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不远处的山坡顶上,一位仙者腾云而来,飘然而落。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衫,领口绣着龙纹,是个家仆打扮。
普化一拱手,雪庭也跟着他一拱手。
对面那家仆赶紧还了个礼:“在下乃是赑屃公子府中下人,此来是为送公子新婚请柬的。前往七叶窟时,听闻迦叶尊者闭关,伽延尊者外出云游,因此未得入内,还想烦请二位小师父替我家公子转交。”
普化小小年纪,礼仪已经学了个十足十:“多谢赑屃公子。此次招待不周,日后宴席上必备薄礼相贺。”
那家仆从怀中掏出一张请帖,只见那乌金一般的黑蝶贝上,左侧镂空出一枝将开未开的杏花,很是精致。
普化双手接了,鞠躬道谢,又说道:“此去七叶窟尚有路程,请帖乃要紧之物,我与师弟担心丢失,可否请仙友置入我乾坤袋中?”
他将腰上系着的布袋解下,毫不设防地将系带打开,递到那家仆面前。
那家仆如何会推辞,当下施法将请帖化去,手掌在袋口一拂即收。
“果然!”苏泉就等着这一下呢,此时看得清清楚楚——那家仆模样的小仙丝毫不肯吃亏,放进去一样的同时,还拿出来了一样。
“这么看来,当时在七叶窟外的石林中,伽延尊者手中拿的果然是一柄假的沉渊剑。”钟樾道,“优波离这步棋倒是有点意思,原先我还有些疑惑,七叶窟诸多弟子,为何要让两个孩子来取证物。”
这两个尚无什么正经灵力傍身的小和尚就是故意放出来的诱饵。伽延既从七叶窟逃跑,必定会想办法取回他用得惯熟的剑。这上品仙剑放在两个孩子身上,几乎叫心怀不轨的人不好意思不出手,而之前那柄仿剑,此刻便派上了大用场,不但使个障眼法诓住了来人,只怕后续要如何找到伽延藏身之所,也早有了安排。
苏泉玩笑道:“怕别的和尚被我打出去呗。”
钟樾一想,还真有这个可能,也禁不住笑了,又道:“我甚至觉得,所谓的北海异动,优波离离开七叶窟,也可能是个幌子。”
“那就不知道了。”苏泉懒洋洋道,“不过说起来,这请帖会不会是真的?那夏泠姑娘真要与赑屃成婚了?”
那这件事作假未免过分,而且当日他们在潼镇,也确实是听见夏泠答应了求婚。只不过看赑屃那模样,估计不大会关心别人的死活,占卜完东窗事发,他应该想着置身事外都来不及,替伽延把佩剑拿回去?这可太不像他了。
那么方才那小神仙为何声称自己是赑屃的家仆?
苏泉一怔,钟樾就在等着他明白过来。
“怎么还是这个老冤家啊……”
☆、错迕 2
凡界。昭河。
这座地势险峻的都城盘踞在山巅,城墙沿着高耸的山岩参差如狼牙,两条大河一自西北、一自西南而来,在城外切出十字形的两道瀑流,对撞之声轰然如雷。漫天的水雾挟带着深谷的瘴气,日光穿不透遮天的森林,囫囵映出城楼的影子和黑色的纛旗。
这里生活着的人们淳朴而热情,全不是昭河城看起来那般冷峻的模样。一旦翻过了城墙,街上车水马龙,城南城北两座白石金檐的高塔遥遥相对,一名象浮,一名蟒歇,正中间一大片褐色的木质建筑,斗拱飞檐,便是王宫。
这座不大的王国实在是易守难攻,且非本地之人,气候水土不服,因此历朝历代以来,鲜有想不开的敌国前来劳师远征。王宫之内一片和平绮丽的气象,织造局依河而建,水车缓缓转动着,手腕粗细的竹竿上晾着刚刚浆洗完毕的织锦,经纬提花映着晚霞,煞是漂亮。
一队宫人正从一座炊烟袅袅的建筑里出来,打头的宫女手持一盏琉璃花灯,后面一溜跟着二十个平头正脸的年轻姑娘,每人手上都托着一个雕银的盘子,上头倒扣着金丝编成的网纱。
如此依山傍水之处,昼夜相交之际,往往夜风徐徐,今天也不例外。西边的霞光映得光洁的褐瓦鎏金一般,只不过无人注意到一件怪事——满天的云都顺着风缓缓流动和变幻,唯有御膳房顶上这一小朵,固执地停留不动,已经快一炷香的时间了。
但就算这些凡人们发现了这件奇事,他们也瞧不见那云头上坐着的两名青年,正姿态亲昵地说这话。
“不如咱们不施这隐身术了?”苏泉拨着自己的小算盘。
“何苦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钟樾道,“你看中了什么,一会儿进去拿了便好。”
“神君,您说的这是拿?这叫偷吧!”
钟樾仔细想想,确有不妥,便道:“可以将御厨请出去,给足他银钱,请他做来即可。”
“那动静也不小啊。”
“那你说如何?”
苏泉点了点那一溜正往王宫主殿走的宫女:“你眼神比我好,肯定能看清他们手上拿的都是什么吧?我看那些就很好,你不如直接去他们国王面前来个神仙显灵,他肯定心甘情愿地把吃的全都进献给我们。”
钟樾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凡人有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虽然我很不赞成他们把鱼送来送去的,但是道理基本没错。所以我在这儿观察了半天,也想找找他们的藏书阁在哪儿,趁着夜黑风高,我们可以去顺几本膳谱。”苏泉一脸自得。
钟樾泼他冷水:“经史子集便罢了,谁家的王宫里还有教人做菜的?”
“听说你们仙界藏书于嫏嬛,那里头都有些什么?”苏泉不服气,“你若是没去过,就不要妄下判断,说不定样样齐全呢?”
亥时前大多数炉灶都熄了火,只笼着两个灶台,两个当班的御厨正闲磕牙呢,突然眼前一花,凭空看见了两个陌生的年轻人。
“敢问您二位是……”
钟樾和苏泉占了好皮相的便宜,穿着气度亦是不凡,王宫中的下人惯会看脸色,虽然不认得,心中却猜测着是否什么惹不起的贵公子,也不敢出口苛责。
钟樾到底怕麻烦,悄悄落了个无色障在膳房周围,苏泉自然有感觉,笑了笑:“我们是谁不要紧,但我们现下有些饿,劳驾给做点吃的?”
小半个时辰之后,苏泉翘着二郎腿,一边挑着辣子爆鳝面吃,一边跟那两个御厨聊天:“……所以还得把蒜先爆香了才行是吧,但是我看你这个火候不好掌握啊……”
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御厨兴致勃勃:“可不是么?火候这事,我们厨子一辈子都研究呢,多一点少一点,最后出来的味道都不对,说了没用,还得自己上手试个百八十遍的才有感觉。”
钟樾沉默地吃着水煮牛肉,他刚刚的确观察了这两个御厨做菜,深感这是一门精深的手艺,不比他们修行简单。
“阿樾,你尝尝我这个。”苏泉把自己的碗推过来,又从身上解下一对独山玉璧,递给两个御厨,“这个算是一点谢礼。我们俩的身份不便明说,但绝不会给二位带来麻烦,日后若是有缘,自然还会相见。”
那年纪小点的沉不住气,好像有点惋惜,毕竟好不容易近距离见到两个疑似大人物,他师父在他手上一拍,道了声谢。
他们从王宫出来的时候,月上中天,映得昭河南北两座高塔金光灿烂。
苏泉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真是……这等本事的厨子,合该白日飞升才好,你们神仙也能过得有滋味些。”
钟樾没说话,但看表情明显很是赞同他的稀奇观点。
“怎么样,这地方不错吧?”
钟樾点头:“总之无事,不如多逛几日。”
苏泉忽然想起,“也不能说无事……赑屃那小子在东海之滨大婚,这请帖居然先发到和尚头上去了,才发给我们,实在有些不像话。但好歹也是请了我们,难道你不打算去了?”
这些日子,那雕刻精细的黑蝶贝可谓是飞遍了三界有些身份的神妖手上,可见六公子还是很爱排场的。但请柬到了,去与不去,就又是另一件事了。苏泉心知钟樾十分恼火当日那柄淬毒的砗磲匕首,但他毕竟爱凑热闹,也有多年没去过有些份量的婚礼了,因此虽不喜赑屃,却颇有几分兴趣。
“昭河城的风水原本有些险恶,能得今日繁荣,这两座塔功不可没。”钟樾转了话题道,“多半是哪位高人的手笔。”
苏泉只好顺着他的话道:“山穷水恶都被阻挡在了外面,再以象浮、蟒歇二塔镇住,收束城内的山水灵气,的确是用了心思的。”
“就是因为太好了,所以才有些奇怪。”钟樾道,“你不觉得吗?这种以法术将某些东西禁锢在一个范围之内的做法,听来似乎很是耳熟。”
“舞雩身上的咒术!”苏泉恍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近来春风得意得什么事都抛到了脑后,成日眼里心里都只有一个钟樾,什么麻烦事到了跟前也都是心不在焉的。没想到钟樾只在喝酒时听他提起过一次,竟然还记得起来。
“去瞧瞧。”
他们一南一北地跃起,蟾宫皎洁,两道身影被辉煌高耸的塔身衬得如同两片轻而薄的叶片。
昭河,乃至于这座王国,不似苏城开海港以纳天下商贾,他们甚至很少与王国之外的人交换货物。他们不崇佛、不信道,所有的子民沐着天星踏着山野,凭借着巧手和祖上传下来的智慧生活下去。而象浮、蟒歇二塔,也并不如很多地方的高塔那般是为了供奉什么,传说这两座精美绝伦的建筑耗费了昭河城内数代最优异的匠师方才建成,而所有的雕梁画栋,是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走进去,一层层向上攀爬的。
“我越想越觉得奇怪。”苏泉以一个小法术遥遥将自己的想法送到钟樾脑海中,“照理说,一个地方有这么漂亮的建筑,总该有点什么传说故事才对。就算早先没有,后人即便是杜撰,也有些闲言碎语流传。可我怎么从没在昭河听过任何跟这两座塔有关的故事呢?”
这二塔之名也绝不普通,听上去很像是发生过什么。传说是真是伪、着调与否,那都是后话,偏偏苏泉来了两次,一丝相关的话也没听人提起过。
钟樾的声音仿佛就响在他耳边:“就因为没有,所以才蹊跷。”
人是向往传说的。尤其是凡人,他们没有翻天覆地之能,无法眨眼间腾云驾雾,更多瑰丽壮阔的东西永远都在他们生活的世界之外,所以哪怕只有丝毫捕风捉影的细节,也能被人间的说书先生们舌灿莲花地编成一个个绚丽多彩的故事。
苏泉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被谁刻意隐藏了什么?”
钟樾无声地点了点头。
他们俩身法极快,不过片刻几乎已到了塔顶。
钟樾忽然问道:“你数了吗?这塔有多少层?”
苏泉翻身轻飘飘落在塔尖上,那里果真有一尊成年白象的雕塑,扬起修长尖锐的象牙,足下踏着如意纹的流云。他听了钟樾的问题,稍稍一愣,答道:“……原本想数的,不知怎么,到了一半的时候忘了。”
“这个高度,至少七八十层不止,普通人根本爬不上来。就算上来了,只怕也很难有那个体力再走下去。”钟樾道,“但若不是凡人,登顶完全不是难事,若是这秘密就藏在塔顶,未免也太容易被发现了。”
苏泉哑然半晌方道:“……所以我们上来做什么呢?赏月吗?”
在人间看月亮,和在仙山里头看,是很不同的。或许是心境相别,凡尘烟火气让那玉轮更朦胧,又更明亮;而仙山里的月亮总是空落落、冷冰冰的。
“也不尽然。”钟樾道,“或许你可以来看看这边盘踞着的蟒蛇雕像……我觉得,它似乎更像一条盘龙。”
昭河的灯火星星点点的,站在这么高的地方,还能望见城外断崖下激越的瀑布和滔滔东去的江水。
苏泉轻轻呼出一口气:“阿樾……”
“……你什么时候跟我去海上看月亮呢?”
钟樾将目光从脚边的巨蟒移向夜色深处,隔着整座王城,他仿佛看到了对方脸上的神情,有一点犹豫,又有一点期盼。
高塔之巅的风呼啸着擦过耳畔,钟樾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太青剑握在手上,却并未出鞘。
“苏泉。”他很慢地叫了他的名字,“你是不是以为……”
苏泉忽然笑了,然后用又快又急的语气打断他:“你为什么不肯怀疑呢?这个地方是我带你来的,就算发现什么,或许也是我希望你发现的……”
钟樾握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一城灯火忽然渺如稀星,在他黑沉沉的眼里化作一片模糊的光点。他没说话,远处的苏泉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其实你那么聪明,应该早就发现了才对,世界上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是我说要来这里,偏偏就能在这里发现蹊跷。三界那么大——其实凡间都已经大得难以遍数——你是不敢相信,还是不愿意相信呀?”塔顶是铜整体雕铸的,但苏泉只是极其轻巧地挪了一下步子,脚下不知何处就发出了小小的“咯”一声,像是小石子落在石板路上。
蟒歇塔那端,没有丝毫回音。
苏泉不知道何时已经收了妖法,他好听的声音散落下去:“不过,你这么一意孤行地相信我,其实我觉得很有成就感。”
圆月一轮,沉在昭河的另一端,苏泉抬起漂亮的眼睛,望见对面的塔顶空无一人,唯余那硕大的蟒蛇向天吐信,身上粗糙的鳞片大小如普通人间的瓦片,分叉的舌尖锋利如一柄钢叉。
在他背后,漆黑的夜空忽地剑光一道,天幕便如裂帛般被割开一道细长的口子;苏泉向后一仰,如一尾从水中跃起的鱼,落下的时候恰好抽出骨剑,透明的、冰霜一样的剑光直刺入象浮塔的顶层!
与此同时,方才那道青色的剑光同样破窗而入,前后夹击,封堵了狭小空间内唯二的出口。
“出来吧。”苏泉道,“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听?”
钟樾调转剑尖,向廊柱后头点了点。
一片红色的衣袂轻旋,一个冰凉的女声道:“钟神君,前次甘霖谷我们也算是打过照面,就算不记得小神,也不用刀剑相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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