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皮鬼还在磨牙。
“那好,你留下看家啊。”沈怜和郑清越走越远。
“啪!”镜子碎了。
杨老爷这次急得瘦成了圆规,连四方步都不会踱了。
看见沈怜进来,忙抓住沈怜的手,差点老泪纵横。
“沈大夫……您看这小女……小女……”
“杨老爷您别急,慢慢说。”
“小女她,她……唉……您还是进去看看吧。”
依然是那紫色纱帐,依然是那芊芊玉手。
待郑清摸上了脉,杨老爷才反应过来:“这位是……”
沈怜叹了口气,暗叹杨老爷也是关心则乱:“这是在下的师兄,医术高明。”
杨老爷点点头。
郑清看了看二人,道:“脉象正常。”
他是西医,凭他那有限的中医技术,也只能得出个心跳正常的结论了。
杨老爷长叹一声,掀开了轻绡纱帐,又掀开了盖在杨小姐身上的锦被。
沈怜和郑清都顾不得男女大防了。
杨小姐还是气色红润,只不过他们看到,杨小姐的两只脚变成了马蹄。
沈怜和郑清面面相觑。
其实画皮应该来的,这恐怕不是病,而是撞了邪。
这是个恐怖游戏。
杨小姐在昏迷中喃喃自语。
郑清凑近去听,只听到“我不要嫁给他,我不要嫁给他……不,我必须嫁给他……不,不嫁……”的只言片语。
他把这些话复述给杨老爷听,问道:“杨老爷,恕在下冒昧,令千金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杨老爷若有所思,道:“嫁……小女幼时曾与知府家的五公子立下婚约……”
沈怜有了点头绪。
他走向窗口,那窗边有一株桑树,他第一次来看诊时,小丫鬟就是在这桑树底下把肉羹递上去的。
桑叶沃若,随风轻摇。
他对着桑树,轻声道:“寓氏公主,是你吗?”
第27章 蒲松龄与干宝(十)
画皮鬼很无聊。
铜镜被她摔碎了,她连对镜上妆顾影自怜的机会都没了。
她摸着自己的脸。
“还不够漂亮,应该再画一遍。”她想。
然后她开始翻箱倒柜。
“那个穷鬼,连支笔都找不着!”
不过听说隔壁家住了个秀才,秀才应该是有笔的。
唐秀才正在院子里扫地,看到画皮鬼进来时,直了眼珠子。
“这位娘子……”
“小女子是隔壁沈大夫家的远房表妹,前来探亲的。冒昧来访,失礼之处,请勿怪罪。只是……不知相公名讳?”画皮鬼羞红了脸,盯着脚尖。
唐秀才放下扫帚,道:“娘子多虑了。在下姓唐,名斯文,字吉琴。不知娘子来此所谓何事?”
“表兄出诊,想向相公借一支兔豪……”
唐秀才笑道:“有何不可?娘子稍等,在下为娘子取来。”
他进了里屋,为画皮鬼取笔去了。
画皮鬼站在扫帚边,忍不住笑了。
唐,斯,文?
斯文扫地,也是妙极。
唐秀才取来笔,递给画皮鬼,画皮鬼又红了脸。
她说了一句低不可闻的“感激不尽”,就提着裙角匆匆回了屋。
唐秀才心神荡漾之间,连地都懒得扫了。
真是……眉眼如画啊。
眉眼如画啊。
另一边,杨府。
一道女声回了沈怜,清丽温婉:“竟有人识我?”
杨老爷吓得“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沈怜笑道:“自是识得寓氏公主的。”
那女声便带了些笑意:“天荒地老,有人识得,倒是当浮一大白。”
“公主何不现身?”
“你带了个道士来,我怎敢下去?”
沈怜瞥了一眼郑清:“就他那三脚猫的道术,奈何不了公主您吧?”
“有理。”
那翠绿挺拔的桑树下渐渐现出一个人影。
那姑娘面目姣好,披着雪白的大氅,笑盈盈地看着沈怜。
沈怜隔着窗子遥敬她一杯酒。
她便轻移莲步,穿墙而过。
沈怜看着她,问道:“公主为何要与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过不去?”
她抬了抬眼皮,不屑道:“我又为何不能与她过不去?”
说话间杨小姐的身上都裹上了马皮。
杨老爷从地上站起来,冲上去就要拼命,却被郑清拦住。
郑清盯着那姑娘的眼睛,轻声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姑娘扭曲了笑脸,尖啸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们现在救她,当年又有谁救我!”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她想逃婚!”
她一瞬间转到了杨小姐的床前,捏着杨小姐的脖子:“她凭什么想逃婚!”
杨小姐不知怎的意外惊醒,一睁眼就看到一个裹着马皮的女人,尖叫了一声“马皮”就又晕了过去。
然而在其他人眼里,这个女人披着白色的大氅。
沈怜平静道:“寓氏公主,请您冷静一下。”
她确实安静了一些,不再大喊大叫,却开始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她必须嫁给他,她必须嫁给他,她必须嫁给他……”
杨小姐的脸上也覆上马皮。
沈怜见势不妙,飞速问道:“公主怎样可以饶杨小姐一命?”
被称为“公主”的姑娘哈哈大笑:“让她嫁给他!让她嫁给他!”
杨小姐再次悠悠转醒。
沈怜拿了一面镜子放在她面前。
她看着镜子里覆盖上马皮的自己,瞳孔一缩,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沈怜微微怜悯:“杨小姐若是不嫁给未婚夫,恐怕就要裹着马皮死去了。”
杨老爷扑到床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怎么说,只能颓丧地一个劲地叫“闺女”。
杨小姐愣了愣,流下一滴泪来,再次开了口,声音嘶哑:“我嫁。”
披着白色大氅的姑娘消失了。
杨小姐身上的马皮也消失了,仿佛一切都没发生。
沈怜看着这对父女,叹了口气:“以后在桑树底下供个灵位吧,这次也算是糟了无妄之灾。”
杨老爷木然地点头。
“医生,走了。”他对郑清说。
两个人提着药箱,并肩出了杨府。
〔传说有蚕女,父为人掠去,惟所乘马在。母曰:‘有得父还者,以女嫁焉。’马闻言,绝绊而去。数日,父乘马归。母告之故,父不肯。马咆哮,父杀之,曝皮于庭。皮忽卷女而去,栖于桑,女化为蚕〕
〔汉礼,皇后亲采桑,祀蚕神曰:“菀窳妇人、寓氏公主。”公主者,女之尊称也;菀窳妇人,先蚕者也。故今世或谓蚕为女儿者,是古之遗言也。〕
作者有话要说:
马皮蚕女这个故事应该是《搜神记》里的,我在网上看到了不同的版本,有点懵。到底是母亲承诺要女儿嫁给马,还是女儿自己承诺?跪求考据党。
天荒地老无人识――李贺《长歌行》
第28章 蒲松龄与干宝(十一)
唐秀才坐在窗下写话本儿。
他翻着风家文豪的书,把里面的情节改头换面移花接木到自己的书里,便凑好了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
那些小姑娘们会喜欢的,她们会自发为他辩白,比如说一些“抄书不算抄”、“只要好看就行了”的别人听不懂的句子。
他看了看自己的屋舍,文思泉涌,写下一句“亭亭玉立的茅草屋”。
这句话妙呀,如此比喻,世所罕见,堪比太白啊。
他润了润笔,描写自己的女主角。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前人的句子,也是能用一用的。
他写着写着,就想到了刚才来借笔的姑娘,那可真是……
笔尖的墨滴到了纸稿上。
他静坐不能,扔了笔,背着手来回踱步。
要不……要不……要不去看一眼,就一眼?
他搬了一个高凳子,放在了院墙边,笨拙地爬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盯着隔壁家的窗子。
不想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注)
就是他一见钟情的那个“眉眼如画”的女子!
果然是眉眼如画!
他惊惶地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小心翼翼地从墙头爬下来,然后瘫软在地。
真是……活见鬼了。
沈怜和郑清从石桥上下来,两人都不说话,想着刚才发生的怪诞的事儿。
“真浪漫啊。”沈怜感叹道。
郑清诧异地看他。
沈怜又露出个精致完美的笑:“马皮蚕女,真浪漫啊。你不觉得古代大多数的鬼怪故事都透着一种浪漫的气息吗?”
郑清扭头不去看他:“你的笑真欠揍。”
沈怜瞬间面无表情:“巧了,我也觉得医生您的笑容异常欠揍。”
郑清还想说什么,却看到刘猎户拖着个大麻袋往这边走。
“呦,刘猎户,打猎回来啦?现在是要去哪啊?”沈怜打招呼。
刘猎户憨厚一笑,答道:“回来啦,去咸亨酒店把猎物给卖了!”
“要我帮忙吗?”
刘猎户扫了一眼沈怜的身板儿,摇了摇头:“沈大夫的好意我老刘心领啦!”
沈怜气得加快了步子,不再理他了。
郑清跟在沈怜后面笑。
待回到家时,就看到画皮鬼换了一身装束,更加勾人了。
二人一鬼围坐在桌子边,商量着之后的计划。
郑清看着画皮鬼道:“我们该上京了,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从南边来的兄妹。”
画皮鬼点点头。
沈怜看着画皮鬼道:“别再用你之前的说辞了,什么闹饥荒被卖,隔壁家唐秀才的话本里都不屑于写这个了。”
“那该说什么?”画皮鬼双手托腮。
“就说你和你哥哥是上京寻亲的。”
“这说辞也老掉牙了。”画皮鬼不屑道。
“你知道什么,”沈怜瞪她,“王一直认为自己的天下海清河晏、国泰民安,你敢说你是逃荒来的?”
画皮鬼长见识了。
“还有,你说得自然点,其实在乱葬岗你勾引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对劲了,太假了。”
画皮鬼不忿。
沈怜拍着桌子:“你还不服气啊,给我一条手帕,看着点。”
画皮鬼把手帕递给他。
沈怜翘着兰花指一只手捏起手帕,另一只手抱住了郑清的胳膊,一行清泪就掉了下来。
“妾与兄长来京都寻亲,却不想十年已过,物是人非,旧址仍在,却成了别家院墙,”他的眼神忧郁得像个丁香姑娘,“如今盘缠用光,妾与兄长却无一技之长……”
他哽咽了一下,终于崩溃,忍不住歪倒在郑清怀里。
郑清以手掩面不忍再看。
画皮鬼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从“不想见一狞鬼”到“遂化为女子”这里,直接引用蒲公《聊斋志异》原文,特此标注。
很激动啊,上一章跪求考据党,结果真的有。感谢小仙女北邙晴翠的科普,大佬请受我一拜。
第29章 蒲松龄与干宝(十二)
刘猎户拖着麻袋进了咸亨酒店。
“老刘来卖野味啦!”掌柜的笑着对他打招呼。
刘猎户拉着掌柜的的胳膊,硬是把他拉进了后厨。
掌柜的弹了弹软绸缎面上并不存在的灰,挑起一条眉毛问:“呦,老刘这是怎么啦?”
刘猎户小心翼翼地将麻袋打开一个口子,露出了一条缝。
“吓!”掌柜的忙退后几步,惊讶道,“这只鸡怎么会有三个头!”
刘猎户表情也不太好,道:“掌柜的您还没看清呢,这只鸡不光有三个头,还有六只眼睛,六只爪子,三只翅膀……”
“打哪来的?”
“我从西边绕到了南边,发现以前布的陷阱里面有这东西,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幸亏这东西已经死了……”刘猎户拍了拍胸口,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已经死了?”掌柜的加大了声音。
“死了呀。”
掌柜的又凑近了那麻袋。
他眼睛一转,道:“哎,老刘啊,你看咱俩什么交情……不如你把这鸡,一个铜板卖给我?”
“你要这鸡干什么?”刘猎户不解道。
掌柜的露出一个和气生财的笑,像个佛陀:“店里不是缺鸡吗?”
“那可不行,”刘猎户紧了紧麻袋,“谁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吃死人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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