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泉轻飘飘丢给钟樾一个眼神。
迦叶尊者说的不是实话,或者没有把实话全都说出来。
那夜引燃经咒的分明是幽冥之火,而三界皆知迦叶尊者所修乃是佛家至高的光明之术,即便他有了接近成佛的修为,也绝不可能掌控这种来自地狱的鬼火。
钟樾虽然不那么世故,却天然带着点狡猾。苏泉这妖估计是久经人世烟火,一个眼神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钟樾也恰好看懂了。
迦叶尊者平静地捏了个诀,但在他的灵力触及那道伤口的时候,迦叶尊者立即意识到了面前这个年轻的仙者身上蕴含着怎样磅礴的灵息——
那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之下,所有声音都在赞叹着迦叶尊者的修为;而只有这位佛陀的大弟子知道,这一切并不是他的功劳。
钟樾在用这样一种方式告诉他,他想隐瞒的事情未必还能遮掩得住。
那个点火之人,之所以要选择那个日子,是为了用幽冥之火燃烧无数河灯上人们许下的愿力。
迦叶尊者收回手,向钟樾深施一礼。
一片哗然之中,钟樾退开两步,躬身回礼。
苏泉很不爱看这些文绉绉的礼节。他们神仙连打架之前都恨不得沐浴焚香占星选个好日子,拖沓得厉害。有那闲工夫,战场都打扫干净了。
终于有后知后觉的小仙猜到了这位是谁,毕竟传说中的那厉害小神仙也没在别处露面,但还有谁受得起迦叶尊者这一礼呢?
许多平日里没什么事情做的神仙,套磁经验无比丰富。这一下纷纷准备拿出看家本领冲上去和这位新贵聊一聊生辰八字师承何处年岁几何是否婚配。
和尚们走得潇洒,苏泉看得好笑,感觉手边就少点煮好的花生当零嘴,谁知祸从天降——几个十分妖娆的女妖向他围了过来,个个面上写着别有用心。
“筵席已散,敢问苏公子预备何往?”
说话的女妖发髻上一溜簪着三根风蝠骨,双颊胭脂明艳,深红的唇一张一合,谈吐间摄人魂魄。
苏泉叹了口气,不为所动地指了指钟樾:“我是他跟班,他去哪儿我就得去哪儿。”
☆、飞雪 1
众神的位次排序,是个寻常人绞尽脑汁也难搞明白的东西,只因神仙们并非源出一脉。天灵地息化出来的,先时总自觉比白日飞升的高贵几分;腾云驾雾的又觉得自己要比地仙们更传说一点。
骄矜之气是很难藏住的,一来二去少不得打了几架,各有输赢,那么被打趴下了的自然气势上就矮了一截。
不管是人界还是仙界,统治阶层出现之后就要建立官僚制度。凡人里头既有庙堂之高,又有江湖之远;神仙里头也有愿意当官,受个“真君”“元君”封号的,更有自己在家里头修炼,谁敢找上门都打出去的。到了后来,司战之神大多不能披挂上阵所向披靡,都是一班子研究兵法的文职仙官;节气之神也有独辟蹊径的,如雪神娘娘长了一张肃杀的脸,却日日喜爱穿一身的火红。
人间求神拜佛,大多是建个庙立个祠,再依着自己的想象塑一座像。因着有性格的神仙越来越多,塑像与神仙们也越差越远。数百年前,有山神莫名收到人界一大堆求子的愿望,哭笑不得,跑到乾昧山控诉良久,于是天庭欲派礼仪之神下凡整顿,起码不要总拜错了人。
此事研究了许久,最后因为实在繁琐不堪,不得不放弃。
苏泉是从不能一一搞清楚谁都有什么名头的,冷眼瞧了多年,大致摸索出几条规律,地位高的神仙,约摸有这么几个特点:不是年纪大、就是打架猛,若这两样都不是,那就只能是长得好看了。
这道理说起来也简单,由于亘古之时大家多数不怎么修边幅,后来洪荒沧海一路走来,不同族群的审美渐渐达成统一,委婉点的说法就是赞美其中一些仙们更有“仙气”,至于这仙气是什么,实在难以解释,多半也就是长得更令人赏心悦目些。
三界六道,这都是占便宜的长处。
此刻他同钟樾走在苏城的街道上,脑子里转悠着这些事,深觉钟樾地位高,着实不是没道理的。
他们费了好大一番劲才从春筵上脱身,钟樾从神仙堆里钻出来的时候脸上都带了几丝不明显的狼狈。苏泉原本准备一头扎进南冥逍遥自在去了,但谁让他自己嘴贱说是钟樾的跟班,不得不跟着他一道,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回了苏城。
南冥春筵这一年一度,计算的乃是天界的时间。此时回来,苏城里早过去了大半年,端的又是另一幅景致了。
红枫如云,金桂满枝,细雨蒙蒙之中,满城都飘着桂花的香气。这花长得细碎,香气很甜,是个挺俗气的花,偏偏浸润了雨水,叫人不能不喜欢。
不知谁家的院墙里长了一棵很高的柿子树,一只只圆溜溜的果实挂在枝头,光泽饱满,像一树的小灯笼,很是诱人。
钟樾多看了一眼,苏泉立刻道:“你别惦记了,还没熟呢。”
钟樾满脸都写着“不食人间烟火”,肯定没有这种经验,吃没吃过都不一定。想到这个,苏泉又有点后悔,早知道不如告诉他已经能吃了,生柿子的酸涩,那绝对是无法忘怀的体验。
其实那柿子树长得秀气又喜庆,任谁见了也会多瞧一眼。钟樾本没有这个意思,莫名被苏泉说了一嘴,淡淡一扬手,只见那满树果实一下子红透了,沉甸甸地坠着,连果皮都变得吹弹可破。
苏泉:“……”
怎么忘了这茬?
一群雀鸟闻见甜香,振翅飞来便啄,苏泉笑着摇摇头,从那墙沿下走过,一只又大又圆的柿子笔直便落了下来。
苏泉头也不抬,伸手接住:“谢了啊!”
他几步绕到那户人家院门口,从怀里摸出几枚铜板,放在台阶上显眼的位置。
再往前走就是苏城内食肆林立的一段了,金秋时节蟹肥酒香,从别处慕名而来的人都有不少。苏泉正琢磨着吃点什么,钟樾已经进了一家酒楼。
店小二忙得脚不沾地,看到有人进来,一手高举着一盘菜,在楼梯上侧身避过吃完离开的客人,一边高声招呼着:“二位公子楼上请!”
苏泉深吸一口气,鼻腔里一下子充满了干炸辣椒的辛香气。他眨眨眼,用一种敬畏的目光打量着钟樾的背影。
据说神仙们平时在乾昧山修行,都吃得清淡无味,没想到钟樾的口味居然这么重,真是一条好汉。
“好汉”钟神君风度翩翩地上了楼,一撩袍角,在临窗的长凳上坐了。那小二没一会儿就跑了过来,把肩上的毛巾拿下来,掸了掸桌面:“二位吃点什么?”
苏泉环视一周,观察了一下别人都在吃什么,但视线所及都是一盘盘红艳艳的干辣椒,着实看不出都是什么菜色,便问:“没有菜单吗?”
店小二笑嘻嘻道:“公子,您想吃什么尽管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没有咱家拿不出手的!”
苏泉眯着眼:“当真?”
“四条腿的桌子椅子吃不得,两条腿的活人咱们不能吃,其它的那自然是应有尽有!”
苏泉嘴角抽搐了一下:“……叫点菜的来,你该说书还是说书去吧。”
小二“嘿嘿”一笑:“您若是想听一段报菜名儿,其实也成……”
“别别别。”苏泉连连摆手,“就上两个招牌菜,再来个汤吧。”
店小二喊了声“得嘞!”转身往厨房去了,钟樾从窗外收回目光:“你来过这儿?”
“你说这家店?”苏泉摇头,“没吃过。怎么,你居然喜欢吃辣?”
钟樾听了那个“居然”,面上迟疑了一下,反问道:“辣的不好吃?”
“那倒不是。”苏泉说,“但看着你不太像。”
“这有什么像不像的。”钟樾说道,过了一会儿,又补了一句,“我没吃过。”
这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被更多人听见。但饭馆里总是吵嚷的,周围的人满头大汗地边吃边聊,除了一开始觉得他们二人相貌出色,此时早没什么人注意他们了。
苏泉“哦”了一声,心下恍然,又有点期待钟樾一会儿吃到的表情。
谁知那第一道菜上来,居然是一大盆水煮鱼片。
那菜做得分外漂亮,削薄的鱼片雪花般浸在汤里,鲜红的辣椒油亮亮的,葱花和芫茜点缀在上层,光凭散发出的香气就能让人流出三尺口水。
店小二将陶瓷盆一搁,眉飞色舞道:“这是咱们白水河里特有的鱼,叫做凌波鱼,不但鲜美,还少刺,全苏城就属我们家做得最嫩!”
苏泉眉心一跳:“这鱼你们是怎么钓上来的?”
店小二一拍手:“这您可算问对人了!这凌波鱼聪明得很,网捞不着,也不肯咬钩,想要抓它,得用一种醉鱼草,磨碎了放在小桶里。那草有股香味,凌波鱼最喜欢,可一吃就会醉,这时候才能抓住!”
苏泉扶额:“行,我们尝尝。”
钟樾盯着他看。
苏泉假装恼火:“看什么看?我跟这鱼没关系。”
钟樾点点头,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那鱼片果然嫩极,舌尖一碰即碎,做得很入味,椒麻香也正好。
苏泉坐在对面,很仔细地观察着钟樾的每一丝表情变化——结论就是,完全没有变化。
他不知道,钟樾在年余之前修成玄灵之术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副表情。
窗外隔了一条街的地方,青瓦上落满了梧桐叶。
苏泉轻烟一样的目光兜兜转转地绕了几圈,白瓷的小勺子在手指间打个转。
石磨豆花散发出一点类似于奶香的气味,他在甜咸之间踌躇了一下,舀了一勺白糖放进碗里。
“钟樾,我刚才之所以问那小二,是因为我猜到他们定是用了醉鱼草。”苏泉苦笑了一下,“我以前也吃过这东西的苦头。”
钟樾拿筷子的手一顿,但只“哦?”了一声,示意他说下去。
“太多年前了,我也记不太清多久了。那时候我刚化形,在樕蛛山里遇到一只豺精。”
豺与狼不同,性情凶狠,捕猎时不达目的不罢休。当时大雪封山,估计那只豺几日未能进食,此时见到一个落单的人,如何能放过?
那豺精双目赤红扑过来的时候,苏泉暗叫一声“不好”,然而彼时他灵力远非今日这般强盛,勉强化形又耗费了许多精神,十几招过就渐渐难以抵挡。
豺精原本便有尖牙厉爪,切切实实是有优势的,苏泉身上被抓了几道血口子,在雪地里滚过,只如一片红梅花一般。
猛兽成精,不修到很高的境地,那股嗜血的劲是很难消除的。苏泉心知不好,拼了命化出半边原身,抽了侧边鳍上尖锐的骨刺做剑,一把刺入了豺精腹中。
那豺精双目圆睁,四肢抽搐了一阵,渐渐不动了。
苏泉丢下手中的“剑”,喘着粗气捂住了流血的肩膀。他一只鱼精,体温本就偏低,天寒地冻之中失血过多,很快失去了意识。
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面前燃着一个火堆,旁边坐着一个人,正用手里一根细长的东西拨弄着篝火,发现苏泉醒来,念了句佛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那人裹着一件破旧的大袄,里面的棉絮都翻了出来,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是个僧人。
苏泉看清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一阵心疼,赶紧伸手想抢回来,谁知一动手臂就是一阵酸麻,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处都敷着一层绿色的药草。
“敢问大师,这是什么?”
那僧人敛眉道:“此草唤作醉鱼草,有消肿止血之效。小僧曾来过此山,知晓山中许多地方有此物生长,因此从雪下挖出,为施主处理伤口。”
苏泉心尖直颤,两眼一黑,几乎又要晕过去。
醉鱼草确实能止血不错,普通人用了无妨,对一条鱼来说,却是大大的麻烦。但人家是好心,还救了他的命,此刻苏泉也不好多言,只能捱过一阵阵的眼花,虚弱道:“还烦请大师将您手中的剑还给我。”
“这是一把剑?”那僧人狐疑地凝视着那一根已经烧得焦黑的骨刺,“贫僧从地上随手拾得,用来生火罢了。”
要不是实在没力气,苏泉很想再吐一口血。
一连晕了五六天,苏泉才恢复过来,天知道之后他又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将那骨刺重新清理成银光闪闪的模样。
“这就是我为什么对和尚敬而远之的缘故了。”苏泉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这个故事他当然不会昭告天下,但几个关系密切的朋友之间都是说起过的。只是钟樾听完之后的反应与旁人都不同,非但没觉得好笑,反倒皱起了眉。
“怎么?”苏泉问,难道这家伙对和尚有什么特殊的推崇?
钟樾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把骨剑呢?”
苏泉一挑眉,得意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后来我想了些办法,那骨刺虽然没办法回到身体里,但随着这些我修为增长,它也越来越锋利,如今与那天上地下的名剑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飞雪 2
见过苏泉如今原身模样的人不多,见完之后还活着的就更是寥寥无几。他那骨剑既然已经是兵器,钟樾自然也没有令他没事掏出来看看的理由,便不再多言。
菜很快上齐,一个比一个辣,可钟樾居然吃得脸不红心不跳的,十分离奇。苏泉鼻尖上出了些汗,他抹了一把,本来想把一边的腿搁到长凳上,瞄了一眼钟樾的坐姿,又默默收了回去:“喂,其实你这次去南冥,不是单纯为了吃饭吧?”
“嗯。”钟樾点头承认,“去认认人。”
“别扯了。”苏泉嗤之以鼻,“去那儿认人,还不如每天吃完饭在你们乾昧山里散散步,能碰见的神仙岂不更多?”
钟樾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那一大份水煮鱼片,转开话题:“凡人都爱吃这样……”他想了想形容词,“辣味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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