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见过那一位?”苏泉转念一想,忽然眨眨眼,“他平日里没事会背着个龟壳出来晃悠吗?”
钟樾无奈道:“他怎么可能化不出人形?”
“也对。”苏泉若有所思,“那眼下这个,不会是他自己的壳子吧?”
钟樾愈加无奈地望他一眼。
苏泉两指捏着自己的下巴:“不过我倒不觉得他们那一家子能这么快修炼出真身离体的法术。”
仙法修到最高的境界,便无任何东西可以束缚住施法者的躯体。但就蒲牢的不成器来看,他的几个兄弟们就算强也有限,该不至于到了如此天人合一的程度。
“其实你应该能感觉出来。”
“阿樾,你不用这么聪明吧。”苏泉转身去摸他的脸,两手像捧着个什么宝贝一般很轻柔地在他面颊上抚了一下,然后将嘴唇凑了过去。钟樾微微偏头向他迎过来,苏泉狡黠地笑了一声,迅速侧过脸,将一个亲吻落在他唇角。
他们的身量非常相仿,钟樾略微高出些许,苏泉要这么玩,他也拿他没办法,只能似真似假地抱怨了一个字:“痒。”
“你真的有这么怕痒?”苏泉用气声道,“那这样呢?”
温软的舌尖伸出来,迅速在唇齿间扫过,灵活得像一尾抓不住的鱼。
但钟樾果断抓住他了,他单手卡在苏泉后腰上,想要加深这个吻。怀里的人向后一仰,笑道:“神君,你说得对。我的确……感觉出来了。”
钟樾面上显出一点尴尬的神情,当然不会自投罗网去问他感觉出什么了,只若无其事地放开他:“少侠,好腰。”
苏泉一边憋笑一边板着脸:“这个龟壳是死透了的,但我能感觉到这里还有在流转着的、来自南冥的灵力。”
“能探出具体方位吗?”
“不能。”
钟樾略略感觉了一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好像有些奇怪的声音。”
既然拿定了方向,他们便走得极快。一炷香时间之后,连苏泉也能听见了:“这是哭声?还是什么诵经声啊……我觉得都差不多。”
优波离要是在这儿,说不定会跟他打起来。
照理说以他现在的本事,等闲和尚根本伤不到他一根毫毛,醉鱼草对他也未必有用了,但苏泉看和尚就是横竖不顺眼,可见少时的阴影有多深重。
一阵风沙忽地平地扬起,那种依稀的嘈杂之声顿时分明了,呐喊、哭吼和什么东西断裂倒塌的巨响混在砂石鞭笞过地面的声音中,蓦地席卷而来。
极重的煞气像是漫天火雨,苏泉迎面感到一阵灼烧感,下意识抬手一挡——
而他身边的钟樾手中猝然腾身跃起,手中化出一把纯青的长剑来——
青色的剑柄,青色的剑刃,就连带起的剑气都好像是青色的,像湿润的山谷林中,夜半的草叶上凝出的露水。
钟樾的动作极快,毫无顾忌地置身于那风沙之中,转瞬被吞没了身形;苏泉从指缝中望出去,只见黄沙之中,青碧的剑刃扬起一阵更狂暴的风,一股汹涌的灵力拦腰将那风沙斩断,碎石猛然向着四面八方溅射开!
苏泉顿时松了口气。
因为方才那种灼烧般的压迫感,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鬼偈 4
钟樾很快便收起了剑,又恢复了那种淡淡的、波澜不惊的神情,恍若不经意般挡在苏泉身前:“没事了。”
“干什么用这种哄小姑娘的语气跟我说话?”苏泉撇嘴,“我有那么弱不经风吗?”
“看样子你很了解哄小姑娘的语气?”钟樾摸了摸他的头发。
“别想给我下套!”苏泉道,“你这话,我是绝对不会接的。”
钟樾看着他,眼里的笑意温柔又绵长:“说真的,你不要紧?”
“不要紧。火系的法术……恰好比较克我。”苏泉把脑袋在他肩膀上埋了一下,好像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就让他恢复过来了,再抬起来的时候望见他身后的风沙之中,缓缓显出一个巨大的轮廓,他惊了一下,“那是……什么?”
钟樾转过身去,只见凭空出现了一座三层楼高的山洞,洞口狭长,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黑漆漆的一片,什么都难以分辨。但方才似哭似吟的声音此刻变得极其清晰,就是从这个山洞中传出来的。
“里面可能有什么东西。”钟樾道,“去看看?”
苏泉摇摇头:“这是一个空的海螺壳。你试过将海螺放在耳边吗?就是这样的声音,只不过现在这个被放大了许多倍,听起来格外诡异罢了。”
钟樾当然没有试过。
苏泉拉着他,沿着那“山洞”外围走了半圈,对他道:“凡间有些小孩子会在沙滩上捡贝壳,拿回家之后没事放在耳边,总能听见回响,就说那是大海的浪涛声。”
“凡人总有很多有意思的见解。”
“是啊,他们活得很有乐趣,所以我以前总喜欢往凡间去。”
“现在不喜欢了?”
“也不是。你出现了之后不管去哪儿都不觉得无聊,我反倒无所谓了。”
苏泉总是这样,他好像不会认认真真讲什么情话,但一不留神被他说上两句,闹得人整颗心都漂漂浮浮的不安定起来。
“……阿樾?”
钟樾回过神,苏泉拍拍他:“你别发呆呀,快看那边,是我眼花了么?怎么好像是……一座城?”
那的确是一座城,而且与这漫天风沙不同,黛瓦白墙下长着青苔,墙里偶尔露出两枝青竹,完全是一个缩小版的潼镇。
方才那巨大的海螺壳就好像是一个结界的入口,一旦绕过了呜咽着的风声,便再听不见丝毫响动了,苏泉与钟樾对视一眼,走向静谧的小城。视线所及之处都没有城门,连亘的墙垣中只有一扇月洞门,两侧的花窗看得出原本是木雕的,但早已朽坏了,此时青苔一丛一丛地铺满了窗格,彻底挡住了内里的景致。门楣上有一块月牙形的匾额,也看不清字迹了。
两人一跨过门槛,立即发现不对:他们的足下并不是道路,而是镜子一样的水面。
整个小镇内所有原该是青石板的地方,都是如此看上去浅浅的水面。一旦踏上去,却没有任何水波涟漪,依旧平静得诡异。
“没有倒影。”苏泉低头看了看,愕然道,“这是个什么东西?”
“水面”上空空如也,也没有映出街道两边的房屋,更没有他们并肩而立的倒影,一成不变的、极浅的蓝色似乎凝固了一般。
苏泉问:“你能感觉到吗?这里有没有什么活着的……东西?”
钟樾走到一侧,轻轻拉开一扇木闩,没有一点灰尘落下。光线零零散散地穿过门缝,照亮了屋子里简单的陈设。几张桌椅,一个柜台,上面摆着一本账簿和一个算盘,像是一间当铺。
桌上的茶壶很干净,但里面是空的,四周也全然看不出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苏泉走到了稍前面一些的地方,叩了叩门,无人应答便打开了,只见那二层小楼里有一段回旋的窄楼梯,八成是个客栈。
两人迅速地搜索了一条街,然后回到路中央,无奈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虽然一无所获,但苏泉望见钟樾跟他一模一样的目光和表情,又苦中作乐地笑了起来:“我们要是一直被困在这儿,可得把这些酒楼铺子都好好打点一番。”
以后他们就每天换一间屋子玩,只不过不知道这里的饭馆里究竟有没有吃的,尤其是辣椒——不过即便有了食材,烹饪这一门手艺恐怕也得研究上个十年八年的,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钟樾见他还有心情开玩笑,也顺着他的话道:“打点不难。只不过这话说出去,天不怕地不怕的苏公子居然被区区一个阵法困住了,只怕又要变成一桩传遍三界的轶事。”
见鬼了,钟樾也忒记仇!难道被困跟把龙子揍了是一个级别的故事吗?
“神君,这话该我来说才对吧?”
钟樾一本正经道:“进了月洞门之后,你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个地方盘旋着一股很强的念力,不可能什么都没有。”
苏泉一想也对:“我们分头找吧,一个时辰为限。”
这二位都有着极深的修为,就算隔得远了,只要愿意,总还是能有所感应的。那日苏泉仗着醉酒,在苏城里胡闹着降了一回雪,钟樾所说的“妖气冲天”,也不过是这个意思罢了。
苏泉独自绕过了两条街,都没什么收获。他对潼镇有一个似是而非的印象,但并不太熟悉。这一带的平原江河密布,类似的小镇多如繁星。但这个阵法是一定有一个“眼”的,如果所有的地方都找寻不到……他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盯着那种像是水却又不是水的地面。
不知道是不是他恍惚了一刹,苏泉好像看到自己足下的“水面”上,映出了一个很淡的人形轮廓。
这个阵眼,不在这些屋子里,更不可能在天上,那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苏泉一扬衣袖,长剑银光雪亮,发出一声龙吟般的剑啸,应着主人的召唤,从半空中直刺“水面”!
那剑清锐得惊人,剑身并不是寻常名剑那般笔直,中间有一点微微弯曲的弧度,在阳光下有象牙般细腻的光泽——那曾是他身体里的一根骨头。
锥形的剑锋刺破一个三线交错的裂纹,苏泉脚下一震,那裂纹形如山崩,迅速沿着街道的中心扩散开去。
他将骨剑掣回手中,腾身向后退开些许,但裂纹扩散的速度甚至超过了他的想象,蛛网一般向四面八方蹿开,他干脆跃上了最近的一座房顶,然后惊讶地注视着那些裂纹有如有生命的藤蔓一般缘着白墙高椽一路攀了上来!
苏泉环视一周,没有瞧见钟樾的身影。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心下倒没觉得是自己太唐突。毕竟以钟樾的本事,就算有什么突发状况也必然能够应付得来。
那些裂隙越来越密集,远处的房屋摇摇欲坠,瓦片像鱼鳞般从墙头层层剥落。苏泉抬手划出一个剑圈,灵力扫出一个范围极大的弧线,就在他的脚下,之前模糊的人形轮廓忽地清晰了许多,就好像原本躲在几层纱帘之后的人忽然出现在了对面。那是一个黑色的、看不出面目的东西,浑身都盘绕着没有温度的火焰,它两臂抱着一柄巨大的武器,似斧似剑,“轰”得一声,开山一般猛然劈开了地面!
那种没有倒影的“水”,在崩裂成无数碎片的同一刻被点燃,就如新年最大的礼花被引燃,冰晶一样的碎屑刹那变成了无数飘浮在空中的火光!
苏泉从屋顶一跃而下,火光在触到他衣袂之时遽然熄灭,他的剑尖在那巨斧冲出地面的瞬间一点,“叮”的一声响,细长的骨剑竟生生止住了那“火人”的去势。
他忽然反应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
那种“水面”,是幽冥河上游、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冰,而它封住的,自然也是幽冥之火。
对面的“火人”行动笨拙,招式都不甚灵便,但就在苏泉略一凝思的时候,它身上的鬼火竟然顺着骨剑燃了过来,烧灼到了苏泉的指尖。
其实苏泉以骨为剑,那剑身原本就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他的灵息灌注在骨剑之上,天生就比练其它的武器更灵敏些。
痛觉也是一样的。
苏泉在这一刻意识到,这个局恐怕正是刻意为他做下的。
冰蓝色的寒光乍然大盛,从他握剑的手上爆散开去,将他周身如雨般纷纷坠落的火光压下去些许。但紧接着,从彻底崩塌的地下溢出的幽冥之火漫天漫地悬浮着,几乎将他也裹成了一个火人。
“钟樾——”苏泉吼了一声,“你最好快点——”
与此同时,钟樾正在地底,诧异地看着眼前的阵法。
竟然会在这里。
苏泉在那边搞得地动山摇,他当然不会一无所知。以苏泉的修为和见识,他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多担心的。地面裂开缝隙,整座城内的灵息波动得厉害,他立即明白了苏泉的意思,顺势潜入了地底。
在黑暗的空间之中,发光的地方是如此醒目,即便只是一点点暗紫色的光。
那是一个巨大的水阵。雪白的漩涡凝固在半空,占据的位置足有整座城那么大,正如当日青沅对他们所描述的,四象六棱。钟樾仰起头,敏锐地发觉在它的中心有一点寒光,偶尔在暗色的灵力当中闪出一点光芒。
他“唰”地抽出长剑,足尖点地,星落一样的剑锋直刺阵法中心!
一股磅礴的力量从那阵法之中汹涌而出,钟樾凌空变招,腾身让过了无形之中的煞气,同时手腕一拧,剑尖微不可见地朝前一送一挑——
暗紫的灵力好像被什么东西阻住了,那仿若一片流云的阵法中央,露出一小块清明的空间,悬着一柄还鞘的剑。
剑鞘上的花纹十分古朴,钟樾一眼就认出来了,那应当是伽延尊者的佩剑纯渊!
原来是这样,就连《甘露陀罗尼咒》都不过是个幌子,以纯渊剑作为阵眼,这才压住了以恶鬼之魂代替他渡劫的可怕阵法。
这无疑的最重要的证据。只要拿到这把剑,伽延尊者也势必哑口无言。
外面的崩塌还在继续,地底空间被不断撕裂,越来越多的天光漏进来。
钟樾毫不犹豫地飞身上前,单手握住了剑鞘,向外一抽,那法阵轰然倒塌,碎玉般的冰屑四下乱飞,像是谁凌空打碎了一面镜子。
然后他就听见了苏泉的声音,钟樾一愣,忽然发现在他的脚底,所有的冰屑都燃烧了起来,烈火烹油般沿着空荡荡的地底蛇行着划出杂乱的线条。
幽冥之火!
钟樾心知不妙,一回到地面,只见方才所见那青瓦白墙流水人家的景象已经几乎被夷为平地,他一眼就看见了不远处正与一个巨大的“火人”战成一团的苏泉。
他第一次看到苏泉的剑法,倒是与他想象的差不多,剑走轻灵,一招一式都巧得很,身形在黑烟和火光之中穿梭,神情说不上凝重,但别有一番平时没有的凌厉,就算在现在这个有些狼狈的境况下都极具观赏性。若是正经跟人对招,哪怕是对方实打实的功夫比他强上些许,他也十有八九能抢到胜机。偏偏眼下这“火人”走得是蛮不讲理的路子,招式粗暴,苏泉又天性畏火,难免渐渐落了下风,但也远远没到需要求救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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