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赵七跑进私塾时,却扑了一个空。
他失去了易潇的踪迹。
与此同时,还被私塾的先生告知,从前送他进来读书的那人已把束脩收回去了,若他要继续念书,需把束脩补上。
赵七身体一晃,跌倒在地。
老先生吓了一跳,说:“你也别着急呀,你爹娘呢?”
……
赵七之后会发生什么,易潇并不关心。
他费了一番心思,掩盖了自己身上的魔气,去了一个朋友那里,花了大半个月,终于确认,三世镜的消息,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他少不得要往魔界去走一趟了。
万年前那一场天魔劫最终以上界神明舍身殒落告终,魔界也因此被封印,不见天日。现如今的修士们,多半只听过一些与魔有关的似是而非的传闻,堕魔的修士都没见过几个,遑论魔界了。
可易潇知道封印在哪里。
他还知道,那个什么乌有天魔能设局来捕猎血食,是因为那以神明的身躯为基石的封印,在万年里的时光冲刷下,已经出现了松动。
他可以从缝隙中摸进去。
这一程必定危险重重,也许是十死无生,可易潇已经顾不上这些。
他只知道他一定要恢复林岫的记忆,而好不容易才知道了这样一个消息,他便一定要试一试。
生死不计。
否则,他念头不通达,余生都无法安稳。
第22章 多情苦(十五)
魔界。
听说过魔界被封印一事的人约莫都会以为,魔界该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毕竟万年不见天日,怎么能有人活得下去。
这话算不得错,但也算不得对。
易潇死死地抠着一块凸出的岩石,踮着脚尖,几乎是半挂在陡峭的山体之上。他的十指都已血肉模糊,但他却已顾不得这些,只扭过头,喘着气,看着下方。
魔界是暗无天日的罪恶之地,以他的目力,也只能看见身周方圆几丈里的事物。因此,他此时只能看到一片平静的黑暗。
但是他知道他脚下的深渊里藏着什么。
魔界,的确没有“生灵”,但却有无数形状扭曲的生物。长年生活在没有阳光的黑暗里,这些东西的眼睛都已经退化到没有,整日里,便是在不断地吞吃,它们比修真界灵智低下的虫豸都不如,什么都吃,土,同类,腐烂的尸体,枯朽的植物……
整个魔界,就一直处在这样一种诡异的平静里。
而易潇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静。
鲜活的血肉的气息在已经腐朽的深渊里是如此的突兀,他几乎一进来,就陷入了无穷的追杀中。好在,这些东西都没有灵智,很容易糊弄,但数量多了,也让他疲于应付。
有时候易潇甚至有种错觉,他仿佛变成了一根刚出锅的,热腾腾的骨头,后面是一群恶犬,还是饿了大半年那种,不然不可能有这种穷凶极恶的气场。
幸好他知道前往枯骨山的路,这一路狂奔,总算没有迷失方向。
甚至如果没有这些玩意儿的追赶,他也许还不能这么快就接近枯骨山呢。易潇苦中作乐地想。
他挂在峭壁上,待了约莫两个时辰,半边身体都麻木了,终于又回满了法力,一跃而下,继续亡命狂奔。
——这是他在魔界遇到的第二件好事。这里魔气充盈,即便他不运功,待上一段时间,消耗掉的法力也能自动回满。
他一路飞奔在荒无人烟的旷野,渐渐地,除了身后舍命苦追的不明生物,又依稀听到了别的声音。
隐隐约约,时有时无,有哭号,有尖笑,还有絮絮叨叨的低语。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被风裹挟着飘进他耳里,目之所及却是沉默的,看不清面目的黑影。此情此景,倘若是一个胆小的,保不齐魂都要被吓没了,以为在闹鬼呢。
说“闹鬼”,某种程度上也是真相。
易潇对那些阴恻恻的声音充耳不闻,事实上,这些声音也只能装鬼吓吓他了。
——这都是被封印在此的万年前的魔头们的魂魄。
一万年的时光,熬不过的早都连灰都不剩了,熬得住的大多也疯了,好不容易等到他这么一个活口,可不得抓紧时间取乐。
一开始进来的时候,易潇还会被这些鬼哭声干扰得精神不振,到如今,他已经可以完全忽略这些了。
任谁在稍微走神就会被狠狠咬下一块肉的极限环境中,都不会让自己继续分心关注这些细枝末节。
他不知道具体已经过去了多久,只知道自己的进步速度前所未有的快,然而,随着修为突飞猛进而来的,却是精神的过度紧绷。偶尔,偶尔得到喘息的机会时,他看着从始至终都没有丝毫变化的天色,也会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活着出去。
但这种灰暗的情绪在这时毫无意义,也没有人能给他鼓劲,只会平白消磨他自己的意气。每次他都会逼迫自己强行把这种软弱的情绪压下去,甚至会主动去挑衅那些丑陋的东西,以免让自己沉溺在颓丧中。
林岫的魂珠被他用一个拇指大小的瓷瓶装了起来,又用一根红绳穿了,挂在脖子上。那是仙修的东西,里面蕴藏的纯净灵力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只有妨害。仅仅是佩戴在胸口,就时常让他觉得不适,但他一直没有取下。
实在觉得无能为力的时候,他会不停地对自己说,他还欠林岫一样东西,他不能死在这里,必须要活着出去,亲手把这个还给他。
在这样反复地暗示强调下,仿佛他就真的能从那粒雪色的珠子里汲取到无形的力量,又能咬牙撑一段时间。
虽然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样的力量,还能支撑他多久。
万幸,他终于还是活着到了枯骨山。
不幸的是,他在枯骨山看到的,不止是魔神的战利品,还有……魔神本人。
确切地说,是魔神的一道神念。
他高高坐在枯骨堆叠的山头,几乎要和身后沉默的山影融为一体,面目异常的模糊,不知道是因为光线黯淡,还是因为他本身只是一道神念。
——又或者,是因为他是“神”,凡人不可窥探他的真容。
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别的特异之处,身形甚至比那些身量颀长的男子还要矮小一些,可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易潇却分明有种看到了高逾千尺的巨人的错觉。
这种感觉只是一瞬,却让他呼吸一滞,心跳骤停,几乎像是死过了一回。
回过神来后,易潇再看着那道平平无奇的身影,手心里便不由得冒出了薄汗。
这和那个什么乌有天魔不一样,和他从前遇到过的任何对手都不一样。
甚至,易潇都无法说他是他的对手。人和神怎么会是对手?对方只是随意一瞥,就能让他迷失在无穷无尽的绝望幻境里。
而他甚至无法升起抵抗的念头。
源自于生命本源的压制,是如此的粗暴而强硬,绝不是依靠意志就能抵挡的。
易潇强撑着没屈膝跪下,维持最后的尊严,心里却已明白,此行多半是失败了。
别说取走三世镜了,就是能否留着一条命回去,都是两说。
他皱起眉,传闻中是一位神明降世,以己身将这大魔头镇压住,他此刻在这里看见了魔神,那么,神明呢?
沿途见到的都是只能装神弄鬼的魂魄,他没想到魔神居然可以显出身形,但假如他能找到那位神明的踪迹,或者一些遗物,也许就能觅得一线生机。
但没等他有所动作,他便感到那道模糊的人影,再度将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他一下子又被无形的压力定住了,全身的骨骼都被压得咯咯作响。
这一回,魔头看他的时间要长了许多,到最后易潇都觉得自己要身体崩毁在这一眼里了,魔头才又移开了视线。
而后,是一道有些缥缈的声音传入了他耳里:“哦?人类?魔界已经许久没有人进来了。”
言语里似有些好奇。
易潇尽管疼得神志都有些浑噩了,这一刻也不由得心情微妙了一瞬,暗想,这句话不应该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说么?
魔神又问:“你来此地,所求为何物?”
他重新将目光投注在了易潇身上,但却是轻飘飘的,没有那种天然的压制感了。
易潇直觉此种情境过于诡异,警惕心起,并不回答。
那魔头竟也不生气,自顾自地说:“你是万年来头一个进入此地的人,若你能接下本座一招,这枯骨山上的东西,便任你选择,如何?”
第23章 多情苦(十六)
“若你能接下本座一招,这枯骨山上的东西,便任你选择,如何?”
不如何。
这魔头的态度未免过于奇怪,易潇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即便是有,也绝不会是在这散发着无尽腐朽味道的魔界。
他斟酌了一下措辞,还没开口,却又觉得那魔头的目光一冷:“不愿意?”
易潇脊背被迫下折,霎时间疼得脸色发白,而魔头显然不容许他拒绝,冷酷道:“那可由不得你。”
话音未落,易潇便觉气机被锁定,他一瞬间毛骨悚然,抬头便见一道掌印兜头压下,来势迅极,威势赫赫,浑如泰山压顶。
——他毫不怀疑,假如他有丝毫疏忽,顷刻后便要葬身于此。
正如那魔头所言,在这里,愿不愿意,从来不是他说了算。
他不得不咬牙站起,一提气急速后掠了数十丈。然而那一掌既然锁定了他,就绝不是区区后退就能避开的。他不得不接连打出数十掌,稍稍将那掌印阻了一阻,而后又将自己拥有的法器引爆……
短短片刻内,他已将底牌出尽。可他的全力以赴,在那样令天地失色的绝强一击下,却只是蚍蜉撼树,根本无法挡下。
他只能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他便被狠狠地击飞出去,身体重重地撞在一座山崖上。霎时间他眼前一黑,只觉得浑身骨头碎裂了十之八九,五脏六腑尽皆移位,绝不是人所能承受的痛苦席卷全身,他几乎一下子就失去了意识。
他以为自己死了。
可是并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居然还是挣扎着睁开了眼睛。
浑身已经痛到失去了知觉,而心脏却仍像被什么重物压着,每一次跳动都像在不堪重负地哀鸣。
呼吸都成了一件痛苦的事。
他一张嘴,便有夹杂着血块的鲜血从喉间涌出。在那样无处不在的疼痛下,神智很快被迫恢复清明。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约莫是无法站起来了。
然而他心里才冒出这个念头,便听一道冷漠缥缈的声音道:“醒了?既然你接下了本座一招,本座自当守诺。来,挑选你要的东西吧。”
易潇心底一阵发寒。
前车之鉴,他如何不明白,这依然不是在与他商量什么,而仅仅只是通知?倘若他不答应,还不知会有怎样的恶果等着他。
他更明白的是,他答应了,这魔头要反悔,他也无法……奈人家何。
实力不足,便是如此残酷。
何况,他的确是有想要的东西。
不管了,先将三世镜取到再说。
易潇心念电转,转眼已有了决断,目光转为坚毅。他不再拖延,用力一掐掌心,手撑着身体,强行站了起来。
从他跌落的地方,到枯骨山约莫有数十丈。
只有数十丈。
换作平常,莫说修士,便是凡人,也能轻松抵达。
于此时的他而言,却无异于天堑。
他身上遍是伤口,在他昏迷的那段时间里,虽然痊愈了些许,可更多的,却还没来得及结痂。他站起来的时候,简直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抗议,疼痛转为尖锐,差点把他又给疼倒下去。
等他站稳的时候,脚下已形成了一片小小的血泊。
这是他来魔界之后第一次,闻不到丝毫魔界独有的腐竹气息,一呼一吸之间,已被浓郁的血腥气充满。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视野都是一片红。
然后他便拖着这样一副几乎被打碎了的身体,想着枯骨山走去。
一步,两步……
每一步都会在地面留下一个清晰的血脚印。他动起来了,那无处不在的疼痛仿佛也活跃了起来,他又开始冒冷汗,本能地想晕过去,但又被他自己强行忍住了。
大概翻越一座刀山所要忍受的痛苦,也不过就是这样了。
短短数十丈,用了易潇半天的时间。
至后半程,失血过多和疼痛已经让他陷入了虚脱的状态,意识昏昏沉沉,看不清前路,只凭着仅存的一点念想,浑浑噩噩地挪到了枯骨山脚下。
而后,便再难更进一步。
他艰难地抬起头来——事实上只是他以为自己抬起了头——看着眼前这座枯骨堆叠的山体,只觉得这座山从来没有如此高险过。
他在心里苦涩地想,他是真的没力气了。
说了要回去把魂珠还给林岫的,他向来守诺,这一回大概要不得不食言了。
魔头没说话,不知道是还在等着他爬上山去“挑选”礼物,还是已对他的表现大感失望。易潇懒得猜,也没力气去问,只是沉默地在山脚下站成了一尊雕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易潇都要体力不支地昏迷了,他才听到那魔头问:“你所求为何物?”
易潇模糊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句:“三世镜。”
哐当一声轻响,一面反光的物事落在了他脚边。
易潇过了半晌才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挣扎着又清醒了一点点,疑惑地想,这魔头有这么好心?
魔神漫不经心地把三世镜扔下来,又道:“心性不错,来日堪当魔道重任。”
易潇便想,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自己当了十多年的仙修,虽然并不为阴差阳错地入魔而伤神,可也没当真就把自己当魔修看。看到这万年前凶名赫赫的魔尊,心里仍会本能地升起防备和敌意。可人家看他,却是在看魔道的一个后辈。
怪不得,态度会如此“和蔼可亲”了。
他自然不会在这时耿直地去辩驳什么“我不会助纣为虐”,一言不发地任那魔头打量了片刻,正要费力地弯腰去捡那蒙尘万年的宝镜,便感觉又有什么东西,兜头向他砸了过来。
易潇瞬间心神一凛,第一个念头是“这魔头果然是在玩弄他”,可那物落在他头上,却没带来任何痛感,只流水一样化开,濛濛地将他包裹了起来。
18/27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