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礼花光芒明亮,从塔顶溅落下来,仿佛一颗颗流星,落到水面的时候,那千万盏河灯的火焰随之一震。
钟樾忽然感觉自己的衣袖被扯了一下。
苏泉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在人群安静下来的一刹那传来:“跟我来。”
结焰塔在苏城中心,有流水汇入,自然就有流出的地方。为了节日气氛,这水潭的几个出口都暂时封闭了闸门,让河灯得以停留在塔下的水面上。此刻烟花结束,很快水闸打开,河灯便会顺着水流的方向离开,最后进入大海。
如果真的有什么蹊跷的话,也只能是在此时了。
“你们神仙平时放烟花吗?”苏泉问,“有什么盛大的节日么?”
钟樾板着脸:“不放。”
苏泉叹了口气:“所以说,还是人界最有意思。”
钟樾问:“你要去哪儿?”
“我从前并不认识什么神仙,但是也道听途说过两句,现在认识了你我就知道了,你们神仙真的很麻烦。如果个个都像你这样,谁愿意和你们做朋友啊!”苏泉嘴皮子动得飞快,“但是既然说了带你在苏城逛逛,当然要说到做到——何况你还请我吃了东西——你不是想知道这火焰究竟怎么回事么?”
人群陆续散去,两人三弯两拐,走到了水潭的一个角落。苏泉一指水面:“下去瞧瞧不就行了?”
钟樾问:“这一处有什么讲究?”
苏泉大大方方点头:“有啊!你没发现么,这栏杆上的狮首,每一只都有些微差别,而这边这只……是最好看的。”
他身边的那只狮子的确憨态可掬,圆圆的脑袋仰起,没有獠牙,嘴里叼着个绣球,不像是猛兽,反倒像一只被驯顺了的宠物。
如果忽略钟樾在那一瞬间的迟疑,他的语气称得上是平和从容,十分有仙气的:“……看来我的道听途说也没错,你们妖精的确都很不靠谱。”
白衣的少年打了个响指,纵身向深潭一跃。他以人形入水,也好似一尾鱼般,溅起的水花很小。几圈水纹消失之前,钟樾迅速念了辟水诀,也跟着跳了下去。
水比他想象得要更凉几分,从水下抬头向上看,空气中飘摇的烛光如同漂浮的水母。苏泉即便不化原身,在水中也明显比他更灵活,做了个朝下的手势后整个人往下一扎,便往更幽暗的水底去了。
潭水很清,但月色吝啬于用辉光将更深邃的地方照亮。钟樾的视线倒不太受光线的影响,往潭水中心望去,很深的地方遍布着影影幢幢的横栏,水波在摇晃的时候将那些光影变得十分迷离。
苏泉忽然停了下来。他们大致是朝着结焰塔的方向过来的,塔身的阴影被月光投在水面上,可等他们距离潭水中央越来越近的时候,忽然发现前方的水下又出现了一座结焰塔。
而那绝不是倒影。
以结焰塔的高度,如果水下还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塔,那么这潭水的深度未免太过离奇。钟樾显然也看到了,但他越过了苏泉,径直向那深黑的阴影撞了过去。
“喂!”苏泉喊他,“你不需要先看看情况吗?还是说你们神仙都是这么横冲直撞的?”
钟樾道:“请你不要对神仙有偏见。”顿了顿,又道,“这跟水上的塔不太一样,台阶的位置很浅,好像刻着什么东西。”
“我虽然不怕死,但是也觉得这样有点莽撞。”苏泉说,“或者你先跟我保证一下,不管那儿出现什么东西你都打得过,我再跟你过去!”
钟樾不答。
苏泉有点郁闷。虽说这小神仙他看着还挺顺眼,但是并不想在认识的第一天就跟着他出生入死啊!三界六道有太多拥有强大力量的东西了,对所有未知都充满好奇有时候并不是件好事来着。
问题是,如果现在他苏泉掉头就走,一则很没义气,显出他胆小怕事;二则万一什么也没发生,岂不是傻透了?
正当他踌躇未定的时候,潭水猛然一晃。猛烈的抖动从地底深处传来,好像有一只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
平静无波的潭水瞬间被搅动起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
苏泉身不由己地被卷入的时候松了口气,暗想:也好,这样就不用思考是跟上还是跑路了。
钟樾在那一瞬间伸手想拉着苏泉,然而扑面而来的水浪迅速将他也裹挟了进去。仰头的一刻,只见河灯也通通被卷入了水中,而那些火焰竟然都没有熄灭,而是一点点汇成了一条光带,绸带似的顺着漩涡的方向,点燃了水下的塔身的“台阶”。
钟樾被水流带得近了些,骤然从塔身上浮凸出来的银白色的光芒上辨认出,那竟是用变体的梵文雕刻的《甘露陀罗尼咒》。
这是佛家一部效用非常恐怖的咒文,不同于普通的超度经文。若持诵《往生咒》,需清净三业,燃香合掌,日夜长跪,诵念数十遍,方可以诚心使亡灵往生。
可《甘露陀罗尼咒》则不然。它说是经文,实则是一道极厉害的咒术。只要拥有足够的念力,便可强行粉碎恶鬼之魂,将其送入轮回。
河灯的幽冥之火蛇行着从水面灌入,沿着石柱伸向深不见底的地方。水下的石柱并不如水上那般是白色大理石雕成,而是一种黑色的岩石,表面很粗糙。
水波逐渐平息,钟樾静静看着那些咒文,忽然耳边传来苏泉的声音:“看出什么来了?”
他一扭头,发现一只手掌大的黑色小鱼悬停在他耳畔,薄薄的鱼尾扇动了一下,好像从他的侧脸上划过了。
接收到钟樾的视线,苏泉的语调满不在乎:“我发现水里还是原身比较方便。”
多半是方才在漩涡中不好控制方向的时候化出了原形。
钟樾便道:“这水下有可能……”
黑色石柱上的咒文还在燃烧着,地底隐约传来了一阵金属锁链的响动,将他的声音掩盖住了。
深潭出口的闸门被打开,蓄了一整夜的水顿时争先恐后地朝着那几个出口奔流而去,苏泉猝不及防,被卷往了石柱的方向——
钟樾表情变了变,电光火石间伸出手去,挡在了苏泉和那石柱之间。
已经淡褪变浅的幽冥之火忽然蹿高了寸许,带着经咒的印迹,倏地烙上了他的手背!
☆、思凡 3
鬼火加上经咒,必然会灼伤皮肤。这后果有多严重,便要视经文效力和这受伤之人的修为而定了。
苏泉被顺水推过去的时候,下意识的动作就是摆了摆尾巴,但他在这潭水之中所化的原身很小,那石柱又大得可怕,眼看着一场碰撞不可避免,他仓促间还在想,鱼没有眼皮真的很糟糕——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落入这种境地,连闭上眼睛都不行。
但一只修长的手迅速地挡在了他的前方,他感觉到自己被撞向了那人的手心。鳞片上生发出比他自己想象得更敏感的触觉,即便在水中也清楚感觉到了肌肤的温度。
然后水浪渐渐止息,更深的地方,无数缠绕着水藻和青苔的生锈铁栏被打开,锁匙碰撞后带着链条垂下,一群群青目白瞳的恶鬼被挤压进水闸,身上的人皮肿胀虚浮,转眼就被粉碎不见了。
苏泉愣愣看着,低声道:“还真是有人在强行超度……”
“嘘。”钟樾道。
就在一切都恢复平静的时候,一个穿着僧袍的人影从潭底浮了上来,手中攥着一长串焦黑的骷髅。那人有一张清癯的脸,神色从容,微微阖着眼,转着那些骷髅的手指就如挽着一串佛珠。
那张脸让钟樾怀疑自己看错了:“伽延尊者?”
他的声音不是太大,但那僧人的眼皮好像掀开了一点,阴冷的目光朝这边望过来。
“……你是个傻子吗?”苏泉无语,当即化了人形,一把拉过他,没命地往水面上游去,憋着一口气,总算浮出了水面。
两人往栏杆上一坐,苏泉便道:“你认识那个和尚?”
钟樾抿着唇没说话,而是将自己的手从苏泉手中抽了出来。他的手背上一片血肉模糊,但还是若无其事的模样。
苏泉看了看自己手指上沾到的血迹,便不出声了。
结焰塔周围还有些人,城内也有许多尚开着的店。苏泉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带你去找家医馆好不好?”
“不必。”钟樾说,“我来这一趟是有事要办,今天晚上谢谢你给我带路,之后就不麻烦你了。”
苏泉明白他是在下逐客令了:“我自然没有一直跟着你的道理。但你手上的伤是因为救我而来,我当然有责任陪你去看大夫。”他看了一眼钟樾的表情,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神仙,这点小伤没有大碍,但我还是很感谢你的。正宗佛偈的灼伤很疼,又不容易好……”
钟樾已经走了出去。
“哎你去哪儿?”
“你不是要带我去医馆?”
苏泉连忙跟上去:“哦是啊。”
钟已敲过了三更,但城中街道上,人群仍未散尽,时不时的还能看见某个地方又燃起几簇烟火。二月十五是一个年轻姑娘们也能名正言顺地在外玩上一夜的日子,少有人愿意错过了机会。
苏泉是真的识路,拐了几个弯便到了一条十分热闹的大街上。钟樾走在他旁边,虽然表现得不大明显,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四下看着。
苏泉有点高兴——这至少说明这座城市是真的很有魅力,能让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小神仙也觉得新奇极了。想当年他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几乎恨不得手舞足蹈,觉得再也不想离开。
前面不远有一家店面,四格雕花的门脸只开了一扇,沿街挑了一幅素净的帘子,写着“天香炉”三字。
钟樾便向那地方走了过去。
苏泉轻咳了一声,拽住他衣角:“你去那儿干嘛?”
钟樾回过头,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一个一言难尽里带了点瞠目结舌,一个不明所以中充满了理所应当。
半晌,苏泉恍然大悟:“那啥……我知道有一味治疗湿火骨痛的药材也叫这个名字,但这个地方,货真价实不是间医馆,而是……”
钟樾迷茫地又看了两眼,还是有点不解。
忽然,从二楼的雕花窗棂内传出几声悠扬的丝竹,空气中也似能闻见丝丝缕缕的脂粉香花气,苏泉负手拦到他面前,洋洋得意道:“看,幸好有我领路!不然你今天晚上还不知道会……”
钟樾脸色一变,拂袖而去。
苏泉一面追他一面笑,看到钟樾冷着脸,更是乐不可支:“常在河边走嘛……”
钟樾步伐飞快,感觉再被多说一句,他就准备当街腾云驾雾而去。
两个人过了座拱桥,苏泉好不容易跟上,气喘吁吁道:“你看那边,那可真是医馆!”
很小的一间店铺,还没到门口就萦绕着清苦的草药味。店主正在门口准备打烊,苏泉跑过去说了几句,那中年大叔笑着应了,招呼两人进到店里坐下,还一人给倒了杯热茶。
钟樾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皮肉有明显的烧伤痕迹。若是认得的人,恐怕连那经咒的字句都能瞧出来。但那大夫是个凡人,并没发觉什么,只是开了清凉化脓的药膏,小心翼翼地给钟樾敷上。
“是晚上放烟火的时候烧到了手吧?”那大夫一脸的“我就知道”,“以后可得小心些。”
钟樾不知道怎么答,含糊应了一声。
苏泉说了声“是”,又问:“这伤不严重吧?可有什么要特别注意的么?”
“不可沾水,少食荤腥。”大夫用干净纱布把伤口包好,打了个结,“三日后若是完全结痂了就不要紧,若是还没好,就再来找我换一副药。”
“行。谢谢大夫!”苏泉掏出钱来给他,“麻烦您了!”
“小事。”大夫摆摆手,“你们是两兄弟吧?感情倒好。”
苏泉笑眯眯地瞥了钟樾一眼,“就您这么说,我哥心里可从来不这么觉得。”
钟樾整理好自己的手腕和袖口,叹了口气,向大夫道:“舍弟不懂事,让您见笑了。”
苏泉:“啊?”
现在的神仙,怎么如此奸诈!
☆、春筵 1
月色西沉,星子也疏落了。长长的石板街上终于寂寥起来,偌大的苏城徐徐沉入了梦乡。
街角有一家客栈,就建在桥头,老板娘正站在门口揽客,见到两人眼前一亮:“小兄弟!别走啦,前面几家都没房了,我们还有最后一间双人的,又大又干净,包你们满意!”
苏泉征询地看了钟樾一眼,后者已经掏了钱出来,放进老板娘手里。苏泉耸耸肩,跟着他上了楼。
这老板娘倒是没骗人,房间是临河的,有一个很大的阳台,搭在河水上方。里面摆了一张小小的饭桌,两侧两张床各有屏风隔开,的确互不干扰。
窗外流水潺潺,一阵微风过,垂柳枝条婀娜地在河畔拂动着。
桌上摆了几个橘子,苏泉随手摸了一个剥开吃:“实不相瞒,我来这边也不是闲逛的,天一亮就走,不会多麻烦你。”
钟樾“嗯”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一本厚厚的书,翻到之前自己看的那一页,继续往下读起来。
他这本书实在大得惊人,也难怪苏泉侧目。吃了一个橘子之后他走了过来,钟樾也没有遮掩,大大方方地摆着让他看。
“……瑶姬,掌巫山之阳,精魂依草……”苏泉随口照着念了两句,旋即看见那书页旁边工笔绘着一位纤长的神女,穿着海棠红的襦裙,挽着霜色的披帛。
钟樾自顾自翻了一页,苏泉眨眨眼:“……神仙花名册?”
这么厚一本,敢情三界上下是有多少神仙啊!
半刻之后,钟樾翻过了十几页:“可以算是。”
“给我看看!”苏泉忽然就起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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