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夷的面色又变幻了一回:“这是……”
林间倏地卷起一阵狂风,少年阴沉着脸被卷入漩涡般的风眼中,身体猝然膨胀,在半空化出了巨大的原身,嗓音也变得模糊而嘶哑:“……是你们的埋骨之处!”
苏泉与钟樾齐齐凌空跃起,将将避开了铁鞭一般抽来的蛟尾,与此同时挺剑而上,一白一青两道剑光在风中切割出流星般的厉芒!
冉夷怒吼一声,腾身而上,又猛地俯冲下来,同一时刻,四周的山壁都开始震动,滚石高树成片落下,疾如骤雨。
“看——这就是种族天赋啊……”苏泉在一片嘈杂中随手以剑挡开那些碎石,还不忘向钟樾抱怨,“像我的原身,就完全没办法在陆地上化出来同人打架。等我再修一修,等到……”
冉夷一见他此等情境之下还不忘闲聊,登时暴怒,钟樾却已在刹那刺出惊天动地的一剑,青虹直贯,直直击中了它颈下,灵力与蛟坚硬的鳞片相撞,触目一片金光四射的火花,恐怖的力道让冉夷向后撞在山壁上,发出地动山摇的响声。
钟樾喝道:“当年袭击了天台山的可不是我们!”
“冤有头债有主啊……”苏泉亦道,“你想清楚,你是不是想救羲和仙子?”
蛟首上巨大的眼睛迷茫了一瞬,在漫天的尘土之中攫住了他们二人的身影,又浮起了淡淡的血气——
那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蒲牢这个龟孙!我就知道——”苏泉真想拿剑戳爆冉夷的头,“这傻孩子被控制了还不知道!”
钟樾无奈,有谁被控制了的时候自己还能知道呢?何况那可是“幽魂”,连伽延这样的修为都着了道,遑论冉夷。
苏泉单手一挥,一只小小的瓷瓶从他袖中飞出来,稳稳落在手心:“亏得我上回去泺水之源的时候机警,多灌了一瓶子水,若是须得再去叨扰长熙仙子一次,指不定某位神君又要如何同我呷醋呢……”
苏泉有个不好不坏的习惯,越是紧张危急的关头,他反倒越是喜欢念叨两句。若是不知道的人在边上,肯定以为情势没那么糟糕。
他说这话的声音不是太大,但钟樾耳力不差,隔着混乱的风眼还是给听了个八九不离十,顿时哭笑不得。但是一想到苏泉小时候身边没人照顾他,遇到什么都是自己摸爬滚打出来,指不定这点习惯也是因为不懂事的时候用来安慰自己别紧张才养成的,顿时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柔软。
在他还是一个小妖的光景,是不是遇到过许多惊险的关头?
在他第一次化出人身的时候,是不是紧张得不知该怎么才好?
但苏泉可没工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拇指一弹,瓷瓶的盖子飞了出去,同时他以一剑在混沌的风中刺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整个人向前扑去,迎面将那瓷瓶里的水朝着冉夷泼了过去!
瓷瓶不过是一手就能握住的大小,里面也装不了多少泺水河源的水,冉夷不知道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第一反应自然是躲,幸好它那笨重庞大的原身也不是那么容易躲开的,还是被淋淋漓漓地溅了一脸,顿时愤怒地吼了一声,蛟首似悬崖上的滚石一般向着苏泉猛砸过来!
是这水搁在瓶子里太久了已经没效用了还是因为蛟的鳞片太厚渗不进去啊!
苏泉狼狈地避让开去,钟樾一见不好,正要抢上前去,却见冉夷的动作一顿,茫然地环视偌大的山谷,似乎不太明白这里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苏泉长出一口气,眼看着蛟眼中那种猩红的血气逐渐退了下去,心中暗道一声“万幸”。
这么点水就有这么大的用处,长熙应该做点买卖啊!就算明码标价太俗,起码也可以弄点以物易物,毕竟奇货可居,简直是天赐的财富!
“……别走神。”钟樾拉着他,还是谨慎地向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冉夷颓然地晃了晃,喉咙之中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吼:“……发生了什么事?”
苏泉望了望天上的太阳,眯眼道:“你正要跟我们说之前这儿出了什么事,然后刚才刮了阵风,你可能有点晕了。没关系,接着说就行。”
这简直是信口雌黄!换了谁也不会信他的邪!
钟樾无奈地叹了口气:“当日东海边一别之后,之后你是否见过蒲牢?你似乎被他的‘幽魂’的控制了。”
苏泉忍不住反驳:“什么叫‘他的幽魂’,不知道他从哪里偷的,简直恬不知耻。”
冉夷迟疑道:“龙四公子?我并不认得他……”
幽魂并没有使被控制者失忆的效用,冉夷恍惚了片刻,很快将之前的事情想了起来,便道:“此处原是羲和仙子所居的主殿,二百九十五年前毁于一旦。山顶的藏书阁也被仙子亲手沉入海底,永不见天日了。”
当年的天台山精致却不奢华,安宁却不过分静谧,暮云春树,早韭晚菘,着实是个世外之地,神仙之中眼红的都不在少数。
某一日清晨,阴翳的天气之下,岛屿周围的海面呈现出一片暗沉的黑色。海上天气多变,暴雨烈风都不值得惊奇,因此一开始蜷在后山里休息的冉夷并未当回事。他在天台山上有一片只属于他自己的地方,若是化作人身,便住在屋宇之中,若是十天半个月都用的原身,随便在林中、海岸或是山洞里一盘,睡上许久,羲和也从不来管他。
但小半个时辰之后,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并未嗅到风暴的来临,然而那些暗黑色的海水却不断地翻涌着,隐隐向着岛屿包围过来!
冉夷心下奇怪,腾云而起,细察之下大惊失色——海水之中翻涌着的,分明是无数条剧毒的海蛇!
岛上全无变化,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吸引它们的香花树草一类,而且那些数不清数目的蛇逐渐表现出了攻击姿态,沿着断崖和山壁登上岛来。
时辰尚早,羲和仙子素来不会这么早起身,冉夷有些庆幸自己昨夜露宿于后山的海边,因此发现得及时。此刻细想天台山与谁结了仇都毫无益处,他定了定神,想起在羲和撰写《东海物志》的时候曾听她说起过,此种海蛇修行极慢,能开灵智的万中无一,族中绝大多数低级的不过是蛇王的傀儡,全然听凭控制。
听到这里,苏泉和钟樾顿时恍然。苏泉问道:“于是你便当机立断,下海单挑那蛇王去了?”
冉夷目中尽是悔恨:“是。”
他万万没料到,这竟是个调虎离山的小把戏。他寻觅海蛇的巢穴颇费了一番工夫,解决那亦有上千年修为的蛇王虽然没出太大的意外,但也难称摧枯拉朽。待他再回到天台山,只见到一袭素衣的羲和立在山巅的悬崖之畔,平日里温和的面孔上一派决绝的肃杀,冷然施法,将那座闻名天下的藏书阁沉入了海中。
冉夷精疲力尽,人身的袍袖上处处染血,却还是拼了命地向悬崖边冲了过去——羲和不许他在这里以原身行动,岛上的草木亭台皆是她亲力亲为才有的结果,而蛟庞大坚硬的躯体很容易伤到它们。
但他没能来得及。
楼阁带着成百上千的书册堕入黑沉沉的海水,铿锵之声如碎金裂玉,又迅速被掩藏在汹涌的海潮声中。海底震动了一下,又逐渐恢复了平静,浩大的海洋仿佛对这些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史册不以为意,如同吞没了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
羲和远远向着他挥了挥手,好像是在让他快离开、别过去。
然后她转身,毫不犹豫地从悬崖边一跃而下。
而冉夷,也在下一刻失去了意识,模糊的记忆之中,甚至来不及看清他身后那人的长相。
“但仙子旁边,当时站着两个人。”冉夷道,“一定是他们做的。”
苏泉沉默了一会儿:“是谁?”
“前几日见到的那个赑屃,还有霜娥。”冉夷答道,“天台山并无太多来客,从前霜娥隔一阵子会来拜访仙子,我一定不会认错。”
出事的那一年,天庭的朱雀船将将来过。赑屃一定深知,只要控制住羲和和冉夷,这个地方发生了什么,在此后的三百年里,恐怕都无人能知晓。
而这么长的时间,无论他的计划是什么,在他当时的判断中都已足够。
转眼二百九十五年过去了,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但近来屡屡出事,或许正说明了许多事情尚有不足,因此他才不惜铤而走险——若等东窗事发、降下天谴,不管他是谁,都不会有好结果。
从苏城到昭河,再到北海坚冰,南冥结界,这位出身优渥的公子究竟在谋划什么?
TBC.
☆、北海 1
东海石铭之中,忽地有一根石柱上骤然爆发出一阵清晰明亮的白光,“天台山”三字赫然在目。冰冷的海水拍打在亘古不变的石柱中间,发出轻微嗡鸣似的回响,从这个如牢笼一般的空间中望出去,能看见雾气弥漫的洋面和灰暗的天。
而那三个字,莫名有些灼热的感觉。
优波离从藏身的角落里走出来,神情莫测。
冉夷毫无知觉的事,他是有答案的。
一团狼藉的喜宴之后,新浪和新娘并未在一处。优波离从羽坪出来,远远地望见了新郎官。他的情绪很不好,面上的不豫之色简直要实体化成一股黑气,将他包裹起来。而恰在此时,跟他最为熟稔、在近年来也是最不对付的那一位兄弟出现了。
蒲牢难得打扮得不太浮夸,虽然若是落到苏泉这等挑剔的美男子眼中,又有各种须得指摘之处,但已是他极为正经收敛的模样——黑橡色的长褂,泥金的暗纹,同一色更暗上一分的披风,从袖中规规矩矩掏出喜帖,另一手托出一只镂雕喜鹊衔梅的木盒,里边不知装了什么:“六弟,新婚大喜啊。”
他并不是个瞎子,赑屃此刻的面色与一个“喜”字差出去十万八千里不止,但蒲牢偏生要这么说,几与挑衅无异。
赑屃盯着来者不善的兄长,冷笑道:“又想我帮你收拾什么烂摊子?”
“话不必说得这么难听。”蒲牢道,“最起码我们的目的,还有一部分是重合的,帮我,也就是帮你自己。”
赑屃当然不买他的账:“那个和尚的事,看来你是解决好了?”
藏在远处的优波离悚然一惊:伽延从七叶窟消失一事,竟然也与他们有关么?
他之前不是没有过类似的猜测,可这二人竟然真的如此神通广大,还是说他们有什么特别的手段?
蒲牢的神情一僵,露出明显的不知所措来。
赑屃轻嗤一声:“愚不可及。”
蒲牢转眼捏碎了手上的喜帖。
而他的弟弟比他更沉得住气,仿佛触怒了蒲牢之后,他自己婚宴上的闹剧都释怀了大半:“没错,我们曾经是在计划同一件事。可自从你的‘私心’越来越大,滋长得无可救药,我就不打算跟你绑在一条船上了。”
“你以为事到如今,你还能脱得开身?”蒲牢怒道,“时日无多,你我二人心中都很清楚,这个时候是说走就走能解决的吗?”
赑屃笑道:“当年做下的那些事,你可拿不出证据说同我有关。倒是你,我相信三界人才济济,能查得出那些禁咒法术与‘幽魂’有关的可不止一个。再者,作为亲兄弟,我可以教你一件事。”
蒲牢一愣:“什么?”
“你是不是想除掉钟樾和苏泉么?”赑屃笑得越发开心,“东海里现放着一位能与他们一战的,你可千万别错过了。”
优波离望着蒲牢急匆匆赶往海边,心下连连叹息。
苏泉那妖精总说蒲牢是个傻子,真是没说错,三言两语便被蒙得团团转。可话说回来,这样的家伙,怎么可能控制得了伽延?
赑屃笑得愈发愉悦:冉夷当然是不可能赢过钟、苏二人联手的;但这头蛟却是天台山旧事威胁最大的知情者,若冉夷死在那两人手里,他才真正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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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赑屃想得实在太美了。
他识破了“下月望日”四字,便以为自己智计卓绝。他对苏泉最大的误解,就是以为他是个好勇斗狠的性子,只可惜苏公子骨子里机警敏锐,虽说口头上说话甚少客气,那份挑衅十有八九都是装出来的,更别提身边还有一个比谁都冷静的钟樾。
单凭幽魂之力,并不能在天台山制造出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结局,借刀杀人更不是那么简单的。刚愎自矜的龙六公子尚在自得之际,他计划之中的两把“刀”已然潇潇洒洒地携手回了樕蛛山,躺在月下的对酌了。
苏泉喝得急,不知是不是一路行来渴了,颇烈的酒被他当作水一般灌了下去,末了用手背轻轻一抹嘴角的酒渍,将酒囊抛给钟樾。
他们俩斜躺在六角亭的顶上,隔着一臂的距离。苏泉将自己的左手垫在脑后,侧首去看钟樾,只见他曲着一条腿,外袍从大腿外侧随意地散在屋檐上,里面素色的裤子勾出修长的腿和不夸张的肌理。他正微眯着眼睛喝酒,拇指扣着鹿皮酒囊的封口,喉结上下滚动着,于是清冽的酒水便经由他的嘴唇进入他的口舌,然后滑过喉管……
月色正慷慨地照下来。
苏泉咽了口口水,忽然就觉得自己仍未喝够,他抬起一条腿碰了碰钟樾,哑声道:“哎,你给我留一口。”
体温隔着薄薄的衣料迅速交换着对方身体的触感,那一瞬间钟樾忽地感到自己的肌肉都绷紧了。
“你不能再喝了。”他说道。
凭什么。苏泉心想,你若是不让我喝,我便从你嘴里抢来。
钟樾盯着他瞧。天上并非满月,但月色之下苏泉整个人显得清隽而洁净,透澈得像一块水晶。
“喂……”苏泉眨了眨眼。
钟樾单手撑起上半身,终于向他俯身下来,舌尖伸进他上下嘴唇之间,轻轻绕了一圈,苏泉轻轻“哼”了一声,不甘示弱地伸出舌头,在他齿列上舔过,然后勾住了对方。
两人都是微微一震。
酒真是个好东西。
然后钟樾彻底地覆了上来,将苏泉从月光的沐浴之下拉入了自己的阴影里,像是对待一件最为珍视的所有物一般,不肯他逃开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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