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大义无畏地顶着他们的视线将话说了下去:“……这块玉璧似乎还有点别的意思。”
玉璧能有什么意思?“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苏泉一点也不想听,若非他基本上还算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他很想把夏泠打得妖生都很没意思。
但他面上看起来火冒三丈的,心里除了不舒服之外,却又有些隐隐的高兴。夏泠不过见了钟樾寥寥数面,就这么放着自己新婚的丈夫不管跟另一个男人明目张胆地示好。苏泉不由得略微有点骄傲,果然他看上的神君十分不错。另外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点在于,六公子花了极大的代价求娶这位花魁,但他什么好处都还没捞着呢,先戴上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实在滑稽。
钟樾搂着苏泉走回屋里,大发慈悲向优波离道:“你说。”
优波离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施主,我觉得你们不是真心想听。”
“我看你才不是真心想说!”苏泉走过去半蹲下身子,拍拍阿元的肩膀,“我和这个长得很好看的哥哥就先走了,这个光脑袋的……叔叔会付钱的。”
优波离微笑着转动着手腕上的佛珠,默念了八遍《心经》才控制住表情。
苏泉一捋袖子,露出手腕上那串摩尼珠来:“你那玩意儿有什么可转的,有我这个珍贵吗?”
钟樾十分矜持地笑了。
优波离手上的佛珠乃是佛陀亲赐,当然不是珍贵与否的问题,但他若是就此跟这个妖精理论起来,实在是太不像样,只得假装自己方才没有说那句犯贱的话,而是将那玉璧掉了个个儿:“你们自己看吧。”
方才阿元将它拿出来的时候,从钟樾和苏泉所坐的方向看去,玉璧上雕的实是一朵粗糙的杏花,枝干花蕾的轮廓都并不如何清晰,看起来像是夏泠随手找了把刀,花了半炷香时间随便雕的。
但从坐在他们对面的优波离的角度看过去,也就是现在优波离持着的方向看,却很是不同。
——那枝倒过来的杏花,竟然粗似一头蛟的形状。
苏泉愣愣看了半晌,转头向钟樾道:“……能给赑屃戴绿帽子的女妖,果然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他这份夸赞着实别致,钟樾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优波离咳嗽一声:“钟神君持身端正,她这个绿帽子怕是不能成功给她夫君戴上的。”
“没有阿樾,也还有别人。”苏泉道,“行,现在我知道夏泠是个对金石雕刻颇有研究的女妖了,所以她是想说什么?”
钟樾道:“看上面的流云纹,她大约是在模仿天庭玉牒。这块玉璧是为了告诉我们,这头蛟并非什么山野修行的、不入流的神仙,而是有正经身份名牒的。”
然而就算夏泠不提,他们顺藤摸瓜,也必定很快就会发现了。可她为何如此心急,接二连三地将线索送到跟前来呢?
潼镇外的那一次也是,这一次又是。
苏泉抿了抿唇,对钟樾道:“我们应该先去天台山看看。”
☆、蛟怒 4
谧林外缠满了大大小小的蛇蜕,与藤条枝蔓卷在一处,将整片树林裹作了一个巨大的蛹。树木之高,已看不见岛屿上的山峦所在。依稀可辨的青玉台阶被海水一遍又一遍地漫过,水生细藻须状的根覆在玉质表面,像瓷器上的冰裂纹。
苏泉从水下仰起头,波涛在他眼前折叠出绸缎般柔软而细腻的弧度,白色的浪花冲刷着岛屿的岸边,然后像是遇见了不可亵渎的神物,又徐徐退下来。
他庞大的身躯在浅水的海湾之中缩小,背上如龙鳞般的尖刺缓缓消失,巨大的鱼逐渐化出人形,如翅的背鳍翕合成薄薄两片,贴上他凸起的肩胛骨,消失不见。
钟樾轻轻落在他身边,执起他的手。
“我真的没想到,天台山会是这个样子……”苏泉道,“看起来像是荒芜了许多年。”
他以原身渡海的速度自然是最快的,钟樾原本说并没那么急,他们大可在人界租一条船,这个提议被苏泉断然拒绝:“我一条鱼,你让我坐船?!”
他说得理直气壮,就好像从前他从没坐过船一般。
钟樾无语半晌,深知以古论今那一套在苏泉这里完全行不通,很快想通了,退开两步长揖下去:“那么,还请苏公子捎我一程。”
苏泉十分满意,一路上带着钟樾风驰电掣,末了还想占点便宜:“我如此不辞辛劳,不知神君打算拿什么补偿我?”
钟樾知他不怀好意:“你想要什么?”
“咳。”苏泉跟着他踏水往上走,脚下踢开断裂的树枝,低着头道出一个盘算了大半路的打算,“改天晚上让我一回?”
他这是在想些什么……钟樾权当没听见,握了握他的手,海潮从他们的背后铺就一道白纱似的浪,漫漫然覆上来,苏泉回身捏了个法诀,一道柔和的光从他指尖落下,入水而散,而潮水仿佛收到了指令,齐齐在他们足后一尺处停了下来。
“阿樾!”
“嗯?”钟樾转头望着他,天光穿透密密的枝桠,他脸上的光明和阴影交错,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格外清晰。
苏泉默默片刻:“……这地方裹得这么严实,我们怎么进去啊?”
他投降得太快,钟樾反倒又失落了一下。原本还想多逗逗他,现下也只能落空。然而他硬是从苏泉桀骜锐利的外表之下看出了一些乖巧与委屈,让人心旌摇曳无暇多思。
苏泉多年来的机警敏锐毕竟没丢,钟樾那一点转瞬即逝的惘然被他抓住,凑近一步,唇角已似有若无地贴上了对方的脸颊:“神君。”
钟樾一手环过他后腰,苏泉正想笑,忽地被钟樾带着向后疾退,凉风过处,直离岸十丈有余,只听岛上树丛之中“窸窸窣窣”一阵响动,那些藤条之中的蛇蜕竟像是活过来一般,几只硕大的蛇头探出来,鲜红的毒信“嘶嘶”作响。
这些蛇与陆上的毒蛇不同,头顶长着手指粗细的角,如同缩小版的雄鹿,幽绿的瞳仁紧紧盯着他们。
“……就知道死和尚瞎扯!被他夸得天下无双的女仙,会在自己的地盘上养这种东西?”苏泉简直气结,“难道说羲和素日无聊,就从海底抓剧毒的海蛇出来看家护院?”
此种海蛇不仅牙齿之中藏着毒汁,就连身上的花纹碰上一下都不可小觑。若只是一两条还不打紧,但看这树林里蛇蜕的数量,只怕整座岛上都成了蛇窝,如何有办法踏足?
“此处的青玉阶应该就是停朱雀船用的。若是已接近三百年不用,荒芜至此也不是不可能。但是,”钟樾顿了顿,看向苏泉。
苏泉一愣:“你这个推论的前提就是羲和当真受制于人,早就不在这里了?”
“是。”钟樾道,“此刻必须考虑到最坏的可能。”
苏泉盯着丛林里那些幽绿的眼睛,背后一阵发寒。当他之前玩笑一般说出来的推论真的变成现实的时候,他才感觉到恐怖。仙界秩序、六道正义他都不放在心上,但他从未这么接近地感知到阴谋的气息。
钟樾低声道:“其实我们并不一定需要进去。真相如何,问一问便知了。”
他将双手掌心合拢在胸前,微微闭上眼,催动了一个法诀。青色的风从他脚下刮起,环绕在他们周围的灵力澎湃而柔和,可更远一些的地方,岸边的高树如同猝然被大力撞击般向另一侧压弯,泥土和碎石飞卷到空中,无数条海蛇被狂风抛向海中——
苏泉眨了眨眼,侧头看着他,默默地想着:不知在这种时候亲他一下,这个法诀是否会被打断?
这是一个主“召唤”的法术,东海之中灵物并不多,天台原本是仙山,可如今周围竟只有寥寥灵兽前来,不可谓不苍凉。
“冉夷——”钟樾喝道,“跟到现在,是时候出来说实话了!”
巨大的蛟自海水中猛然跃起,蛟尾在天台山的岸边重重扫过,将大片树林与石块扫入海中,爆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咆哮!
还说什么下月望日……苏泉瞥了钟樾一眼,他当时就觉得奇怪,即便是要相约,也不该当着赑屃和夏泠的面说。钟神君果然是个花花肠子不少的男仙,这样很好,苏泉全然不会有祸害了他的内疚感。
冉夷之名,难称大名鼎鼎,却也是排得上号的——至少在神仙们的坐骑之中,是很引人注目的一位。
“二百九十五年,”钟樾盯着那神兽,“究竟发生了什么?”
蛟首自天上倒垂下来,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们。钢鞭似的胡须、铜铃似的眼睛,它庞大的身躯几乎能够媲美四分之一座天台山的高度,朝着岸边猛然喷出水柱,谧林之中的海蛇四散逃窜,那些如同林中鬼火般的幽绿的眼,立时消失不见了。
但它竟是一直跟着自己来到了这里么?苏泉心下微微一沉,有几分踌躇,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东海广阔,他的心思着实没放在这些事上面……果然妖不可□□逸,还是要时时居安思危才好!
天上地下出名的神妖太多,除非干了什么出格的事,否则倒不至于连个坐骑都有口口相传的故事,冉夷看来便是这样的一位,多年来跟随羲和长居东海之外,鲜少出去遛弯。
说来也是无聊,羲和既然如此孤高冷僻,不愿出远门,身为她的坐骑,估计成日里也就是盘在岛上的某一处睡觉晒太阳,更无别事可做了。
“这样简直没法听他说话。”苏泉与那跟自己脑袋差不多大的眼睛对视半晌,无奈道,“阿樾,你不觉得有点别扭吗?”
钟樾叹了口气:“阵法不破,困住他们的东西便不能解。如此看来,他们身上施的法,只怕与舞雩之事有所不同……我或许有个办法能让他暂时化出人身,但也就能撑一炷香时间吧。冉夷,你可愿意?”
蛟缓缓地点了点头。
钟樾召出了太青剑。
此剑铸炼之时,曾加入过一种名叫“青云实”的矿石,此矿极其稀有,仅在乾昧山中最幽深的一处谷底存有矿脉,添入冶炼炉中可使炉火瞬间爆燃,淬炼出最为坚硬的剑刃,更为特别的是,它会同时在剑身镀上一层无色无形的灵力,在肉身之主同意的情况下,有牵引魂魄离开肉身之效。
初时苏泉知晓这一点,很是啧啧称奇了一番,还道这法器应当找铸剑高手再好好看看,若是这牵引魂魄的能力不经肉身之主意愿便能奏效,岂非打遍天下无敌手?
钟樾无言以对。
苏泉想了半天,惊觉便是妖、魔之中也无这样不讲道理的法器,也知道只能是想想罢了。
天地万物自有平衡,无论是以灵力为凭,还是以法器为媒,但凡想要实现惊天动地的效果,无一不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钟樾手腕一压,剑刃平平削出,剑尖在空中迅速挥出一段复杂的曲线,灵流散发着淡淡的、和煦的辉光,冉夷仰首长啸一声,只见辉光中显现出一个人形的影子,逐渐清晰,竟是个少年模样。
冉夷躬身施了一礼,两道入鬓长眉紧缩,满面愁容。
苏泉小声问道:“他的年纪这么小么?”
钟樾侧身答他:“坐骑一类的仙兽,天庭在颁发玉牒之时大都授过一种法术,便是在神仙当中,少年时光也是最长的。”
冉夷看了看天台山:“二位可愿随我上去看看?有我在,那种海蛇绝不敢近前。”
也不是说那区区几条蛇就搞不定……但肯定得费一番力气和时间,毕竟钟樾讲理,他不可能使用太暴力的方法——比如说将山上所有的树和蛇都一把火烧了。眼下冉夷有办法,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少年的人身不过刚到他们肩头,由太青剑牵引出的魂魄有些勉强,凝聚出的人身在日光和海风中略微飘忽。他显然对这里相当熟悉,轻易地找到了青玉阶之上的小路,那是由一根根精挑细选的浅色梨木铺成的栈道,可见当年这里修缮得虽说算不上富丽堂皇,也是别有一番趣味的,只不过如今都被疯长的树根瓜分零落,难窥彼时全貌了。
耳边仍时时有蛇身碾压过枯枝落叶时发出的细碎响动,但都渐渐去得远了。苏泉便问道:“这些蛇为何如此惧怕你?”
冉夷低头分开小径上杂乱的树枝,闷闷道:“我曾杀了它们的蛇王。”
苏泉与钟樾对视一眼,接着问道:“这些海蛇为何会盘踞在岛上?”
“是被他引过来的,就是你们说的,二百九十五年前。”冉夷稚气尚未完全褪去的脸上神色冷漠,他脚程很快,沿着上山的捷径,没多久就攀到了半山腰。
此刻钟、苏二人只觉得满目皆是那种浓郁到了极致的绿,分不出山峰与山谷,静得出奇,更看不出何处有当年遗迹,只能跟着冉夷一路行去。
“所以当年天台山上也是如此寂寞么?”苏泉忍不住问道。
“不是。”冉夷迅速回头瞧了他们一眼,“仙子喜欢热闹,岛上虽无侍婢小厮,但仙子饲养了许多海中的灵鱼和天上的禽鸟。”
羲和喜欢热闹……苏泉吃惊地握了握钟樾的小臂,真的假的?
钟樾也十分意外,他略一停顿,仰头望向山顶,复又默不作声地跟上去。
“照这样说来,当年我该来讨点食吃,倒是能见羲和仙子一面了。”苏泉小声说道。
钟樾盯着他。
苏泉莫名心虚:“……我开玩笑的。”
冉夷在树木之中穿梭,速度快得几乎如腾云一般了,苏泉心下有些奇怪,扬声道:“听说羲和仙子的藏书阁建在山巅,我们到那儿需要多久?你的人身无法维持太久,不如先找个地方好好谈谈?”
冉夷虚影一晃,陡然又远了数丈,面色有些挣扎似的:“我要你们看的,不是那个。”
他的背后,有一个巨大的凹陷,四周的山壁断裂锋利决绝,不像一个自然形成的山谷,而像是被巨力凿出的一个天坑。底下亦是一片浓郁至极的绿,可一棵直立的树也寻不见,全都是匍匐在地的藤蔓,从他们所落脚的高处望下去,如同一只碗底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青苔。
“这是什么?”钟樾向前一步,右手悄悄挪到了身后,三指并拢,苏泉一瞥即知,他下一刻便可召出太青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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