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非常赏识的学生,你很优秀,我当然欢迎你留在Q国,留在C市,甚至留在我们学校,以后和我继续做同事。但如果你想要回到你的祖国——每个人都想回到祖国,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不必因为你现在身在Q国、面对身为Q国人的我就难以说出口——我也会帮助你调整你的方案。
“回去好好想一想,来告诉我答案,好吗?”
钟隐离开前,又看了眼那只到处扑腾、最后还是回到教授身边的小鸟。
它没有笼子,没有栓绳,明明是绝对的自由,却自愿选择停留在某一处栖息。
*
Q国的生活节奏很慢,位于亚热带蜿蜒海岸线上的C市更是将享受发挥到了极致。
蓝天白云,露天咖啡厅,人们戴着墨镜晒太阳聊天,街头艺人吹起悠扬的萨克斯,静下来仿佛听得见远处的海浪声……每一帧每一刻都美好得像旅游宣传手册中的画面,似乎没有谁会为过日子发愁,人人富足安逸,生活里只剩下音乐和焦糖。
霍西悬这个时间也有课,往常钟隐会去他的班级门口等着,不过今天只是留了条消息说要散散心,离开校园独自漫步在街头。
他有些迷茫。倒不是因为论文被毙,而是教授说的那番话,此前他还真不曾认真考虑过。
明年就要硕士毕业了,究竟是留在Q国还是回家去,不仅未来模糊可能性无限的他没想好,手握青悦最大继承股份的霍西悬,也没想好。
两个人偷偷在Q国缔结的婚姻并不为霍家所承认,在观念传统的霍世骁眼里,自己视为骄傲的儿子和一个男人结婚,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霍西悬为了他和家里大吵了几次,现在处于冷战状态中,谁也不理谁,好像还持续了挺久。具体吵了些什么,钟隐并不知道
,也不会打探,他自己和家里也不是太愉快,更何况不是所有时候对爱人的状态了如指掌都是好事儿,有些情况下,不过问是一种温柔。
尊严是他必须给霍西悬留存的东西。
然而有些事情霍西悬不提,他也会考虑。
留在这儿还是回国去,对他区别不大,反正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可霍西悬就大大不同了。
如果回到酩城,霍西悬顺了父母的意跟他分开,从“混沌的状态”中抽离,回到正轨,可以继续做霍家的儿子,青悦的掌门人,说不定是下一任酩城首富。他会按部就班娶妻生子,该有怎样光鲜亮丽的人生,一步也不偏离。
要是留在C市呢,霍家八成在短期内不会原谅他,而这几年是他能否光辉最重要的时段。霍家狠不下心也罢,若是狠心给他试炼,锦衣玉食的小公子就只能继续和自己蜗居在小房子里,做一个也许快乐,却太过平凡之人;要是连快乐都得不到,则是真真正正的满盘皆输。
霍西悬想要的,是哪一种人生?
他希望霍西悬过的,又是哪一种人生?
钟隐兀自思考着,陷得太深,等肩膀被谁从后面拍了下时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看见刚才心中所想之人出现在面前。
……不是在上课么,怎么会在这儿?
他想这么问来着,又觉得没有必要,肯定是看到自己留言说要散散心所以不放心了吧。他们手机的位置关联,找到也不意外。
翘课溜出来,就是为了陪陪自己么?理智来说不大妥当,可是——
霍西悬从背后变出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弯腰,伸手,作绅士邀请状:“这位迷人的先生,有没有空赏脸和我一起喝杯咖啡?”
——可是,他爱着这个人,他与他互相深爱,从来就不是凭着理智的公式计算。
*
他们胡作非为了一下午,傍晚霍西悬要出门,国内有几个相熟的好友来C市旅游,叫他吃个饭见见面。本来想带钟隐一起的,可他刚才已经耗了不少力气,晚上还要在家改论文,便拒绝了。
“你能照顾好自己的吧?”临走前霍西悬颇为担忧地望着他。
钟隐本来倚在门边看着他,听到这话噗嗤笑了:“天天早饭都谁做啊,你还担心我?”
霍西悬也笑,一通乱揉他的发型,趁他懵的时候响亮地在脸颊亲上一口,徜徉而去:“乖乖等我回来啊!”
下楼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钟隐还待在原地,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刚才吻过的地方。
别看平日里总是霍西悬拿他当个稀世珍宝、到处炫耀,真要让钟隐讲讲霍西悬的好,他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带重样。
这么好,这么好的人,是他的……
是他的丈夫,他的爱人啊。
*
很久没有一个人在家度过夜晚了,钟隐打开上周末在跳蚤市场淘的刻有小天使的古董音响,播上一首温柔的舞曲,慢悠悠给自己做了盘鸡胸肉沙拉,还煮了香气馥郁的咖啡。
他把它们端回房间,打开电脑准备修改论文,顺便给霍西悬的“一切都好?”回个表情。
他沉浸在数据世界中,勉强从舞曲里辨别出一丝敲门声。
这个点了,会是谁呢
他第一反应是霍西悬提前回来,又给自己惊喜,端起杯子踱过去:“怎么回来这么——”
手里滚烫的杯子差点没拿稳,他愣住了。
如果说这扇门打开以后预见到能看见什么人,那么钟隐给出的答案有霍西悬、邻居、他们的朋友、商院的同学、教授,甚至警察。
反正,这份名单中不会有霍西悬的父亲。
霍世骁剑眉星目,单论长相应当是非常
英气的,不然也不会有霍西悬这样帅气的儿子;可他自带一种威严,哪怕身材并不高大,眼神如隼,极具压迫感。
刚才还忙着和数据、原理打交道,满心期待着霍西悬回家,现在突然要见家长了。事情发生得太快,钟隐脑海中快速分析着霍世骁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以及要来做什么,一开口差点连舌头都打结:“……叔叔您好。”
中年人微微颔首,算是招呼。
他还站在外面,钟隐突然认识到自己的不妥:“请进。啊……不需要换鞋。”
霍世骁进了他家,打量着。霍西悬曾经跟他说过,这个房子只有他自己在酩城的家里衣帽间的大小。钟隐彼时并不觉得,可此时在对方父亲的打量下,只有难堪。
霍世骁什么都没说,审视的目光却明明白白告诉他,“你给不了我儿子幸福。”
钟隐蜷了蜷手指,距离霍西悬回来还有段时间,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在面对爱人的亲生父亲怯场:“叔叔,请坐。”
他本想泡杯茶,不确定霍世骁能不能接受这种普通口味,还是换成温水递过去。
霍世骁倒没有立刻为难他,接过水呡了一口,问他,你和小悬,最近都还好?
第28章 间奏Ⅱ·风暴眼
他和霍西悬最近过得怎么样呢?
早晨在拥抱中醒来,霍西悬去给养的花儿浇水,钟隐亲手做好早餐,一起去同样的学校不同的院系、教室上课;午餐与午休时间留给各自的朋友们,下午放学后一起买菜回家做晚饭,或者去外面吃,餐后散步从不缺席;夜深了,有时候做一些升温的事,有时候不,只靠在床头一起看书或者电影;大多数默契强到可以同步发言,偶尔有小小的拌嘴也无伤大雅。
离开酩城,来到陌生的国度,无须再考虑世俗的眼光,脱离了爱情与家庭的对峙,他们重归自由身,不需要再做谁谁谁的儿子,只要做好自己和彼此的爱人。
总的来说,蜜里调油,琴瑟和鸣,比翼双飞。
这些钟隐当然不能如实讲,他斟酌字句,挑了些学业上的进展。
和其他不学无术的富二代比起来,霍西悬已经是个相当不错的年轻人了,但跟学霸级别的钟隐还是不能相提并论。他提到那些成就、奖项的语气谦虚,但霍世骁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轻笑道:“你倒真是个好孩子。”
钟隐没法分辨那是不是一种反讽和轻蔑,霍世骁也不是可以用往常待人处世规则来判断的存在。他自问骨子里有些“清高”,轻易不会向别人卑躬屈膝委屈自己,但人这一生总有几个需要特殊考虑的对象,自己丈夫的父亲,就是例外中的之一。
“我们在认真完成学业。”他说,“我也是,西……霍西悬也是。”
“毕业之后呢?”霍世骁问,“你们什么打算,回国,还是留在这里?”
一天之内,他被问及两次这个问题。上午教授让他考虑,是为了自己以后的发展;此刻霍世骁的逼问,则是因为霍西悬。
钟隐是个有理想、有目标的人,对自己很有要求,可以为它们制定计划并付出努力,但不喜欢被别人推着前行。
他握了握自己的杯子,尽量让语气恭顺平缓:“年底学校会有一个毕业生就业意向调查,我们打算在那之前决定好。霍叔叔,霍西悬已经是成年人了,您的儿子非常优秀,会为自己的未来考虑好的。”
“考虑?”对面人听见这个词的反应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他如果会为自己考虑,我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此话一出钟隐并不惊讶,毕竟无事不登三宝殿,霍董事长这样的大忙人,怎么可能单纯闲逛到Q国来看看儿子。
“你知道他为你放弃了什么吗?”霍世骁盯着他,观察着他每一个反应每一个表情,“你不会以为,他只是和家里冷战了吧。过个几天,道个歉认个错,还是家里的乖宝宝?”
……不是冷战,是什么?钟隐还真不知道。霍西悬不曾告知他自己和家人吵架的细节,每一次为了给他空间,钟隐都会主动去另一个房间。
他心知问题没有被完结解决,但能严重到什么地步……?
看见钟隐的眼神有些迷茫,霍世骁就知道儿子肯定瞒着这件事。年轻人倒是爱的深沉,可这份爱在成为一个人面对世界战无不胜的盔甲同时,也必然会成为另一个人缴械投降的软肋。
他仍然紧盯不放,一字一句:“上个星期,他和家里断绝关系了。不止和我,是和整个霍氏——他放弃了青悦的继承权。”
*
钟隐如遭雷击。
就像霍世骁说的那样,他只以为霍西悬不过和家里闹闹矛盾,无论从亲缘、培养成本还是整个霍氏的名声来看,霍家怎么可能不要这个儿子;可他实在没料到,霍西悬居然有勇气为了跟他在一起,放弃霍家的身份。
这份拆骨的牺牲,为什么从来没提过呢……
霍世骁则非常满意这个年轻人现在近乎停滞的表情,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也放缓声线,像个慈爱的、任由孩子玩闹
的长辈:“小孩子嘛,都有叛逆期。我当然不会同意。
“但是如果你们继续在一起,你再这样蛊惑他执迷不悟下去,我会和霍西悬断绝关系,从此霍家与他无关,青悦所有旗下及合作企业都不会聘用他。
“他可不要以为,翅膀硬了,飞出酩城就安稳了。别嫌我这老人家手长,哪怕在Q国,照样有的是办法让他乖乖听话。”
口中字字句句指向霍西悬,钟隐心知肚明,实际上威胁的是自己。
霍世骁不愧是顶尖的商业人才,谈判技巧无人能敌。无须刻意的字眼,表达的意思已经清清楚楚。
“小钟,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识时务,识好歹,你很清楚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钟隐垂着头,霍世骁也不逼迫,看了看腕表:“小悬还没回来呢?和他那帮发小一起玩去了吧,好像是在……”
他说了一个名字,那地方钟隐听说过,本市最顶尖的酒店,霍西悬今晚和朋友在那边开趴。那儿一晚的消费账单,也许是他几年都挣不到的天文数字。平时霍西悬并不会光顾,也只有今天特殊,但想也知道会有多么如鱼得水。
原来那群忽然来旅游的“朋友”是霍世骁安排用来支开霍西悬、单独面见钟隐的筹码,原来今晚,每一步,都是局。
过去纸醉金迷的影子在拽着他。安排这一切的人会想,钟隐会想,身在其中尚不知情的霍西悬更会想,哪一种才是自己更熟悉、更想要的生活呢?
“你说,他从小到大习惯了这种挥金如土的日子,当然我也可以继续给他,就算明天青悦破产,霍家能留给他的,也够小悬奢侈一辈子;他二十来年都这样,以后,真的就甘心当个要交房租、要算水电、要还贷款的普通人吗?”
年轻人只有二十来岁,身姿挺拔,此刻却好像落了满身的尘埃。霍世骁懂点到即止的道理,说多了,孩子们会有逆反心理,搞成us against the world的局面就不好收场了。
既然钟隐能成为霍西悬对抗霍家的盔甲,要的,就是让霍西悬也成为钟隐放手让他回到霍家的软肋。
霍世骁不再多言,准备离开。钟隐送他到门口。
“哦对了。”霍世骁忽然停住脚步,“今晚没有人来找过你,对吧。”
钟隐握紧拳头止住战栗,又缓缓松开:“他不会知道的。叔叔慢走。”
等到霍世骁的车消失在视野里,钟隐才终于卸下浑身的防备。
那个窗口是他以往等待霍西悬回家的地方,如今却只让他浑身冰冷。
手机欢快地响起来,那是属于霍西悬的专属铃声。他们原本也正聊着,霍西悬还发了几张排队的照片给他看,不速之客到来后钟隐就再没回过消息,霍西悬大概有些着急了。
钟隐没去管它,孤零零地站在原地。铃声愈是欢快,就愈显他落寞。
他已经懂了。无论是霍世骁想要表达的,还是他们现在正深陷其中的真实状况。
要么相依为命,要么孤立无援。
或者于此刻,它们是同一种境地。
*
那天晚上他没等到霍西悬回来就早早睡了,后者到家也不算很晚,没见他出来迎接还有些惊讶,进房间一看,电脑还停留在论文页面,手边的咖啡也凉透了,以为他辛苦工作一晚上过于疲倦,也没再打搅,洗掉身上的烟、酒和喧闹的味道,抱着钟隐舒舒服服入睡。
钟隐根本没有睡着,经历过这样的一晚,怎么可能睡着。但他一时半会不知道怎么面对霍西悬,或者说不知道怎么面对霍世骁的儿子,只能选择装睡。
19/46 首页 上一页 17 18 19 20 21 2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