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波离虽是佛陀弟子,却自问没有这等修为,自己先吃了一惊,反应奇快地飞身退开,随后但见海水刷然两分,露出一个冰山洞穴般的空间来。
七叶窟对于水下的种种术法,是很不擅长的。但优波离是个好奇心颇重的比丘,以他的身份,当然是见多识广,但眼下误打误撞地遇到了个有意思的所在,他还是决定去一看究竟。
优波离看着幻景中的自己,表情变得难以言喻起来。
苏泉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叹了口气:“那个蛟,不会是在底下睡觉,然后被你吵醒了,接着就一路追着你打到东海吧?”
这个想法实在令人唏嘘,钟樾都差点绷不住笑了。
可幻景中出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海水在四周翻涌,将这里变成了一口只能望见方寸天空的深井。优波离越落越深,耳畔除了风声,就只剩下空洞的轰鸣,海底像是有一颗心脏一下一下地跃动着,激起整片海域的共鸣。
“井”底,是一块巨大的、透明的冰。
冰层很厚,优波离绕着走了一阵也没走到头,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如此望向其中。在冰层的正中,似乎有一个影子。
“那是什么?”苏泉问。
“不知道。”优波离摇头。
“你没刨开来瞧瞧?”苏泉很惊讶。
“拿什么刨?大铁锹吗?”优波离觉得他很不讲道理。
钟樾忽然道:“像是个人影。”
苏泉表示不信:“所谓的‘北海之心’,难道是个被冻住的的漂亮女神仙?这种事只有凡界文人写酸诗的时候能想起来,怎么可能发生嘛。”
和尚立即暴露了他唯恐天下不乱的一面:“神君才说了那像个人而已,什么男的女的、漂亮不漂亮的,可都是你的臆想。”
苏泉沉默片刻,笑容可掬,语调温柔地向优波离说道:“我们阿樾就算跟我生气,哄好了也是不记仇的。但是对你,可就不一定了哦。”
钟神君果然被“我们阿樾”四个字取悦了,在桌子底下握住了苏泉的手。苏泉看着他一笑,只听优波离若无其事地转过了话题:“我当时看不清楚,但那影子的确像个人形,而且有可能是一位坐骑是蛟的神仙。”
这下范围就缩小许多了。但那蛟为何要攻击优波离呢?觉得他想要攻击被封冻在冰层之中的这一位吗?
而这一位,又为何会在冰层之中?总不会是什么新的修炼法门吧?
但苏泉懒得深思的时候,脑子完全是停止运转的,此刻只是很兴奋地一拍桌子:“这么厉害!天皇老子吗?”
天皇老子是个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钟樾有点无奈:“你以后在凡间,少听那些不着调的浑话。”
☆、蛟怒 3
什么叫浑话……苏泉撇撇嘴,借着桌子的掩饰,在钟樾手心里一勾一划,捏着他的小拇指摇了摇。
一股酥酥麻麻的热意顺着指尖攀上来,钟樾面色略不自然了一瞬,一根手指也如斯敏感,实在说不过去。但他就发觉不对了——那种热热的好像浸没在温水中的触觉太过真实了,这根本就是苏泉这家伙扣了个小法术在故意使坏!
他勾了勾唇角,正要反击,苏泉突然迅速抽回手,支在桌上托着下巴,一脸正经地盯着优波离的幻景。
钟樾:……
他眼下就是缺一个能收妖的法宝!
冰凌在海水之下岿然不动,优波离走了许久,仍一筹莫展。但他却发现了有一处的冰似乎与旁边不同,在距冰面不远的地方,冻住了一样东西。
四四方方的轮廓,冰层的折射之中看不清厚度,灰白是色泽。
“界碑?”钟樾出声问道。
三界六道内,空间在许多地方扭曲、交错,而每一处能够交互穿梭的地方都会有界碑,一旦跨过,除了少数修为极深的大佛大魔,都会身不由己地穿越一段幽深黑暗的隧道,直到下一个地界。
这些界碑,有的在高山,有的在深海,若是北海之下有一块,丝毫不奇怪。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以为,所以不敢靠近。”优波离道,“但其实不可能。”
钟樾也反应过来了:“冰层。”
“对。冰层不可能将界碑前后这么大的空间整个冻在里面,而是会被时空裂缝吞噬。”
钟樾微微皱眉。
苏泉手臂一软,上半身都枕在了桌子上,侧着头着迷地盯着钟樾思考的神情,非常享受这种自己完全不用动脑子的感觉。
幻景之中,优波离抬手挥出一道光芒,密密麻麻的梵文从他手心流出,像是被海面吸收的水,缓缓沁入了冰层,直到那石碑之前,将它裹成一团金黄,然后渐渐暗淡了下去。
能够吸收优波离经纶之印的东西……
“天家历典,堕而成碑。”钟樾缓缓道,“你所修的经纶之印,是不是能开仙界典籍?”
“神君连这都知道。”优波离诧异。
苏泉懒洋洋道:“我们家神君无所不能,你不知道吗?”
钟樾摸摸他的头发,没说话。
优波离咳了一声,翻手收了幻景。
“怎么了?”苏泉意犹未尽地问道,“这就没了?”
优波离接二连三地咳嗽:“然后就惊动了底下沉睡的蛟……”
“哎!那不是精彩绝伦异彩纷呈!”苏泉一脸懊恼,“我最想看的就是你被打的那一段了!”
优波离咳得跟得了肺痨一般,半晌方道:“神君,我有一个猜测。”
他面色沉静,一字一句道:“当时我们感觉到北海震动,就是因为这块石碑。”
历典与法度一样,唯有人神二界方有。精怪妖鬼都是不修史的,因此传说常常传着传着就同一开始南辕北辙了。譬如修行之际不小心出了状况,沉睡个千儿八百年的,指不定醒来以后就发现自己的名字都被传得面目全非了。
苏泉发表完以上言论之后,优波离深以为然:“所以这就是你近日来根本不修炼的原因?”
“当然不是。”苏泉矢口否认,“我最近这么懒,是因为沉迷于跟神君当跟班儿呢。”
优波离只想把自己刚才嘴贱的话再吃回去。
说到仙界史书,天庭修“官史”,但那些陈腐的条框不过是为了存档,除了那些长髯白须的老神仙们,没有一个耐烦去翻的。而三千年以降,纳时历、采三界大事的,却是偏居一隅的羲和。
这位女仙性子冷僻,鲜少与人来往,自己也极少离开东海天台山,但所撰写的典籍,每隔三百年便会交由天庭使者誊抄,然后由九艘雕刻着朱雀首的桑木船运出,刊印天下。
而她亲自所书的那一份,便是羲和自己保存在天台山巅的藏书阁中,据说外人无缘皆不得见。
苏泉听完,发现了一件十分要紧的事:“神仙小的时候,也是要入学塾听书的吧?若是正巧赶上天台山上运出了新的史籍,岂不是生不如死?”
优波离递给他一个心有戚戚焉的眼神。
“其实天庭编的史书多半无趣,羲和仙子所撰,倒是常有那些老学究所不能及之处。”钟樾道,“若非要死记硬背,其实读来消遣是很不错的。”
羲和之书,尚有一件闻名遐迩之事。
多年前女神曾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泛舟东海之上,手中执着一卷尚未编撰完成的史籍。羲和小憩了一阵,不知风雨将至。在顷刻袭来的风浪之中,她手里的那一卷书落入了海中,化作了一块石碑。
“……假的吧。”苏泉发呆,“她是不是不想写了,编了个借口诓你们?”
“诓我们作甚?”优波离道,“羲和乃是一位端庄持重的女神仙,哪里会同我们有一样的想法……以前做错事,我宁愿去棕榈堂跪上一个月,也不愿意抄经的。话说回来,但羲和此等神仙,既能专心修史三千年,必然不肯在此项上说一个伪字。”
“史实重如山。”钟樾点点头,“唯有无一字掺假的天家历典,才会有石碑化象。”
苏泉将信将疑:“你们俩真的不是合起伙来逗我吧?”
优波离:“……”
钟樾对他脾气奇好,认真答道:“非也。”
苏泉拽住他一根手指:“所以羲和落进海里的那一册史书,写的是什么?”
优波离敲桌子:“这你就问对人了!我告诉你,正是一卷妖界史。”
苏泉拎了根筷子,想去敲他脑袋:“不是说落进海底了?你怎么还知道写了什么?”
优波离“哎哎”两声,制止了他想要动手的预谋:“并不知当中是何内容。你细想想,你们是不是有许多宝物法器,如今都不知落入了谁人之手?这就是缘由了!”
苏泉想起蒲牢手上的幽魂,心道他其实对这些珍宝并没什么兴趣。但钟樾送给他的摩尼珠,他还是日日戴着的,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而按照此前优波离所说,北海震动,与他当时所见的石碑有关。
钟樾略一思忖,问道:“你用经纶之印阅看了那石碑,当中所载为何?”
“正是仙界神兵利刃。”
三千年来,羲和可当得是最清心端严的几位神仙之一,小辈的神仙都只有仰望的份。但若是撇开她高洁的声名不论,羲和可并不以灵力修为著称。
也就是说,她在东海天台,是断断不可能将一本历典直接扔到北海冰层之中去的。
优波离说完这个结论,就发现钟樾和苏泉用如出一辙的眼神望着他,钟神君到底还算是含蓄,苏泉的表情之中简直充满了□□裸的鄙视。
“……难道你之前以为那冰层是天然形成的?”苏泉将一根筷子在手指间一转,结果没拿住,“啪”一声落在桌上,“你不觉得整件事情非常明显吗?”
钟樾对苏泉以外的人说话,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令人如沐春风的,此刻也不例外,很好心地分享了一个优波离的确不了解的信息:“我们有□□成的把握,霜娥仙子与此事也有些牵扯。”
“我觉得你们的想法就是太小心翼翼了,是不是同为神仙,没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不好太过编排?”苏泉往桌角坐了些,他与钟樾坐在方形木桌的相邻两边,他这儿一挪,钟樾也心领神会地向这边侧了侧身子,两人的肩膀都快要抵到一处去了,“来,听听我这个假设啊。”
“羲和远居外海仙山,传说之中性子怪异又孤僻,十分清高不好接近,一般鲜少有神仙去她那里做客,除了来往搬运史册的天庭朱雀船,唯有霜娥几十上百年会去拜访她一次。
“三界都以为羲和日日守在天台山上,可她若是早就不在了呢?霜娥不说,又有谁会知道?”
钟樾微微皱眉:“上一次羲和之书颁行,是什么时候的事?”
优波离吓得赶紧掐着指头一阵猛算:“二……二百九十五年前。”
他猛然抬头:“不会吧?!”
“蛟虽然不是龙,可也不是谁都能有的坐骑。”苏泉道,“不如再告诉你一件事。能够与海水形成契约,凝水为冰,囚困住有仙法之人的法器我不知道多不多,但就我所耳闻,只有一样——幽魂。”
优波离一拍大腿:“就是他了!”
钟樾和苏泉又露出了方才那种难以言表的神色。
“你激动什么?厉害你现在找根铁索去将他们两兄弟绑回来啊!”苏泉叹息道,“我忽然觉得把苏城里捡来的那俩孩子交给你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你不会把他们教傻了吧?”
当然,就上次的事情看来,普化和雪庭非但不傻,还机敏得要命。但现在怎么瞧也不觉得这是他们亲师父的功劳。
“那我把他们送回给你,不如你亲自教导?”优波离气道。
“那可不行。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太影响我和神君过日子了。”苏泉瞟了钟樾一眼,“我家神君跟那蛟约的是下月望日,在此之前,我们应当做些准备。”
他们正起身要走,忽然那名叫阿元的雨燕小妖走了进来,他的人身比同年岁的孩子更瘦小一些,穿着粗布衣裳,将一碟果子放到了他们桌上:“这是方才一个漂亮姐姐给的,让我送给你们。”
苏泉正想问“什么漂亮姐姐”,阿元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璧来,双掌托着交给了钟樾:“漂亮姐姐还说,将这个送给神君。”
那玉璧雕刻不算精细,一枝杏花的轮廓却夺目非凡,这哪里是送礼,完全就是挑衅!苏泉简直气到失语,反身便追了出去,可羽坪树影重重,哪里还看得见人影。
钟樾眼见得苏泉在窗外徒手折断了几根手腕粗细的枝丫,赶紧出去拉住他:“生气归生气,你小心将人家的房子拆了。”
“你很高兴是不是?”苏泉一掌拍在他胸口,力气还不小,钟樾身子一晃就要向后仰去,苏泉见他脚底不稳,又赶紧拽住他。
——然后就瞧见了他一脸得逞的笑意。
“你还耍我?”苏泉不想拆房子,他想把钟樾拆了,“我已经很生气了!你还耍我!”
“我不会要她的东西。”钟樾摸摸他的脸,“别人给的东西有什么好。”
“就是啊!有什么好!”苏泉翻白眼,“别说杏花了,你要是喜欢,我给你雕啊!桃花桂花梅花荷花牡丹花!什么花都行!给你雕个百花齐放繁花似锦!”
“我不需要那些,我只要……”
钟樾话未说完,忽然听得屋内优波离犹犹豫豫的一声:“那什么……作为一个和尚,我说句公道话……”
钟樾:“……”
苏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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