是不是来自长安有什么关系……”
“你若是来自长安,就不会有此一问了。”阿满转过身,拍了拍辞年的肩,“长安有一种树,春季抽芽,夏季开花,入秋便能结果。待结了果,果实硕大,表皮光滑,剖开之后,里面会挤满一颗颗种子。那就是我,石榴。正因为寓意幸福美满,所以我才叫阿满。”
辞年听到这,恍然大悟,原来这少年的一身红衣是这样来的,他也想像阿满一样说说自己名字的由来,可他说不上来,只能笑道:“原来是这样。”
阿满又问:“你摘这么多花,是要做什么呢?”
辞年坦白:“做胭脂,这花红得好看,做成胭脂一定也好看。”
阿满瞪圆了眼:“你会做胭脂?是女子施在脸上的那种红红的东西吗?”
辞年点头:“就是那个,装扮起来可美了……”
没等辞年说完,阿满便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往树后跑去:“我知道这边有更好看的花,我带你去摘!但你……你摘了花,做好了胭脂,能不能送我一个?”
辞年疑惑:“你……你也喜欢装扮?”
阿满笑着摇了摇头:“不是不是,哎呀……你就答应我吧,我带你去摘花,你替我做胭脂,咱俩礼尚往来不是吗!旁的……就别问了,走吧走吧!”
阿满光着脚,却跑得极快,拉这辞年跑了一阵,绕过几颗古树,果然在池子另一边寻到了一片颜色浅淡的野花,这花是浅粉色,不似深红那样艳丽,但看得出来,它与石榴树旁的花丛是同属。阿满期盼地看了看辞年,怕他不答应,又道:“你帮我做好了胭脂,等到秋天,我就给你石榴,夏天的石榴花我也能给你,石榴花也是红色的,也能做胭脂,好不好?”
这条件倒是诱人,辞年思索一阵,终于点头答应:“好,成交。”
至于这胭脂到底要做什么,既然阿满不乐意说,他自然也不会问了。两人在花丛中采摘了好一阵,辞年手中的花便又多了一束。他与阿满边摘边聊,竟从一开始的胡乱斗嘴变得投契起来。就算再像人,辞年也毕竟是只狐狸,比起与贺栖洲以外的生人相处,他还是更乐意与自己的同类打交道。
阿满从他这听来了不少故事,也给他讲了关于天坑的故事,这一来一往,倒把两个少年的距离拉近了不少。辞年捧起花,一抬头,却发现这天坑已经照不到阳光了,他才惊觉时间不早,该回家去了。阿满看出他的心思,笑道:“你居然是有家的啊?”
“我当然有……”辞年把花收好,与阿满告别,“我得回去了,我家里人还在等我呢。”
“是人?”阿满更为好奇,“人……真的可以信任么?”
“别人不知道,他可以的。你的胭脂……我做好了就给你带过来。”辞年没与他解释这可信任的到底是谁,收拾打点完,便化作狐狸往出口窜去。
阿满依旧坐在他的树上,看着远去的小白狐狸,笑着挥了挥手:“说话要算话啊!”
第七十三章 红花开红线牵缘来
马车行到贺府门口,将两人放下来。几人虽是相约踏青,却将大半时间都花在路上,一天下来也确实疲惫了。徐问之同他们道别几句,便没再下车拜访。二人出门一天,终于回了家,却都懒得再动弹了,两人进了卧房,同一张床,一个躺左边,一个躺右边,谁都没吭声。
静默着休息了一会,贺栖洲突然道:“在山里发现了什么好玩的,居然这么久才回来?”
辞年道:“一棵树。”
“树?”贺栖洲侧过头,正对上辞年带笑的眼,“怎么,我院子里的树不够高了,没办法让你上蹿下跳了?”
“什么上蹿下跳,按你的说法,我整日里就没事干,一天天的就会上蹿下跳!”辞年嘟囔了一句,从怀里捧出藏了许久的花,那些花儿躲在衣襟里,随着夕阳颠簸了一路,重见天日时,不仅没有枯萎失色,反倒如刚摘下时一样水灵鲜艳。
这花叫不上名字,却实在美得可爱。贺栖洲摘过一朵嗅嗅,笑道:“刚刚又说一棵树,现在又是一捧花,看来这趟踏青收获颇丰。只是这么好玩的地方,你怎么也不带上我啊?”
辞年顺着他的手,将花洒了半床:“那地方你过不去,你太大了。”
小狐狸将那山路尽头的石壁,狭小的缝隙,和缝隙后别有洞天的奇异之景全都和盘托出,辞年讲得绘声绘色,贺栖洲静静听着,倒也津津有味。故事说完,贺栖洲了然:“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收了人家这么多花,是得好好把胭脂做出来。不过你刚才有句话,我倒是听不明白。”
“啊?”辞年一听这个,立马开始回顾自己说的每一句话。他说错什么了么?石壁在小路尽头,有缝隙钻过去,缝隙后面是天坑,天坑里有树有水有花有阳光,是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仙境……
贺栖洲咧嘴一笑,白牙一露,甚是潇洒:“你刚才说……”
辞年一脸疑惑:“我说……?”
“说我太大了。”这四字刚落音,贺栖洲便笑得合不拢嘴,“小神仙,你怎么知道啊?”
“我怎么知道……”辞年一脸疑惑,他直起身子,摊在腹上的几朵红花也随之滚落下来。贺栖洲这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嘛。辞年摊开双手,比划了一下:“这里到这里,是你的头,这里到这里,是你的身子,这里到这里,是你的腿!”
他还无比认真的将贺栖洲的没一截都用手量得清清楚楚,贺栖洲上半截躺在床上,下半截贴着床边踩在地上,辞年十分严谨,他甚至将贺栖洲鞋都脱了,精确测量到脚丫子的最后一寸,然后比划着,理直气壮道:“这还不大吗!你这么大,那缝就这么小,你怎么可能进得去,所以不是我不带你,是我带了你你也去不了,不能赖我的。”
贺栖洲笑本就憋不住,被辞年这一番折腾,更是憋都懒得憋了。他蜷在床上,笑得浑身发抖,辞年自然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可一见他笑,自己也忍不住笑,那带笑的眼里满是茫然,可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着,贺栖洲笑得睁不开眼,他便凑过来,捧起这人的脸,问:“你到底在笑什么啊,我说的不对吗!”
不知为何,贺栖洲只觉得眼前人娇憨得令人心软,他怕辞年压了花染出一床殷红,便一把捞过那细腰,搂着翻了个身,两人都避开了红花,滚到床另一侧去。辞年捧着他的脸,却止不住被他感染的笑意,道:“说话!说清楚!笑什么呢!”
这坏心眼冒了出来,便收也收不住,他缓缓凑近了辞年的耳朵,轻声耳语一阵,就这么短短的功夫,辞年的脸都涨红了,连带着他脑袋上的白耳朵都透出了粉色,辞年想爬起来,却被他紧紧搂在怀里动弹不得,他就是要趁着这个时候看自己听了怪话羞红了脸的样子!辞年心知肚明,可他在竹溪山这么多年,浑话都是用来骂村民的,这当口,他竟一句都骂不出来了,喉头的话哽了半晌,只化作一句毫无底气的:“你这人……混蛋!”
“是你非要问,可不是我非要说。”贺栖洲怕把他逗急了,赶忙将人搂在怀里安抚一阵,“大就大嘛,有什么可怕的……”
“休要再提了!”辞年真急了,他恨不能咬贺栖洲一口,让他疼一阵,看他还敢提什么大不大的,贺栖洲见好就收,立刻闭了嘴,转了话头:“好,不提不提。你养了一冬的芦花鸡也该下锅了吧?给你做个汤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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