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混乱之中,他的确损耗不小,但舞雩自然不会知道,当时正经以仙力助他开启开启界碑的究竟是谁。至于他现在脸色不大好,更不是受了伤没修养好的缘故……
舞雩同他说话的时候常常带着一种小女孩般的依赖和亲昵,她眼睛里的担忧和关心都是真的。从前苏泉只觉得她是个救过一命、生活孤单的姑娘,然而此刻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些的别的,心中一刹那有点微妙的不舒服。
他忽然就想,若是钟樾现在也坐在哪片海边、哪座山顶,跟一个女孩子单独说着话呢?
舞雩见他出神,伸手在他眼前一晃,苏泉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道:“你将他们送回去了?”
舞雩摇头:“我只能送他们到岸边。但他们都没有受伤,我也赠了他们几颗珍珠,在苏城随意典当了,那路费足够他们回家了。”
“谢谢你。”
“这有什么谢的。”舞雩笑道,“几颗珍珠而已,在人界价值不菲,对我们这样能轻易下深海的来说,还不就是举手之劳。”
苏泉没说话。
这样的状况很少见,通常苏泉都有说不完的话题,每隔神妖历法的一年相见,他总有无数新奇好玩的见闻,而今天这般话语寥寥,很是奇怪。
舞雩等了一阵,忍不住道:“前些时候东海很是热闹了一回。你也听说了吧?”
“什么?”
“据说羲和仙子出了些事,天庭派了好大的阵仗送她回天台山,在南冥和东海的边界都能望见瑞气千条的朱雀船从天河下降。”
苏泉微微诧异:“你还去瞧了这个热闹?”
舞雩咬了咬下唇:“天庭所派的天机、天杼两位仙官,回程的时候路过南冥。我听见他们提到了你。”
“我听得不太清楚,但他们好像是在说,有人要卜你的命格。”
苏泉面色一寒。
“我还有些事。”他的语气还算柔和,眼神却隐约飘忽,“先走了,下次再见。”
舞雩大抵是有些失望的,见他坚决,也没来得及说什么。苏泉走了几步,很快腾云而起,佯装并未察觉到渭崖门上船坞内那一排盯着他的幽绿眼睛,瞬间便消失在空中。
有人开始沉不住气了,一旦急躁起来,难免要露马脚。
舞雩身上还有咒法在,她从未离开南冥去过苏城,怎么会知道深海珍珠在凡界价值几何、是否能轻易典当?再者,她根本不是什么喜欢凑热闹的性子,怎么就突然千里迢迢跑到东海与南冥的边界去了?她又是从何得知羲和仙子的事?天机天杼的交谈,为何就“恰巧”让她听了个正着?
这单纯的姑娘只怕被利用了还不自知。
苏泉心下思量不断,便没怎么注意看路。天上地方毕竟足够大,能够腾云的神妖们各自习惯的高度也不太相同,面对面撞上的事情反正他是从未发生过。但他眼前倏地有一道红光一闪,苏泉惊得刹那回神,连忙从旁闪避,竟是差点被那利剑般的灵力削了个正着。
他心里一直压着点火气,此时不发作更待何时,也不管来的是何方神圣,立即下去寻晦气了。
但他剑拔到一半,忽然觉得方才那一闪而逝的金红色光芒有些眼熟。
——那不是七叶窟佛诀所化的剑光么?
此地恰是苏城近郊,苏城之繁华不比普通城市,郊外远远说不上是人迹罕至。通常非凡人若是要过招打架,为免殃及池鱼,都不会选择周围还能看见田舍屋宇的地方。
这么一想,说不定是狭路相逢了。
苏泉捏了个不太高级的隐身诀,悄悄落到近处,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之下,简直觉得眼前一黑:十来个和尚的光脑袋就在下面腾挪过招,剑光霍霍并着灵流对轰的声音,刺得他脑仁疼。
但他仍觉得自己实在是仗义,只因他一眼就从中看见了熟人面孔——
“优波离,你需要兄弟帮个忙吗?”
他原本只是调侃一句,到底要不要插手还得看情况。谁知此言一出,所有的和尚齐刷刷抬头看向他,一多半都露出了大惊失色的表情。
这是什么情况?
苏泉好歹剑都拔了,眼下唯一阻碍他动手的就是不知道该打谁了,下一刻除了优波离之外,所有人的剑光都笔直冲着优波离身上招呼过去了。
好家伙,他这是犯了什么众怒?
苏泉轻轻吹了声口哨,持剑直天,身轻如燕,手中的剑身上闪过一片海潮似的波纹,紧接着居高临下地一扫,画出一个无形的圈来,剑风所过之处,像镰刀割过麦浪,那群和尚只觉得自己身在巨浪滔天的洋面之上,顿时站立不稳,片刻就倒了个七七八八。
这是个不折不扣的妖法,还是门障眼法,是苏泉多年前修来好玩的。此类障眼法说来讨巧,可凭的都是灵力上实实在在的碾压,若是对上修为差不多或更高的,完全没法奏效。
比如此时优波离只微微一晃,硬生生持诵念经稳住了心神。
苏泉倒有点意外,优波离看着嘻嘻哈哈不着调,却是个当真心思非常纯净的修行者。
他这一冲破妖法的影响,立即掏出些自家法器,将那十来个东倒西歪的和尚们一一收拾了,捆好打晕丢到一边,这才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苏泉问道:“这是唱的哪一出?”
优波离道:“你来之前,我以一敌多,早已支撑不住了,正放了句没谱的狠话,准备听天由命呢,结果……”
“结果你兄弟我就从天而降了,是不是很够意思?”
优波离苦笑着点点头:“这次的确多亏了你。”
“到底出什么事了?他们不是七叶窟的人?为什么会攻击你?”
优波离犹豫再三,苏泉到底是几次救过他性命的,就算是个妖精,他也不好意思瞒着不说:“伽延……的处置上出了些纰漏,引发大量僧众不满,近日七叶窟乱作一团,这些人是一怒之下叛逃的。”
迦叶尊者只习佛法,修自身,获万人景仰靠的向来是持身严正,他从不懂得圆滑处世,更不知如何变通。这许多年来伽延执掌七叶窟上下事宜,不是没有人背后说过他“权柄旁落”。然而在一切都安然无恙的时候,静海无波,天光自如;一旦海底的汹涌翻上海面,自然流言蜚语四起如群蝗过境。
苏泉回忆了一下为数不多的见过迦叶尊者在众人面前说话的模样,想想也知道他此刻有多为难。
“若是罚得轻了,必定有人说他包庇纵容,甚至是共犯;若是罚得重了,先不说他下不下得了这个狠心,伽延掌事这么多年必定树大根深,有心人随意一挑唆,必定要出乱子啊。”
优波离正姿势扭曲地坐在地上,潦草地处理腿上的伤口,听了这一番感慨,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何止。”
“还有什么?”
优波离一连叹了几口气:“大师兄判了伽延为苏城恶鬼之事于棕榈堂诵经三万遍超度,事了之后去后山思过,永世不得出七叶窟一步。而且,”
他顿了好一会儿,苏泉实在不耐烦了:“而且什么?”
“而且,大师兄要与他同罪。”
苏泉:“……”
苏泉张口结舌,接着立刻“啊”地恍然大悟:“难怪这群小和尚想要弄死你,伽延被重罚,你大师兄要是真的准备隐退,他选定的下一个掌事人一定是你吧?”
被五花大绑动弹不得的小和尚们一脸愤懑。
优波离浑身僵硬,如遭雷劈,好半天才想起来话是怎么说的:“若不是知道你对七叶窟的确没有分毫兴趣,我定然要怀疑你是不是安插了眼线在里面……”
这要拐上好几个弯,还得推测半天的事,他是如何做到一瞬间反应过来的?
苏泉不屑:“我眼线多得没处使了,安插到你们那儿?”
优波离“哎哟”一声:“我们出家人没那么多玲珑心肝。你和钟神君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上次我从万木谷走的时候,他便提醒我注意人心动荡,这次又是你……”
苏泉有点酸酸地说:“我可不敢跟他比。”
优波离打量他一会儿,用那种刻意欲言又止的语气道:“你……哎!”
苏泉略一琢磨,很快回过味来,于是十分凶狠地盯着他:“你今天必须跟我把话说清楚!”
优波离装傻:“说啥呀?”
钟樾多年独居万木谷中,就算天资再过人,也不过是乾昧山芸芸众仙中的一个——长得好看可不能成为地位高的原因。他一无家族血缘、二无师承门派,性子也清冷,于世无涉,如此散修的神仙,为何七叶窟的和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去找他?
难道他看起来是个英俊潇洒小郎君,实际上是个冥冥之中早已定了三千年后要出家成佛的大圣人?
优波离扯了扯他,示意他靠过来点:“你知不知道,苏城和潼镇之间,有一座十分灵验的神祠?”
苏泉点点头:“知道啊。”
前次他与钟樾乘船往潼镇去的时候,他还提起过。
优波离将声音压得更低了:“那你知不知道,那其实不是一座神祠,或者说,本来啊,它是一座庙?”
☆、神祠 2
林荫如幕,擦身而过的轿辇之中偶尔逸散一点脂粉香风,又是哪家的女眷出来上香的。这座山甚至没有名字,只因山顶一座神祠灵验得很,这才香火旺盛,引得周边几城的百姓络绎不绝地前来。
苏泉一个人沿着山道往上走。
他越走越觉得不对,自己又被钟樾套进去一回。这事摆明了优波离那秃驴是个和事佬,故意到他眼皮子底下来帮钟樾带话的。要苏泉巴巴地回乾昧山里找钟樾,他铁定抹不下这个面子;钟樾大约也不想低三下四地来求他。
但话说回来,能特意绕弯子搞这么一出,也算是费了心思的,就算给彼此一个台阶下,他苏泉也不是不识好歹的妖。
这么些日子过去,他早都分辨不清自己是因为什么事在生气了。
钟樾哄他如何、瞒他如何、算计他又如何。许多事早有形迹,只不过从前他一应不放在心上。然而爱与欲伴生贪与痴,早先懒得细想的蛛丝马迹缓缓拼合,他着了魔似的想知道那个人从前究竟经历了什么,往后又想做些什么。他若洒脱到底就该一刀两断,两眼一闭转身就走,什么事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只可惜人心如此,贪心不足,神妖无一可得幸免。
山是此山,他也大老远跑来就山,但估摸着钟樾多半就在山顶等他,苏泉又敌不过心底那点缠缠绕绕的怨气,步子慢得像是打算把这一路有多少棵树都数个清楚,觉得且得让钟樾心浮气躁地等上他一阵子才算过瘾。
他慢悠悠散着步,打算临时修炼一副心如止水不咸不淡的皮囊,谁知桃花天降,山径一转,迎面过来两个妙龄女郎,一瞥见这青衫长身的英俊公子,其中一个顿时小小“哎!”了一声,向另一位道:“我才求的姻缘,这便灵验了吗?”
那另一位啐了一口,很是不服:“你怎知是你的?”
苏泉:“……”
凡人果然不太清楚他们的耳力。
先说话的女郎四周一看,发现身前一步正好有一块凸起的石头,正要作势绊上一跤,腿还没来得及弯,苏泉何等反应,衣袖下的手指一捻一抹,只见店面平整得如官道一般,什么合适的绊脚石也不见了。
那女郎以为自己眼错,眨眼的工夫,苏泉已稳稳打他们身侧经过,再一回头,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他上得山去,只见山顶处初时全然见不到什么巍峨辉煌的神祠,而是一片青松絮语之间隐隐露出瓦檐一角,青石台阶被千万人踩过,光滑得如青玉一般。栏杆扶手每隔一段便有一个镂空的石龛,伽罗香木片燃着白色的烟气,混了松针的清味。
松林之后方才得见神祠真面目,匾额上书“玄灵神祠”,殿前一只斑驳的三足铜鼎,塔香顶端尚烧着明火,人群穿梭不绝,几个蒲团几乎不够用,跪拜许愿的人们一茬接着一茬,谁也不知道里面供着的神灵是否听得清嘈杂的人间愿望。
苏泉走到正门前,只见殿内幽黑一片,供桌上两只细细的白瓷瓶各养了一束香花,三支高烛几乎不起烟气。后面正中的神龛很高,从这个角度看去被梁柱遮挡了一部分,外面罩着一层暗金色的菱纱,只依稀看得出一个人形的影子。
苏泉眯着眼望了一会儿,正在犹豫着要不要隐了身进去一探究竟,一只手忽地伸到他面前,一个签筒里盛着几十支细长的竹条,一个低低的声音问道:“求签吗?”
苏泉撇了撇嘴,克制住转头的冲头,抬手佯装去接那签筒,半道上一转,猛地捏住了那人手腕:“神君,今天这么有闲情逸致,装半仙呢?”
来人手腕一抖,一支竹条“啪”地落在地上。
苏泉拉住他就往旁边走,钟樾被他拽着跟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你不想看看签上写的什么?”
神祠两边的松林不知年岁几何,高耸参天,密不见云。来上香的人们少有走到幽暗的树林中的,一转过殿角的椽柱,人声顿时稀落下来。
苏泉颇带挑衅地一掀眼皮,不带笑意的眼尾隐隐锐利:“有什么可看的?随便一猜就知道,我今日铁定是红鸾星动,不是什么竹签能改的。”
天上的红鸾星官蓦地打了个喷嚏。
钟樾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苏泉话说完,又有点忍不住好奇,勾了勾手指,那竹条出现在他指间。他低头一扫,大失所望:“这似是而非的说的是什么?”
“这就要问你求的是什么了。”
苏泉抿了抿唇,手指用力一捏,强笑道:“神君千方百计把我骗来这里,莫不是想靠解签从我这儿赚一笔钱吧?”
那竹签在他手中灰飞烟灭之前,钟樾还是看清了上面的十四字:假借四大以为身,前境若无心亦无 。
钟樾沉默片刻,开口道:“苏泉,有几句话,其实我也可以让优波离带给你,但我还是想亲口对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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