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神君为何想要这些,难道是用来下酒?
他更不知道的是,此时他脑海当中仙气飘飘、一尘不染的神君,正在凡间跟他的“酒友”当街闹别扭。
“你真的不喜欢啊?那我可就自己留着了。”苏泉指间夹着一枝杏花,花瓣上轻佻的粉、花蕊里鲜嫩的黄,配上他那张精致俊美的脸,端的是春日好风景。
钟樾目视前方,不为所动,半晌才挤出三个字:“你喜欢?”
苏泉笑道:“喜欢啊!怎么不喜欢。何况还是姑娘送的。岂不闻,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
钟樾倏地伸手,在他鼻子上捏了一把。
其实刚才那卖花姑娘是将这将开未开的杏花扔向钟樾的,只不过苏泉趁着身边这位神君没反应过来,用胳膊拦在他前头将花截住了而已。
卖花姑娘抿嘴笑笑,挎着竹篮姗姗地走了,徒留一对别别扭扭的情人在原地。
“神君!”苏泉被他捏着鼻子,说话瓮声瓮气的,“这是大街上,你这么动手动脚的,符合你高贵的身份吗?”
“什么身份?”钟樾一收手,十分倜傥地走了,“未曾听过。”
苏泉跟上他,长长地“喂——”了一声:“你真的很喜欢吃醋!这么不高兴,不如给你吧!就当是我送给你的!”
他把杏花递过去,打算好了再被拒绝一次,谁料钟樾竟接了,然后很随意地向身侧一抛——
苏泉微微皱眉,却见那花枝轻飘飘从拱桥边落了,几朵含羞带怯的花苞施施然绽开,枝条沾了河里的水,居然缓缓生根,抽成了一株宛转的细苗。
花瓣零零落落地撒在水面上,顺着水流的方向渐行渐远了。
“如此,到了明年春日,它才算得是我们的花。”
苏泉很严肃地盯着他,直盯到自己撑不住笑了,这才道:“其实杏花算不得什么,还得是桃花方能配得上……”
他站在钟樾面前,故意挡住了一点他的视线。但那一刹那,钟樾的余光之中还是见到了一片红云在溪畔骤然腾起,漫过了青瓦灰檐。
一把女声带着软糯的笑意响起:“说什么请我在此处等你,原来是让我来瞧小郎君。苏泉,算你有良心。”
那些桃花枝抖动了一下,纷纷扬扬的花瓣雪片般疾落,倒真是个“花枝乱颤”的景象。
苏泉眯着眼睛:“敢情你这么隆重,都是因为见到了小郎君?”
钟樾眼神在他面上凝了一下,悄无声息地浮起一层笑意。
荀亦双打了个哈欠:“可不是么?”
苏泉有点生气:怎么,他跟钟樾的关系还不够明显吗?
“我饿了。”他赌气道,“花也没什么好看,我们还是去吃饭吧。”
钟樾却站着没动,出声问道:“敢问仙子,可否识得方才那位杏花妖?”
苏泉更生气了:怎么,眼前这个还不够,还惦记着刚才那个?
荀亦双显出身形,斜躺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一株临水的桃花枝上。她的身段几乎轻得没有重量,压在那不过寻常女子小臂粗细的枝条上,毫不见勉强。
她点头道:“自然是识得的。”
苏泉在思索着将钟樾扔进河里然后掉头就走的可能性。
荀亦双敛了湖水蓝的裙裾,翻身坐起来:“她可是潼镇的花魁。你们不知么?她似乎攀上了赑屃公子,近来正春风得意呢。”
苏泉心中一动:“你是说……”
“我虽不知为何,但她似乎有话对你们说。”荀亦双一扬手,桃花雨落了树下的两人满身,“苏泉,姐姐我上次送你的桃花运,似乎十分奏效嘛?”
苏泉总算看出她是故意的,被她调侃了当然不甘示弱:“怎么,羡慕了?”
荀亦双“咯咯”一笑,转向钟樾:“小郎君,这可不是个好拿捏的主儿,你要小心。”
“不劳费心了。”钟樾拉着苏泉的手,“走吧,不是说饿了?”
两人寻了间酒馆吃饭,钟樾偶然发现了另一桌上金灿灿的剁椒,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苏泉笑嘻嘻:“是不是觉得认识我简直赚大了?”
钟樾招手叫了店小二,用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情和语气点了剁椒排骨。
苏泉咋舌:“……你打架的时候也是这个表情,太吓人了。”
钟樾茫然反问:“有么?”
“没有。”苏泉立即把自己刚说完的话吃了,“你,十分温和,没有架子,很平易近人了。”
钟樾笑笑,视线里像是藏住了一把小小的鱼钩,将苏泉的眼神从临街的窗外勾了回来:“这么说来,倒是你赚大了。”
苏泉闷头喝茶:“接下来什么打算?潼镇?”
“潼镇。”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苏泉“噗”了一声,差点呛水。
潼镇离得不远,骑马也行,腾云更不是问题,结果苏泉拉着钟樾慢悠悠逛出城,穿过一片树林,循着水声而去,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渡口。
那渡口旁开满了山杜鹃,三级鹅卵石的台阶落到水边,上下游岸边的悬铃木上拴着几艘乌篷船。这些船竹篷上覆着的丝绒很精细,有的船头垂下的帘子甚至是丝绸的,一望即知绝不是打渔船。
“从另一边穿过这林子到山上,有一座古祠。”苏泉遥遥指了个方向,“本地人也都不知道供的究竟是谁,但据说十分灵验,远近的贵夫人和公子哥们都常有乘船来上香的。”
钟樾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
“咱们坐船去吧,这些船舱都挺宽敞,可以躺会儿。”
钟樾道:“高兴的时候还可以下到河里游会儿?”
苏泉道:“……你不要说话了,其实付钱就可以。”
有几个船夫凑上来,殷勤地问他们打算去哪儿,钟樾从怀中摸了银钱出来,随意给了其中一个,那人便忙不迭地去将自己的船划过来,打起帘子请他们上船。
水路足足走了一整晚,夜里便枕着流水声入睡。苏泉没心事,自然睡得安心,不知不觉拽着钟樾的胳膊垫在自己脖子底下,在他肩窝处蹭了蹭,小声不知呢喃了句什么。
船尾有一盏船夫挂着的风灯,这一段顺风顺水,都不怎么需要划桨。
钟樾无声地将船头的帘子掀起一个角,幽凉的风悄悄吹进来。他低头看看臂弯里的人,只觉得心底熨帖,自诞生于世,从未有如近来这般舒畅的日子。
这河水并不流进潼镇之中,镇子外有一处叫做桐花埠的渡口,他们上岸时天光大亮,前头树影中挑起一面麻布帘子,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茶”字。有些古旧的两层小木楼里人声鼎沸,有不少过路人在此歇脚。
钟樾盯着那茶馆看了一阵,正要说话,苏泉道:“有灵力的残余,但有点怪……不知道来自什么。”
钟樾点点头:“去瞧瞧。”
那茶馆里只有些寻常的早餐并三两样粗茶,但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桌椅并每桌一个的筷子筒都很洁净。忙上忙下的老板娘扎着条蓝印花布的头巾,泛黄的粗布围裙系出纤细的腰肢,她匆匆从楼梯上下来,走到钟、苏二人桌边,拿搭在肩上的毛巾揩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问道:“二位要点什么?”
苏泉瞟她一眼:“孤村芳草远?”
老板娘娇俏一笑:“斜日杏花飞。”
正是那名将杏花抛向钟樾的女妖。
苏泉诗兴大发:“踏破铁鞋……”
钟樾:“咳。”
苏泉恍然大悟,发现自己好像只是舒舒服服地躺在对面这位神君怀里睡了一觉,也没怎么费工夫寻觅,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们聊。”
钟樾想了想:“要一壶茶,随便上些吃的吧。”
杏花妖转身去了,苏泉趴在桌上,凑得离钟樾近了点:“我以为你是打算来拷问她的!”
“没那么夸张。”钟樾道,“但若是没有吃的,我怕你没心情听我说话。”
苏泉撇嘴:“我不是那么肤浅的妖精。”
钟樾搁在桌上的手指轻轻刮了刮他的面颊:“我也不是那么吝啬的神仙。”
一壶粗茶放到桌面上,钟樾倒了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苏泉,这才向那女妖道:“仙子有话要说?”
“神君客气了。”杏花妖道,“小女子夏泠,特地在此等候神君与苏公子大驾。”
她有一张很媚的脸,不笑的时候眼角也很细长,鼻梁和下巴都因为瘦削而露出冷艳的弧度。荀亦双说她是潼镇的花魁,倒真是不让人意外。
苏泉与钟樾不急不躁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等着她说下去。既然是等他们来,那肯定还有下文,总不能是等他们来然后请他们吃饭的。
但夏泠忽地双手一错,遽然向后退去,身下的裙摆一荡,一个青色的漩涡凭空腾起,茶馆里的人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本就脆弱的小木楼分崩离析。
尘土飞扬之中,什么都看不见,满目尽是那青郁的烈风,夹杂着黄色的尘沙。
钟樾反应极快,在她刚开始施法之时便拉住苏泉向外退去,然而那景象的变化只在瞬息之间;狂风之中苏泉不知说了句什么,接着两人颇有默契地捏了悬空的法诀,缓缓落在风过之后的地面上。
一片仿佛大旱之后干涸的赤地出现在眼前,深深的沟壑纵横交错,十分杂乱。
苏泉叹了口气:“早知道刚才拿个豆沙包就好了。”
钟樾环顾四周:“无妨。一会儿再吃。”
☆、鬼偈 3
话说得轻松,但他们眼下着实没有头绪。这地方看起来大是荒凉,迎面的风中隐约有点呜呜咽咽的声音,一股铁锈似的气息弥漫在周遭,苏泉随便跺跺脚,地面上一阵尘土飞扬,呛得他掩着嘴直咳嗽。
“是幻境吗?”苏泉捏着鼻子,闷声问道。
钟樾摇头,召了个无色障,瞬间那种诡异的风声便不见了。
苏泉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幻境,那么一旦着了道,那些虚幻的东西便会无处不在,通常无法被法术轻易阻隔开。
“其实我想也是。”苏泉说道,“那夏泠,一个花妖而已,若是灵力能造出这么庞大的幻境,未免太恐怖了些。”
“应该是一个类似于‘传送’的术法。”钟樾牵着他往前走,没几步便横亘着一道数长宽的深沟,底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沟壑边缘黑色的岩石像是被烧焦过,形状极为扭曲,摸上去也很硬。
这点距离当然难不倒他们,瞬间两道身影并肩落到了对面的山岩上,从这个角度可以更明显地看出一个上坡的地形。也许到了最高处,就能看出点事情的苗头,二人默契地往同一个方向走去,苏泉还在思索:“要对你我二人施放这样的术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难道你是说,她将这个……‘空间’,传送了过来?”
“不是没可能。”
苏泉有点感慨:“现在的小辈妖精这么刻苦上进,钻研术法,真是让前辈心生寒意啊。”
“你别忘了,她可是跟赑屃有关系的。”钟樾假装没听见他摆谱,“如果不是你多年前欠了她什么风流桃花债,那么今日她设这个局堵我们多半就跟赑屃有关,换句话说,跟蒲牢也撇不清。”
苏泉徐徐摩挲着他的腕骨,回道:“是因为我们俩至今都没有机会打一架,所以你在故意找茬吗?”
他哪儿来的什么风流桃花债!要是真有,现在还轮得到他钟樾?!
苏泉手指上的动作细而温柔,渐渐带了点别的意味,麻麻痒痒的让人无法忽视。钟樾无奈地叹口气,知道他必定是在报复刚才那句话,只好反手抓住他的手不让他再乱动:“总有机会打一架的,你别急。”
苏泉脸红了一下:“你这句话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说话间他们已攀到了目之所及的最高处,这不是什么陡峻的山峰,充其量只是一片荒野之中微微凸起的小山丘。风在整片荒地上缓缓刮着,四处都是灰黄的,大地的筋脉不知被什么撕扯成了裸露的伤口,狰狞地爬行过荒原。
“这有点像是……”苏泉说了一半,忽然停住了。
“什么?”
苏泉摇摇头,阖上眼睛,轻声念出一段法诀。
他奇异的嗓音宛如哼唱,温和得像是阳光下清澈的海水。
钟樾注视着他抬起手,在空中虚虚划出一道弧线。灵力的扰动从他们身边扩散开去,空气如同有质的水波一样翻涌起来;风从山丘之下倒灌而来,将他的头发从肩上扬起,白色暗纹的丝缎发带从钟樾脸上拂过。
片刻之后,苏泉睁开眼睛,跟钟樾始终相扣的手心里有些微的汗湿。他蹙眉道:“有残余的水系灵力……虽然不强,但到处都是。我觉得这个地方,可能是一个废弃的法阵。”
钟樾沉稳地点头:“不仅如此,而且你有没有觉得,它看上去很像是一个……占卜用的龟甲?”
苏泉一怔,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遍,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深沟和灼烧般的痕迹,愈发觉得这可不就是个龟背么?若真如此,那事情倒是有了解释:蒲牢情知不对,立即跑回家求援去了。这位夏泠仙子必是受了赑屃的嘱托,在此设计他们的。而这个状似龟甲的法阵,很可能就是赑屃留下的。
“这赑屃……我不曾见过,只听过些风言风语,说是天赋占卜之能。若果真如此,那么伽延尊者是如何算准自己天劫之期的疑惑也就解开了。可是话说回来,虽说他掌管七叶窟事务,但真要有什么大事,也还是得向迦叶尊者禀告的吧?你说那蒲牢和赑屃又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穷神仙,凭什么白白帮伽延尊者做这种事呢?”
钟樾摇摇头,也表示不解:“这也只是个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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