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监久在丽正殿当差,知道东宫夙兴夜寐十分勤恳。今夜他难得睡得早了还半途醒来,想来是心里还存着事。
这么想着,内监拢拢身子自嘲:我替贵人操心什么?
元頔确实醒了过来,背后冷汗涔涔。许培给他端来茶水,却不再多问什么。两年多的时间里元頔有太多次这样的惊醒,其中有过一时失神说漏嘴的时候。许培知道他在反复那个梦魇一般的夜晚。
元頔执意下了榻,望着外面的天色沉声道:“月上中天,我睡了一个多时辰了。”
许培应是,拎着丝履要他穿上。
元頔这才发现脚底微凉,是赤足踏在了砖上。
“他那时候一定很疼,他本来想杀了我,最后却松了手。”元頔哑声道。
许培知道他在说什么,却不知道能回什么,只有蹲身给他穿上鞋。
元頔喃喃道:“我梦到他在远处看着我,我在看烟花他在看我。他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许培替他穿好鞋,许久方叹息道:“不会,陛下不会这么想。”
元頔点点头:“对。若他入我梦中,会不会我也在他梦中?”
许培不知道怎么答。
“宫外真的有那么好吗?他如何吃得惯住得惯用得惯?董原一人能照顾好他吗?”元頔抚了抚额,“应当不止董原。可宫外毕竟不比宫中,他何时吃过苦?我不该逼得他连爱喝的茶都喝不上。”
“我只是想告诉他,他同山野无缘,他是金玉之身,合该在这琼宇之中才是。”元頔有些泄气地盘坐在地上,“我去把他换回来。他不想见我那就我走,我在燕州待过那么久,在民间自然也能好好的。”
许培听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哽咽着对他说道:“陛下只是想巡游各处长长见闻,自然还是会回来的。”
元頔垂首一手支颐,似乎在沉思。半晌许培听到他带着笑意的话:“阿许,你不要哄我了。”
“他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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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留里的一段话一直记忆深刻:昨夜小寐,忽疑君至,原是琉璃火未央天
第48章
翌日清晨,元猗泽依约同萧禅师一道往宛委山上去。薄雾初开,两个人都沾了一身晨露,踏着木屐漫步在山林间。宛委山山势连绵但并不峻峭,远望去俱是葱茏茂林和缭绕云霭。
元猗泽昨夜睡得不太好,一路打呵欠,拾了根枯枝作木仗,慢悠悠地跟在萧禅师后头。萧禅师几次催他,他便不耐烦了:“登高踏青,你着什么急?”
萧禅师看着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奇道:“你如何能做了十数年皇帝?卯时就上朝,众人皆看你打呵欠吗?”
元猗泽瞥了他一眼:“萧禅师,你真的以为我不会治你的罪?”
萧禅师冷哼了一声继续向上走。
元猗泽冷眼看他,见他沿路还采了不少烂漫山花拢在手里,忍不住取笑道:“怎么,你还要学闺秀们斗草不成?”
萧禅师倒不生气,转身把花束伸到他面前:“好看吗?”
元猗泽点了点头:“可是任它们自由长更好。”
“我知道,但我这回是要送人。”萧禅师说罢回身又往上走。见到道旁一棵被雷劈开一半从中生出新枝的老树,他停下了脚步,扶着树干张望四周,而后又缓缓地探身下去。
元猗泽不禁问道:“你要去哪里?”
萧禅师应道:“你且等我一会儿。”
他这么说元猗泽反而好奇,便跟着一道走下去,一眼便看到一片与周遭迥异的平整地块,像是有人特意将杂草铲尽了。待走近一看,萧禅师立身之处前方是座墓碑。
见元猗泽跟着下来,萧禅师便对他说道:“原本我只是想来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一处墓。”
元猗泽走到他边上定睛瞧了瞧墓碑上的字,凿得字形蹩脚,也没有官称,就孤零零的“姚花姑之墓”五个字。
“花姑是采药人,生前就住在宛委山附近,多年前我拜访王元朗的时候同她相识的。”萧禅师见元猗泽觑向自己的眼神便道,“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那时见她一个孱弱女子却能翻山越岭身手矫健,很是激赏,想顺手买下她一背篓的药材。她却不允,说是应了药商的,要定期交货。”
元猗泽静静地听他往下说:“那会儿我盘桓于此,倒是多次正与她遇上。闲谈中她说自己不识字数,被人克扣了钱,我便教她简单的字和计算。”
“后来我离开了山阴。”
听萧禅师说完,元猗泽疑道:“那你如何得知她的死讯和身后之地?”
萧禅师蹲身下来扯去了墓碑旁一些新生的杂草,回道:“那时我跌落山间并非巧合。她有个哥哥,冒名到我身侧做了长随。那次他问我是否还记得山阴的姚花姑,我这才知道花姑在我离开后不久便意外身亡了。”说到这里他亦露出莫名的神色,起身对元猗泽道,“我并不知道她对我有意。”
“我也不知道她会把我一句无心的话记在心里,一心要去寻那味瑞草。”萧禅师话到此处有些懊恼,“她哥哥说她失足落崖,只能就地掩埋,后在此处立了衣冠冢。”
元猗泽恍然大悟:“原来你是被恶奴戕害。他定是以为你必死无疑,没想到你竟被我救了。这贼人籍贯在此,是不是回到老家山阴了?”
萧禅师看他一副要去惩恶的样子,忙道:“我想他许是潜逃他处了。”
元猗泽看着四周平整的墓碑道:“这对兄妹还有父母在世吗?若没有,此处当是你那个恶奴清明时祭扫过了才这么干净。”
萧禅师若有所思,元猗泽便道:“此先我以为是你的仆从遍寻你不见,慌张逃跑。但看你家中都没有被人翻掠的痕迹,以为这仆人还算老实。未成想他是专程要找你寻仇。”
“你对姚花姑可有不轨之念逾矩之举?”元猗泽问道。
萧禅师摇摇头:“我年长她那么多,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元猗泽便道:“你也不曾逼迫她为你涉险,是不是?”
萧禅师又摇摇头。
元猗泽嗤笑一声:“那她意外身亡与你何干?倒是累你差点丢了性命。”
萧禅师正欲反驳,但晓得眼前这人没心肝,便低头将自己一路摘来的花束铺在墓前装点:“我告诉她‘花姑’是百花之神,她说自己唯与哥哥相依为命,得靠自己养活自己,下辈子若得福分再作个整日侍花弄草的千金。希望她如愿吧。”
元猗泽听他话中颇有遗憾,想来这位姚花姑也是个讨喜的姑娘,便道:“可见人还是莫执着的好。陶骁如是,花姑如是,情痴者必误终生,着实可惜。”
萧禅师起身看着他,打量了一阵叹道:“我虽无意于情爱纷杂不想徒惹麻烦,但到底还算有心。你啊你,若有人真心待你,那这人真是冤死了!”
元猗泽被他戳中心事,面上露出迟疑色,萧禅师起劲了:“果然!无情帝王,你后宫之中多少怨女?”
元猗泽拂袖便走,萧禅师再拜之后遗憾离开,追上了元猗泽。
“说了要登高,才走了半程。”萧禅师喊住回头的元猗泽,元猗泽回身对他说道:“我都陪你祭了故人,你还管我做什么?”
萧禅师见他似乎真的动了气,连忙跟上安抚:“我并非有意指摘你,且我想你也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是不是?”
元猗泽停下脚步望着他,忽然沉声道:“人待我有情,我便必须以爱还报吗?”
萧禅师看他神情凝重,怔了半晌方道:“倒也不是,你情我愿实非契约。”
“倘若你一早知道她日后会有这样的不幸,她对你表明心意你会不会答应?”
萧禅师踯躅道:“我自然不会答应,但一定劝她不必执着。”说到这儿他叹了声,“你说的并无不对。若真能回溯时光,也不会有我当下这样的遗憾。”
“遗憾?”元猗泽思忖了一番,“只是遗憾吗?”
“我半生或多有负深情,可他们无非爱我权势。若我只是乡野村夫,他们还会爱我吗?”元猗泽撑着木仗缓缓走下山。
萧禅师望着他的背影,想起许多年前陶骁犯痴时他那不屑的姿态。不单单是天潢贵胄生而傲慢,元猗泽本身就是被宠爱坏了被迁就惯了,身旁的人若非逢迎便是畏惧。他对自己青眼有加恐怕也是因为自己待他的平常姿态。后来他登极做了天下第一人,自然更加目空一切。
他这样一个人,不论性情的话不知该如何招人心动,但偏偏不懂得体谅珍惜旁人的心意。
萧禅师想到这里心中暗叹,罢了,他又何须去体谅别人?
两个人早早回到王元朗的小院,董原正在庭前给元猗泽洗衣服,见人回来了忙起身道:“不是去登宛委山了吗?怎么这么快便回了?”
他用姜黄把白皙的脸涂得蜡黄,有一块地方被皂角水溅得脱了色,元猗泽指了指道:“去补补颜色。”
萧禅师看得直乐,笑道:“到了此处便无所谓伪装了,不要累得阿董每日梳妆了。”
元猗泽摇头:“待见了王元朗恐要露馅。”
萧禅师笑着进屋:“你还非要同老先生置气不成?”
董原忙问道:“是同他拌嘴了?”
元猗泽蹙着眉对董原道:“阿董,我多大年纪他又多大年纪,什么拌嘴?这老小子带我去给故人上坟,我料他执意要往山阴来也是为着这个,害我分兵多路隐匿踪迹。”
“什么故人?”董原打水给元猗泽濯手,问道。
“他惹的情债。那女子的哥哥潜到他身边做了仆役,趁机推他落山,想叫他和妹妹一个死法,偏巧被我们救了。”元猗泽摇摇头,“自作多情实在于人无益,多误了卿卿性命。”
董原大骇:“竟是这样的内情,萧郎君何以对我们只字未提?”
“他莫名负疚,便有意替人遮掩。命都差点没了,偏有这妇人之仁。”元猗泽拭干手,“那贼人怕是潜逃回了山阴,老家就在这附近。禅师还大喇喇在此晃悠,竟不怕人二次取他性命。放浪形骸超然物外也不是这么个不羁法。”说到这里元猗泽道,“阿董,为什么总有人说我无情?”
董原还在想着召回人马,冷不丁被元猗泽一问,一时答不上来。
元猗泽望着远处蜿蜒的宛委山脉道:“做我正妻的,生前尊敬身后追封,后位为她空悬。做我妃妾的,位分供养无一不缺,便是因罪赐死也都给了体面。子女无论与我有无亲缘一一爱护有加。治天下十数年,也算是功大于过。”
“我究竟无情在何处?”元猗泽问道,“于情一道,我不曾骗过谁欺过谁算计过谁……”
话音刚落,他忽然想起当年在无量山庄的一夜——
他问元頔:“若我骗你,欺你,算计你呢?”
当时元頔似乎是笑着对他说:“我自然甘之如饴。父亲何须对我用心计?若是用了,那便是心里有我了。”
“心里有我了”,元猗泽念着这几个字,忽然觉得有些荒谬。
第49章
董原正想出言宽慰他,却见元猗泽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说完便进屋了。
董原还有一盆衣服没洗,他觉得这一趟跟着陛下出宫,真正得到历练的是自己。想到这儿他无奈地坐回交杌,继续揉搓着衣服。
正在这会儿阿空从外头回来了,腕上挂着装满鸟羽的箩筐,里头如今已经空了。董原见状奇道:“有人收这些羽毛吗?”
阿空反应了下而后回道:“不是卖的,有用处。”
才一晚上的相处,但董原已看出这阿空脑子迟钝性却淳朴,便对他多了几分耐心,问道:“有什么用处呢?”
阿空却不答了,低着头道:“不能说。”
董原被他气得一滞,阿空旋即又道:“衣服我洗吧。”
董原摆手:“你忙你的去。”
阿空正眼瞧他,忽然“咦”了一声。董原意识到可能是脸上缺了一块姜黄的颜色,但阿空傻傻的,便没当一回事,忽悠道:“两位郎君登山回来了,你去准备点冷浆给他们解渴吧。”
阿空很听话,搁下箩筐便去舀豆子准备到后院洗干净磨浆。
董原看他还背着弓箭,忙叮嘱道:“背上的东西也放下啊,怎么这么不记事?”阿空这才连忙把背后的物什解下。董原实在想不通王元朗是哪里找的这个小仆。
等到他静心坐着揉洗衣服,忽然想到什么,急忙起身去察看阿空的箭筒和弓。他翻看了半天没发现自己想找的东西,便松了口气又放回原处。
本来元萧二人以为要在此逗留几天,没想到到了这日午间便听到有人嚎啕大哭的声音,出门一看居然是白发苍髯的王元朗。
王元朗系琅琊王氏之后,也是誉满天下的大名士,平素眼高于顶,哪里有这么不论风仪哭天抢地的时候?
萧禅师大惊之下急忙去扶他。
王元朗并不知道家里来了不速之客,见自己在小友面前失了持重,便赶忙大袖遮面进屋去洗漱更衣了。阿空见主人这般失态,也急急进去帮忙。
元猗泽本在午憩,不期然见了这样的场面,一下子便不犯困了,饶有兴趣地问萧禅师:“元朗先生何以如此?”
萧禅师蹙眉道:“也是怪哉,不知道是路上出了什么事。”
等王元朗整饬好出来,面上便如平常一般了。萧禅师介绍元猗泽为同族兄弟,呼之七郎,董原则是他随从。
王元朗与之相交多年,从未听他说起过族中有哪位交好的行七的兄弟。但萧禅师有意隐瞒来人身份,王元朗也不多计较,煮茶相迎,同萧禅师叙起了旧。
这座小院屋舍紧凑,茶室也即王元朗的书房,屋里尽是墨香。
叙了半日旧,萧禅师不免好奇,斟酌着问询王元朗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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