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医仙摇头叹了叹气,他一眼看透罗铮,又得知他与赫连倾身份地位的不同,便难掩恻隐之心。
没过多久,几人便把桃林嫁接的辛河子都采回来了。
老医仙看后十分满意,便嘱咐他们去休息,然而四人之中无一人听话。
他只好绕过药炉走到几人面前,拿着蒲扇指着他们道:“你们身上的臭味,比我院里的药香还浓,去换洗过再来打听你们庄主的伤势!”
陆晖尧听后扯着衣衫嗅了嗅,觉得还说得过去,却也不敢说话,与其他人面面相觑半晌,只好听从安排。
罗铮站在原地,额角青筋微微鼓动,终是忍不住问道:“我可否进去守着他?”
医仙看着他的一身血污,皱眉摇头,道:“你这样耗着也于事无补,我听你喘息已然不像常年习武之人那般深厚绵长,间或还有湿啰音,只怕肺腑有异。唐逸与我说过,你这是积劳旧伤,若再拖着损了根本,便要后悔莫及了。”
“多谢医仙,我……”罗铮还未说完便被医仙打断。
“你有事无事我看得出来,我这岛上治内伤的好药不少,你去问唐逸取了顺便也带给他们。若不听我的,你今日便见不到赫连倾了。”
仿佛医仙坞的传统,人人都会威胁病人。
这招确实有效,见罗铮一言不发地走了,老医仙才满意地摇着蒲扇回到药炉旁,叹道:“不会保护自己如何能保护别人,不懂事啊。”
他嘴上说罗铮不懂事,却知道他伤势不轻又急火攻心,现下不过是靠着一丝理智硬撑罢了。
老医仙看着小火煎滚的药汤,轻叹了一口气,过了今夜,小赫连是死是活便有答案了。
入了夜,赫连倾如医仙所料再次发起高热来,他原本苍白的脸泛起了病态的血色,早先恢复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心脉处的内力散得无影无踪。
罗铮不知道唐逸都给庄主吃了什么药,他站在床尾目不转睛地看着。好像有一味是辛河子,他今日在桃林采来的紫色小花。
会有用吗?
罗铮往前一步,跪在了床边,他轻轻地抓住了赫连倾的手臂,不正常的温度从指尖传来,烫得罗铮眼眶发热。
他闭了闭眼,镇静下来,开始将内力输进赫连倾的经脉。可赫连倾体内的真气毫无半点回应,仿佛一个没有武功的人,可这都无法阻止罗铮不计后果地将内力输送给他。
老医仙将最后一味药交给唐逸,又将守着药炉的三个人通通赶走,然后才回到竹楼内。
他蹲下身,对着罗铮道:“没用没用,你这样浪费内力除了加重内伤,帮不到小赫连的啊。”
罗铮却只盯着赫连倾,不肯放开手。
见状老医仙像数落唐逸一样絮叨起来:“你这孩子!不懂珍惜自己的性命,不是个好孩子!”
许是蹲着太累,老医仙说着便靠着床坐在了地上,他看着罗铮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喜欢他……”
罗铮闻言终于转头看向老医仙,表情转换不及,夹杂着一点错愕。
老医仙点点头,低声宽慰道:“我知道,可你今天就算废了武功也无济于事啊。他的真气聚不起来,你输给他再多内力也是石沉大海,他伤得这么重,急不得。”
罗铮垂了垂眼,又看向赫连倾,哑声道:“庄主是为了救我。”
他说着突然撤开手去,猛地站起身向外迈出两步走到门边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噗”地呕出一口鲜血。
罗铮紧抓着门框勉强站立,视线还未完全恢复,唐逸便冷着脸将他拖拽回屋内。
唐逸将手中汤药交给了老医仙,转脸对着罗铮道:“你还记得庄主是为了救你?”
“我说过,你再如此不顾性命,便是辜负庄主了。”唐逸直视着罗铮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罗铮,你该清楚,庄主伤成这样根本九死一生!若是常人重伤至此,早就泥下销骨入土为安了,庄主为何能撑到现在,你不明白吗?武功再高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庄主心口那处伤有多致命你不清楚?若非一口心气吊着,庄主早就死了!”
唐逸每说一句,罗铮的心就窒住一分,他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唐逸却步步紧逼。
“到淮阳之前,庄主一路都十分消沉,我当是十五年筹谋一朝得报,肩上重担忽然消失,让庄主犯了心病,如今看来却不是。”唐逸摇了摇头,接着道,“他连陆夫人的尸骨都未接回江南,便为你入了死阵,你说,庄主放不下的是什么?他留恋的是什么?”
唐逸看老医仙已将汤药喂给了赫连倾,便转头对罗铮说:“能做的都做了,现在要看庄主自己的求生欲,至于能否活过今晚,仍非定数。你多跟他说说话也比耗尽一身内力有用得多,若等到……”唐逸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你想说也来不及了。”
罗铮颤了颤,问道:“他听得到吗?”
唐逸点了点头,又道:“庄主高烧未退,要一直用辛河子的药汤冷敷额头,擦拭身体,否则一个时辰也撑不下去。”
唐逸看了一眼从下午便置凉的两桶药汤,又看了一眼罗铮,转身拉着老医仙出了门,往旁边那座竹楼走去。
老医仙斜睨着自己徒弟,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吓唬他作甚?”
“我何时吓唬他了?”唐逸关了门,反问道。
“小赫连是九死一生,但此时高热也是因为药效如此,伤口反了毒,只要能及时退热,熬到明早就算保住命了。”
“我原话如此。”唐逸并不服气,他在桌边坐下,给师父和自己都倒了杯茶,可一连几杯下肚,他脸色还是难看得紧。
老医仙知道他刚刚突如其来的脾气还没下去,但还是数落道:“你吓唬他便算了,为何还骗他?你明知道小赫连现在昏迷不醒,根本听不到任何声音,更不会听他几句话就被唤醒,什么求生欲之说在何处学的?我教你如此救人的?”
唐逸无奈道:“我那么说,不是为了救庄主,而是为了救罗铮。”
老医仙闻言略一琢磨,总算想通,拍着唐逸的肩道:“臭小子,脑子转得倒快!”
夜深人静,海风吹过山顶,药炉下最后一簇火苗被风忽地吹灭,只剩正对药炉的竹楼内还摇曳着烛影。
喁喁低语,随着透出的烛光被吹散在风中,诉说的尽是不曾被正视过的不为人知的情意。
罗铮拿着药汤浸湿的布巾轻轻擦拭着赫连倾的脸颊,忍不住又靠近了些,才低声道:“唐逸说,庄主撑到现在是因为有留恋,属下斗胆猜了猜……”
他停顿了片刻,垂了垂眸才笑着道:“有些难以启齿,等庄主醒了,再听听属下猜的对不对,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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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耳语
昏迷的人自然不会有半分回应。
罗铮停了手,一动不动地看着赫连倾,渐渐地那让他眷恋的眉眼模糊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眼泪随着这轻微的动作砸了下来,洇开在赫连倾胸前缠绕的布条上。
罗铮眨了眨眼,忍过了泪意才低声道:“属下实在是很迟钝,心里有很多话想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将手中布巾在药汤中浸湿,又轻轻地贴放在赫连倾的额头上,才慢慢开口道:“那日在阵里听到庄主唤属下的名字,还以为是幻觉。属下入阵之后找不到方向,便到处乱走,进了迷障中了几次幻境,属下心里想,若庄主能出现在幻觉中就好了,至少死前还能见你一面。可回头那一刻,属下知道那不是幻觉,便有些害怕了。”
罗铮一边给赫连倾擦拭药汤,一边伸出手指在他脖颈处试了试温度。
还是很烫。
手指抖得厉害,罗铮握了握拳想要镇定一些。
“属下并非是什么都不怕的,”他笑了笑,“眼下属下就很怕,很怕……从来不曾这么怕过……”
“庄主呢?可曾怕过什么?”罗铮问完停顿了片刻,才接着道,“属下从未见过庄主害怕什么,仿佛永远运筹帷幄,永远从容不迫。就连小时候也是这样。”
“庄主可能不记得曾救过属下的命,”罗铮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在庄主小时候。”
“属下快死在街上的时候,被庄主捡了回去,”罗铮想了想赫连倾小时候生人勿近的模样,笑着改了口,“应该是石统领捡的,但是庄主下的命令。”
“属下刚被救回听雨楼时,已经过了习武的最佳年纪。因为底子太差,石统领便打算安排属下去山庄厨房做个采买下人。当时属下想,能捡回条命来已是上天眷顾,若还能有口饭吃就再好不过了。”
“有一日,所有在倚剑阁习武的人都聚在了校场,他们说是庄主来了,要选人去山庄里做事。那时属下是没有资格进校场的,便躲在远处偷偷看着,但也听不到什么。不知为何,那时的属下很想见庄主一面,很想看看救了自己一命的人是什么样子。”
罗铮将赫连倾额前的布巾换了下来,继续笑着道:“属下因为什么也不懂,便只剩胆子大一些。”
“那次庄主离开后,他们清了校场,搬出了十几具尸体,说是比武输了的,杀了他们的那个被庄主带走了。”
罗铮小心翼翼地躲过赫连倾包扎着的伤口,布巾沾湿了伤口周围红肿高热的皮肤,极其有限地带走了一丝热度。他深深的缓了口气,连呼吸声都在颤抖。
他身上的伤远比赫连倾多得多,可没有一个伤口能掩过他心里的疼。
罗铮起身将药桶拎得更近些,然后又坐回了床边,好像多做些动作便能多镇定几分。
他重新洗了布巾,又继续说道:“属下当时吓得不轻,以为每次庄主来楼里选人都会有人死掉,可还是忍不住想见见庄主。”
“原本以为像其他人说的那样,庄主已经带人回了山庄,属下便有些后悔因为害怕躲到了远处。那时属下还不是很了解楼中规矩,不知道有些地方可去,有些地方不能踏足。竟在无意中撞见了庄主与石统领持剑过招,那时庄主只有十一二岁,个子还没有属下高,可与石统领连过百招依然面不改色。那是属下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招式剑法,与楼中见到的全然不同。”
那天赫连倾的心情很好,他刚突破了云游剑的心法六重,与石文安对招过百亦不落下风。
外表再冷淡漠然也不过是少年人心性,傲然睥睨目空一切,招招式式尽是耀眼的神采。
愉悦让他极宽容地饶了远处躲着的那个人一命,更多的是不计较石文安办事不力,让人来了不该来的地方,见了不该见的事。
石文安知他察觉到了远处藏着的人,但做主人的网开一面未说什么,他便不会多嘴,待赫连倾离开,再查出是谁不懂规矩也为时未晚。
赫连倾收了剑,看了石文安一眼,道:“今日就到这罢。”
“是。”石文安双手接过赫连倾的剑,恭敬道,“谢庄主恕罪。”
赫连倾未给反应,转身往外走。
可藏着的人仿佛活腻了一般,自己冲了出来。
“小主人!”罗铮忍不住喊道。
直到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少年回头看过来,面色古怪地站在了原地。
“见过小主人。”罗铮忙跑上前,看到石文安脸色泛青,便忍不住跪了下去,冲赫连倾行了个礼。
“你叫我什么?”赫连倾问。
“小主人……我、我想来谢谢小主人,谢小主人救命之恩!”罗铮说着叩了下去。
赫连倾面色越发阴沉,冷哼了一声,不屑道:“先活下来再说什么救命之恩罢。”
“是。”罗铮伏在地上,听了这话也不敢再动。
“石文安!”赫连倾冷着脸。
“属下在。”石文安此刻也抱拳跪地。
“除了教他们杀人,也教教他们如何说话罢。”话音未落,赫连倾已甩袖离开。
“是,属下明白。”石文安看了看跪伏在地的罗铮,叹了口气。
难怪他不懂规矩,这是前几天在街头,庄主吩咐他捡回来的那个与野狗抢食的少年。
一口一个“小”字。
石文安摇了摇头,除了他,没人知道在那个年纪已经撑起整个麓酩山庄还一手建立了听雨楼的人,是为了什么动怒。
罗铮自然也是不知道的。
只是从那日起,罗铮心里仿佛有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豁出命去也要练功习武,要随那人身侧,护他周全。
“属下贸然跑了出来,庄主好像不太高兴,却也没有惩罚属下。现下想来,其实庄主一直都不是他们口中所说的那般喜怒无常嗜血好杀。可属下偷看了庄主练功,还是被逼着以死谢罪,属下拼死要求加入试炼,石统领笃定属下熬不过一次擢选,便也答应了。”
罗铮回忆着,又压低了声音道:“楼中多数人只是想活下来,可属下有了不一样的目标,比活下来更有意义。”
“属下记不清熬过了多少次试炼,总之在楼中比试再也没输过,出楼中任务也不曾出过差错之后,才知道入得山庄随侍庄主的还有贴身暗卫一职。在成为庄主暗卫之前,没有人知道被选走的人中有谁是做贴身暗卫的,所以也并不知道如何才能被选中。直到年初属下才得了机会入得山庄,随侍庄主左右,那是属下入听雨楼十年来最心满意足的一天。”
罗铮陷入回忆的这一时半刻,浅淡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慢慢地便消失在了唇角。他已经给赫连倾全身都擦了一遍那退热的药,可是温度却丝毫没有降低的迹象。
辛河子入药后闻起来有清凉的苦味,已经盖过了赫连倾身上的血腥气。罗铮稳了稳心神,拿下赫连倾额前已经染了些温度的布巾,换了新的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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