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榈堂的门大开着,或许是水雾的缘故,里面的长明灯有些看不分明。但门口的三只蒲团上,却没有了那个一直长跪于此的身影——
小僧心中一跳:“迦延尊者——”
没有回音。
迦延养伤一月方才出关,形容愈发清癯,不苟言笑。那之后,他便独自待在棕榈堂,未曾离开过片刻。
守于此地的小僧难免疑惑,前有日日前来长跪的迦叶尊者,后是忏悔已久的迦延尊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七叶窟除了佛陀之外最尊贵的两名尊者如此?
他不由得微微加快了脚步,白色的雾气中,有个什么东西绊了他一下,他一低头,这才发现雾气浓郁得惊人,竟连身前的地面都模模糊糊的!
“迦延尊者——”
“何事?”一把低而凉的嗓音响起,同时小僧望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棕榈堂的门前,手中似乎托着一盏小小的火焰。
“尊者。”他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迦叶尊者命我奉您在此修行,故而一问。您今日的餐食在此。”
那只篮子被放在了最高一级的台阶上,里面的东西已经凉透了。
迦延尊者道:“你回禀师兄,不必挂怀。我在此苦修,必不令他失望。”
那小僧应了,正要退下,脚下忽然猛地一震。
“当”的一声,一点火焰从迦延掌中落地,砸在冰冷的玉阶上,飘摇了两下,终是熄了。
整座棕榈堂内的长明灯暗了又亮,那一瞬似乎灌入了千尺万丈的寒风,小僧几乎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被撕碎!
“是北海……”迦延诧异地转向那个方向,倏地一愣,只见重重迷雾之外,有一点不起眼的蓝光一闪而过,在他瞳仁上划过一道略微妖异的痕迹。
苏泉近日来实在是过得有些惬意了。
其实三界之中,除了魔族和鬼族常常干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之外,须知人、神、妖在有一些事情上是很相通的,譬如少时都会有一段想要上天入地的时光,但囿于能力不同,能捣的蛋就大相径庭。凡人的孩子揭了自家的瓦片、摘了邻居的枇杷都要被臭揍一顿;小神仙们或许家教严些,偷跑出去转个几日也很了不得;小妖精们更放肆了,遇上那些天资好的,吓得一村一镇不得安宁都是小事。
但苏泉不是这样的。没有长辈跟在后面收拾残局的孩子,总归觉得闹那些有的没的也没多大意思,这就像哭了也得不到糖的孩子,摔倒了多半也就自己爬起来了。但这不等于他没有这种天性。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他不但有闹腾的时间和本事,还有一个时时盯着他的钟樾,实在是给足了他张牙舞爪的空间。
除了自己每日都要躺到日上三竿之外,他还不许钟樾起床,晨光熹微时醒一次,喝口茶就又倒头睡了,还要使个术将屋子里的光线都遮了。
由此可见钟樾是一位心胸十分开阔的神君,由着大妖在自己的地盘上明目张胆地使用妖术,他也平心静气的,甚至有一种放纵他脾气的乐趣。
山中天气多变,与苏泉的借口一样时时不同,奇异得能翻出花来。若是他懒的时候,刮风下雨日头太大,他都只想在床榻上度日;若是他兴致上来,冰雹烈风祸不单行,他也要出去浪上数个时辰。
——而且还非得拖着钟樾一起。
他当然不是没了钟樾就不行,但好像生出一种奇妙不可言说的心思,每一件细微的、无聊的、幼稚的事情,都要与他一同做过一次,方才心满意足。年轻的神君与他心照不宣,假装不经意地由着他,心口隐匿的植株疯长胜过山坡上精心呵护的辣椒苗。
“凡界……这儿。”苏泉从他书房里找出一卷地图,拂去上面的云雾,其下河山浩浩,片刻便能望见世代兴衰上演,金戈铁马,歌舞升平,尽如云烟过眼,“我上次去已经是挺早之前了,不知道改朝换代了没有。但是这一片山河相间,气候很是潮湿,当地的凡人多食辛辣总是不会变的。”
“所以?”
“这是个挺小的国家,我们不如去一趟,他们皇帝的御厨不知道手艺怎么样。”苏泉哼唧了两句,“不想去尝尝?或者干脆顺几本膳谱回来嘛,神君你这么聪明智慧,自学成才肯定不成问题吧?”
钟樾盘腿坐在窗前,沉吟着点头:“不必找那么些理由,我随你去便是了。”
“神君,我这都是一片丹心为了你,你看不出来吗?”苏泉振振有词,“要不是知道你爱吃,为什么我会愿意跋山涉水背井离乡寄人篱下……”
他越说越夸张,直把自己说成了一棵被风霜摧残的小白菜,简直闻者流泪。
钟樾看着他那可以登台去演《窦娥冤》的架势,不忍打断,于是默然不语。
苏泉觑着他的神色,终于演不下去了:“……少废话,拔剑吧!”
一句话都没说的钟神君才是真正的千古奇冤:“……”
也不知道他从何处一握,那柄声势锐极的骨剑“唰”一下斩开空气,挽了个十分缭乱的剑花:“咱们练练?”
他控制着剑气,毫无杀意,但震得外堂中搁着的沉渊剑“嗡”的一声。
神剑无主,便会响应一切强大的灵力。
钟樾自然不是那耍花架子的类型,他的太青剑也不似近年来声名鹊起的宵炼、承影二剑那般精致优雅,而是古朴沉郁,轻灵之外更有削霜断雪的剑意。
苏泉向后一仰,翻身穿过窗牖,挟剑一指;钟樾再不多说,飞身而起,下一刻两柄剑已叮叮咚咚地撞在一处,剑影撒得漫天皆是,荡起一阵叶雨簌簌。
“伤不着我的,”苏泉语带笑意,“你别偷懒呀。”
钟樾倒不是让他,剑法一道,遇强则强,他们俩玩儿似的过招,落在寻常人眼里也早已是目不暇接,若是灵息不济的神妖,只怕站得近些都会觉得呼吸难畅。但凡是兵器,总要有凶煞之气,偏偏他们一个赛一个的毫无凌厉之意,苏泉手中匹练似的剑光柔和得想要将对方裹起来,钟樾倒是见招拆招了,只不过错身之时剑意如水,一个对视,苏泉立即就笑了。
“你赢啦。”
钟樾随手收剑,向他伸出手:“过来。”
“我不!”苏泉故意扭头不看他,“你打赢了我,我很不高兴,我不走了,除非你……”
他话未说完,钟樾已经走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回到石屋门口,钟樾忽然微微一顿,苏泉也感觉到了什么。
“似乎有客到访。”
短暂的警觉很快烟消云散,因为钟樾在山谷中望见了两个小小的人影,一人顶着一个溜光的脑袋,穿着宽宽大大的僧袍,小的走路都还有些不稳,要大的小心翼翼地攥着手。
苏泉以为自己看错了,跟钟樾交换了一个一模一样的“震惊”眼神之后,噼里啪啦地拍他的手:“快快快!快放我下来!”
钟樾没动。
苏泉不知道被从哪里冒出来的羞耻心和责任心击败了:“影响太坏了!传出去我的……不是,神君你的名声就要毁了!”
这话他拉着钟樾去逛青楼的时候都没想起来。
两个小豆丁脚程还挺快,转眼就到了面前,普化松开拉着弟弟的手,两人一模一样地行了个礼:“见过钟神君,苏公子。”
雪庭的声音还奶声奶气的,口齿都不是特别清楚。但小孩的确长得快,他们一旦有了安生的日子过,这也没多长时间,可比当日在苏城穷困潦倒的小模样看着大多了。
苏泉总算挣脱了他们家钟神君的怀抱:“你们俩怎么来了?你们师傅呢?”
“日前北海有异动,师傅前去查看了。”普化道,“他说打七叶窟到万木谷来这一路都极安全,便命我们兄弟前来面见神君。”
人家话里说的是钟樾,苏泉一点不客气,蹲下薅他脑袋:“见我们干什么呀?”
雪庭咬着自己胖嘟嘟的手指:“……搬回去!”
“把什么搬回去?”
钟樾明白过来,召动了堂中的沉渊剑,也觉得优波离简直匪夷所思。这剑比这两孩子还高,是要怎么拿?
普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多谢神君。日后师傅会亲自登门致谢。”
“别别,你让他别来了。”苏泉摆手,“让他把烂摊子收拾好就行。”
两个小和尚一脸茫然,不太明白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在说什么。
幸而苏泉也并未需要他们明白,只是忽然多了个心眼,问道:“你们知道这把剑是谁的吗?你们现在拿回去,是要交给谁?”
“给大师伯!”
这是迦叶尊者亲自在处理了。
“那你们二师伯呢?”
“不见了。”
钟樾眼神微动:“不见了是何意?”
雪庭看看钟樾,又看看苏泉,他完全不知道这是哪里,但以极稚弱之龄开始修行,能感觉到一些自己都说不上来的东西。此刻他能觉察到谷中的灵息虽与七叶窟不同,但好似沐浴暖阳皎月,十分舒适,情不自禁地就像四处跑一跑。他太小不懂规矩,普化却知道不妥,赶紧把弟弟拉了回来。雪庭委屈地一扁嘴,几乎就要哭出来。
苏泉没忍住,伸手在他脸上一捏:“居然还有点可爱。”
一瞬间六道视线全都集中在他那只恶劣的手上,苏泉“噌”一下站了起来,恍若无事:“不见了,是说这段时间都没见到伽延尊者?”
普化摇摇头:“之前二师伯被大师伯罚跪在棕榈堂,每日都能见到的。但后来忽然不见了,大师伯已派了其他的师伯们出去寻找。”
这怎么是不见了!这根本就是逃了嘛!
苏泉唏嘘两声,暗暗感叹这帮和尚倒是挺光风霁月,这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居然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赏罚不避人,这绝不是任何地方都能做到的坦荡。
钟樾忽然问:“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普化掰着手指,说了一个时间。
钟樾又问:“你方才所说的北海有异动,是怎么回事?”
“小僧不知。只知晓那与二师伯不见了是同一个时候。”
苏泉抱着手臂没作声。北海距离七叶窟实在天长水迢,同一时刻发生的事情也未必就会有因果联系,有时候想得太复杂了反而没有必要。
两个小和尚摇摇晃晃地抱着沉渊剑,行礼告辞。化物与隐物的仙法虽基础,但恐怕他们目前只晓得读经修心,距离这些具体术法还有些日子。乾昧山中这一带虽安全,但伽延若已逃逸,就又多了几重变数。
苏泉“哎”了一声,从普化腰间扯了一只小小的布袋,又将那名剑隐了,把带口扎紧:“回去让迦叶尊者从这里面拿,他肯定有办法。”
雪庭小声说:“苏公子好厉害!”
“那是。”苏泉被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表扬了也十分高兴,“我可比你师傅厉害多了。”
“师傅有教导之恩,就算不厉害,也是我们师傅。”雪庭一板一眼地说道。
果然和尚还是和尚,长得再可爱,也还是没劲。
两个小家伙走了,苏泉童心大起,一转身就往钟樾怀里扑。
钟樾张开双臂接住他,在他耳边道:“我算了算,如果照这孩子说的,伽延尊者失踪、所谓的北海异动的时候,我们正好被困在桐花埠的那个法阵之中。”
苏泉静了静,下巴搁在钟樾肩上,将自己的思绪逐渐归拢理清:“你的意思是说,这两件事情的推动者掌握了我们的行踪,想要刻意避开我们的感知,还是说,我们在那个法阵之中所做的每件事情,导致了这两件事的发生?”
这话说得拗口,他语速不快,钟樾一字一句地跟着,心中亦不确定:“以我们当时的判断,那具龟壳虽蕴多年灵力,但绝不是赑屃什么顶要紧的法器,否则解决起来不至于如此简单。”
苏泉明白他的意思:“能震动天下的法器,就算是他们家显赫悠久,也不会多得跟厨房里的大米似的,哪能随便拿出来给我们毁了?”
钟樾沉思片刻:“你是不是忘了另一件东西?”
两人推推搡搡地进了门,成日这么黏糊糊的,苏泉饶是再厚的脸皮也有些遭不住,此刻既然说到正事,便绕到桌子的另一边坐了:“你说纯渊剑?说到这个,其实我刚刚留了个心眼……不过那俩小光头没这么快走出你这片地界,我们可以先睡个午觉,再起来看戏。”
乾昧山中但出百里,便气象不同。两个小圆脑袋手牵着手,穿过一片桃红柳绿的山坡,正待休息一会儿,雪庭忽然盯着旁边的一丛灌木,咿咿呀呀地不知叫着什么,最后才含混发出两个字:“……师兄!”
普化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只见那儿挂着几个小小的果子,和周围枝叶一样的青绿色,亏得他眼尖,不然很难看出来:“酸,不好吃。”
“尝……尝。”
普化有些为难:“师傅交待过,野外的东西不可随意食用。”
雪庭听了这话,很乖巧地不闹了,自己寻了一块平坦的石头,伸出小手拍了两拍,坐下不动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万木谷的石屋里,苏泉正指着他腰间对钟樾说:“他们俩的小布袋,调换过了。”
他右手掌心的上方,悬空浮着一面镜子模样的东西,但当中都是缓缓流动的水。他之前在雪庭身上留了个小小的法诀,便是为此。他这妖法跟神仙们常用的水镜不大一样,不必依赖仙器本身,随时可用灵力化出,远隔千里也不妨事。但为难的是必须先在他所要窥看之处留下契约,若是与他毫无干系的人或物,他便无能为力了。
钟樾看了看,这他倒没怎么在意:“不是两只一样的布袋么?”
修行者们最常用的灰色粗布,大小也是相仿。
“我放沉渊剑的时候,袋口系的那个结与原先不同。”
钟樾点头,再看时,只见他们二人休息了不多会儿,便又重新启程,山高路远也不曾喊累。天快擦黑时,普化忽然停了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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