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向青山打来电话,捎来一个对钟隐而言十足的好消息:家里的打扫和重新布置已经差不多完工,他们不用再寄人篱下,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修缮工作向青山和女朋友帮了许多,钟隐很感谢他们,说好了等回去请他们吃大餐。小两口把餐厅的决定权交给钟盐,小孩儿这就已经开心地思考起了要吃什么了。
有人欢喜有人愁,在霍西悬这儿就是个坏消息,它意味着他们莫名其妙的短暂“同居”马上就要结束。成年人不会把失望挂在脸上,他照常在傍晚到来,带上钟隐或是盐盐喜欢吃的东西,饭后一起坐在客厅陪孩子看动画,有时候一起喝牛奶,有时候不,没有再去露台谈过心;第二天买好菜等钟隐做早餐,听盐盐讲讲幼儿园的事,吃完再离开。
几乎像个普普通通朝九晚五的一家三口。尽管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个畸形的暂时。
不过,除了晚上回到那个房子,本该业务繁忙的霍总这几日并没有去青悦,把事情全权交给蒋政处理,自己找阿K喝酒,去朋友的场子玩过一次赛车飙过一次摩托,或者不喝酒也不飙车,静下来,找个不被打搅的地方聊聊天。
他最近总是想同人“聊聊天”。也许是真的需要开导,也许只是心里闷着的一口气想要纾解出来。
阿K知道他和钟隐又陷入了不清不楚的关系后,没多说什么,好像早在预料当中。有些纠葛是刻在骨血里,就算曾经被命运折断,总有一天还会重新长成无法分离的肋骨。
“该来的总会来的。”在一杯酒下肚后他拍拍霍西悬,像是嘲笑,又像是劝慰。
有一天他们一起去了翎山公墓,找到了Adlin的墓碑。
翎山就只是翎山,静静的,没有悲喜,守着千百魂灵在此地长眠,守着被留下的人们的哀伤、祈祷与思恋。
钟隐当年找到Adlin究竟是什么原因,已经不得而知。这位医术精湛、认真负责的医生在决定了断自己的性命之前,除了为唯一的孩子找到归宿以外,也严格保护病人的隐私,转院的移交了档案,已经康复的则进行销毁。
那些受过她呵护的病人不会知道,即便在生命的尽头,她也依旧留有温柔。
阿K就算有通天本领,也复原不了几年前就已经全部处理掉的原件。于是,钟隐的病情成了一个谜——除非有朝一日,他愿意主动向霍西悬吐露。
阿K摸出根烟,想想山上点明火不太好,而且对逝者也不尊敬,只咬在嘴里没点燃:“你那么想知道,问问不就得了。”
“问了。”
“然后?”
“……没然后。”
“唔,也是,以你家那位的性格,就算有苦怎么可能会讲嘛。”
又是“你家那位”。这回,还真住在家里,可惜仍旧是外人。
有苦不说出来,再憋也不会憋成甜。道理都是懂的,钟隐却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
“其实我在想,还是有什么隐瞒的吧。”阿K抬抬下巴,“哎,霍少爷,如果是你,踹了一个已经不爱的人,比如,我想想……比如任绡。你会不会难受?”
霍西悬代入想了想,皱起眉:“会有愧疚吧。”
“对,正常人都会有愧疚,毕竟有构建过关系和责任。那,你会因此心痛不已吗?夜夜难眠、茶饭不思,甚至因此走不出梦魇,直到必须需要寻求外界帮助的地步?”
有过的。
他的辗转反侧,他的夜不成寐,他的痛彻心扉。在和钟隐离婚之后的泥潭里的日子,在四年后还没能释怀的今天。
但那些都因为他深深爱着钟隐,若是换作任绡,或者任何昙花一现的零星床伴中的哪一个,哪怕是青春期某个朦胧好感没付诸行动的对象,他都不会有心痛的感觉。
心痛和心动一样,哪里是那样好触发的情绪。
——付出的爱和收获的痛总是对等的。如果钟隐曾因为离婚感到痛苦不堪、超出了仅仅是甩了一个人的愧疚,那么说明做出这个决定,一定不是因为爱已经消磨殆尽。
这是阿K旁敲侧击他的道理,是钟隐那里尚不能触碰的谜底。
*
全能好助理蒋政先生的一天从给上司霍西悬收拾烂摊子开始。
工作上一茬接一茬的消息都不是大事,他在百忙之中还抽空接了个私人电话,一看来电人,颇为惊讶。
“任小姐。”
“叫得那么见外干嘛。”电话那头女孩儿噗嗤一笑,声音清亮,“早上好啊政哥。”
无事不登三宝殿,蒋政自知和任绡的关系远没有近到可以闲聊的地步:“哎,大小姐,说正事儿,我这忙着呢,霍总今天又没来。”
“又?”任绡的声音有点儿奇怪,“那你知道他去做什么了吗?”
胳膊肘自然是不能向外拐的:“怎么了?”
任绡知道他忙,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你这儿有西悬几处房子的地址吧,能不能给我一份?”
“这……”不太好吧。
“霍叔叔托我来问问。”她心平气和。
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说是顶头上司。能搬得动霍世骁名号的人不多,任绡是其中一个,也是不像会私自调用虎符的那一个。蒋政带着怀疑和困惑发送了资料,这小霍总明明很久没买新房产了,以前的地儿霍董不可能不知道,还要来问什么呢?
半晌,那边传来新的疑问:“没有西三环的房子吗?”
“西三环?”蒋政不解,“没听说。离公司、霍董家都那么远,买那里做什么。”
看来蒋政并非知情人之一。女孩沉默片刻,声音重新明亮起来:“没事了。政哥你忙吧,拜拜~”
不是说任绡莫名其妙,而是这件事确实有点莫名其妙。蒋政挂下电话,觉得有必要跟霍西悬说一声。刚准备拨出去,前台推门进来:“蒋助,柯仁的人到了。”
他放下手机,还是先处理手头更要紧的事情吧,霍西悬那边可以等,开完会回来得记着告诉他一声就行。
柯仁集团等不了。那个小甄总,可不好对付。最近步步紧逼不说,现在直接让人上门来了。要是在中世纪,简直是骑士将手套摔在对方门前的决斗邀请。
霍西悬这个不省心的上司,怎么偏偏在这种时候玩消失?
*
他从翎山公墓下山回到家,发现本应该外出的父子俩都在。今天盐盐幼儿园的课只有下午半天,钟隐本来调休可以在家照顾他,临时接到公司的加班通知,那是他的项目组,今天上头忽然来人调研,他是主讲人也是负责人,缺他不行。向青山又不在酩城,没人去接盐盐放学。
霍西悬到的时候他正在挨个给朋友打电话。
“没事,打扰你了。”
“这样啊……”
“我儿子他们幼儿园今天——”
“没关系,我就是问一下。”
“那个,下午你有没有空?大概三点……”
也许是种偏差效应,在他需要帮忙的时候,全世界都忙碌了起来。
“我去吧。”霍西悬在他焦头烂额找人托付时颇为不悦地拧起眉头,“你不相信我吗?”
钟隐握住手机的动作顿住。
这根本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他们一次次剑走偏锋地陷入越界的关系里,再多一分责任,多一分羁绊,就多一分危险。
可钟隐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他差点儿都已经打算寻求那个不怎么靠谱的郁佟的帮助了,霍西悬的确是眼下有空且叫他放心的唯
一人选。
霍西悬重新拥有了钟隐的手机号和微信。其实应当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他有很多种理由和途径可以拿到,但没有哪一种比对方主动给,更名正言顺。
他靠在沙发上翻钟隐的朋友圈,每个月寥寥几条,有时候转发公司和行业讯息,有时候是儿子的照片,不曾分享过自己的私人生活,更没有伤春悲秋。霍西悬,或者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从那里窥探出什么。
幼儿园下午三点放学,午休起个床差不多就能去了。霍西悬在半路上突然好奇,他公司里那些员工、双职工家庭,孩子放学或者有突发状况时,谁会去接呢?
然而霍总毕竟是霍总,就算会设想,也不过是想想,无须体验平凡人的无奈与苦楚。他只需要把工作交给助理,在规定时间开着普通人一辈子积蓄都买不起的车,悠哉开到幼儿园门口就够了。
从郁小缘旁边牵走钟盐,忽略掉爸爸又迟到的前者瞒也瞒不住的羡慕眼神,霍西悬问盐盐:“昨天那个小蛋糕味道怎么样?”
“好吃!谢谢叔叔!”
“今天还想不想再吃?”
小孩眼睛亮了亮,又犹豫:“爸爸说,小孩子不能吃多,会牙疼。”
霍西悬随机应变:“那叔叔带你去亲手做一个,回家给爸爸吃,好不好?爸爸是大人了,不牙疼。”
“好!”
三岁的小钟盐不会知道,这个叔叔带自己去做的给爸爸的蛋糕,价格抵得上爸爸半个月的工资。
这家私人订制高端甜品店的店长亲自出来迎接,将他们领到包厢,Q国的高级主厨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主厨也在C市求学过,甚至也在C大交流过,霍西悬和他聊了聊,倍感亲切,在走的时候多给了不少小费。
事实上霍西悬从来不是一个和孩子相处良好的人,但钟盐对他有天然的亲近,又是钟隐的养子,他乐得照顾。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要不是他根本不认识Adlin,而且和钟隐在一起的那些年从未有过二心,他都要怀疑盐盐是不是自己不知道的私生子了。
不然那种血脉相连的熟悉感,要怎么解释?
总不能是钟隐偷偷给自己生的吧。
他又开始苦中作乐幻想。
*
霍西悬
还没回来?
钟隐
马上。
霍西悬
[图片]
钟隐
什么时候睡的?
霍西悬
就刚才。
钟隐
没闹人吧?
霍西悬
没有。
睡之前还喝了牛奶。
也刷牙了。
钟隐
嗯好,谢谢。
霍西悬
你真的要为这种事情跟我客气吗?
钟隐
……
霍西悬
不说了,快回家吧。
*
手机聊天界面还停在“快回家吧”四个字上,令他想起从前。从前那句话意味着“我等你”和“想你了”这样可以随便挂在嘴上的甜言蜜语,如今却只能埋在冰冷的文字背后,什么也不能被道出。
夜已经深了,星星升上树梢,小区保安昏昏欲睡,钟隐却难得没有刻意加快脚步。
以往盐盐丢在向青山家里照看也是经常性的,每次他都心怀对邻居的愧疚急急忙忙赶回来,然而今天却好像因为霍西悬在而放心似的。
或者,再往前借住于此,钟隐也没有比“不该和霍西悬见面”更重的负担。
即便他们现在在法律上是没有任何名义的陌生人,在心中的某个角落,霍西悬依旧是
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信任、最能完全交付的存在。
短暂的交汇就要走到尽头,马上就要搬回家了,他不再惴惴,把这些天清淡的相处当做意外的赠礼。反正这茬过后二人又将回到不相干的人生里,它仍是狼狈时可以咀嚼回味的柔软梦境。
斤斤计较的这些年,也总算是放自己喘口气。钟隐这么想着,走到楼下,看见门口停着一辆不属于这个小区消费层次买得起的车。
如果不是认识霍西悬的车牌,他会以为那是他的。
压抑的预感笼罩下来,让他只想快点回到家里,回到那个有盐盐、有霍西悬在的安全地带。他正要快步走过去,接着,从车里走下来一个他同样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身影。
他浑身一震,连血液都凝固了。
如果说霍西悬是他不愿醒来的美梦,那霍世骁则是实实在在的梦魇。
第27章 间奏Ⅱ·山雨
五年前,Q国,C市大学高等商学院。
教授的桌子上养了只鸟儿,全身羽毛翠绿,尾巴则是蓝色,喙部嫩黄,眼睛像两颗黑豆,也不用拴着或者关起来,自个儿停在书架上,有人伸出手指它就歪头蹭两下,十分乖巧可爱,来的学生总要逗逗它。
具体什么种属钟隐也叫不上名来,他一边用食指帮它梳理羽毛,一边忐忑不安等教授评判论文。
半晌,教授抖了抖厚厚一沓的纸质版,摘下眼镜:“你的构思很好,专业知识储备也相当厉害,用词一如既往犀利……”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等着他的“但是”。
教授说:“但是,不够贴合实际。”
提着的那口气又松下来。
教授已经六十岁了,是个胖胖的、很慈爱的老头儿,没有子女,养了很多小动物,已然成为办公室吉祥物的小鸟儿就是其中一员。他对钟隐这个异乡的优秀学生非常照顾,还跟他学了句家乡话“和气生财”。
“隐,你知道你现在最缺乏的是什么吗?”
钟隐想了想:“完整的世界观?”
教授摇摇头:“现在你需要考虑清楚的,是你毕业以后打算留在这里,还是回到你的祖国。”
钟隐一愣。
教授伸出手,刚才还在和钟隐玩儿的小家伙立刻飞过去撒娇,他继续道:“我们的学科,从某种层面而言是包罗万象的、通用的,但换一个角度,它也是根据环境量身定制的,国家与国家不同,甚至城市与城市之间也不同。
”你要考虑的不仅仅是经济原理,更多的还有社会、国家政策,包括公民的消费水平和喜好,每一个细节上的差异汇聚到一起,就是不能复制的独特地区模式。
“这些,如果没有一个具体的情况,你设计的方案是没法真正运转起来的。构建一辆车的模型很简单,让它既在柏油路跑、又在沼泽地开,却很难。这个道理你明白,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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