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朗叹了声:“人之老迈多有无奈。我本是出去购置文房器具,还带了书样给书局付印,未成想中途被水匪打劫。钱财性命且不说,我那一箱书稿竟就这么被劫走了!”
“劫书?”萧禅师奇道,“水匪居然要劫书?”
王元朗应了一声:“真是离奇。听那匪首说他妹子爱读书,搜刮了我一身财物外便连书都带走了。”
“失却性命不过一时之苦,可这无异于剜心之痛啊。”王元朗说着又是悲从中来深切叹息。
萧禅师急道:“不会是那几册景齐梁书补注吧?”
“正是啊!”王元朗掩面道,“吾生七十有余,再写就又要数年了,未知能不能撑到完书的时候……”
“这可如何是好?”萧禅师搁下茶盏,“哪一段水道被劫的?”
王元朗摆摆手:“那群水匪都是会害人性命的,若非见我老迈,未必会放我一马。”
萧禅师便道:“便是我们自己夺不回来也要去报官。”话音刚落,他见到王元朗面上迟疑,瞬间反应过来。
他瞥向一旁静坐喝茶的元猗泽,知道王元朗在犹豫什么。
补注前朝史书是王元朗自花甲之年后便立志要做的,只是其中自有春秋笔法。那些年正是熙宁帝刀兵不息大肆征伐的时候,王元朗的这部史注多有影射意,萧禅师借阅时亦觉得心惊,不知他会不会因此招致杀身之祸。
后来萧禅师与元猗泽意外重逢,见与他仍如往昔亲密,元猗泽也与他此前想象的不甚相同,便起了意思要请他亲来王元朗处开诚布公深谈一番。未成想这下子书稿竟全部佚失。想来那位答应将书付梓的书局老板也是冒了不小风险,王元朗并不想将他牵涉其中,是决心认下这亏。
萧禅师心道,如今皇帝都被我请来这里了,还畏首畏尾什么,先治了那帮水匪再说。
“依我看定要报官,怎容他们私掠百姓伤人性命!”元猗泽忽然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出声道。
萧禅师一滞,见他一脸诚挚的怒气不似作伪,心道这人是怎么了?
实则元猗泽观他二人神色再想起王元朗诸多狂悖之语,便能猜到这一箱前朝史书补注里写有什么。再一想萧禅师心里会打什么主意,便顺水推舟将他们一军。
果然王元朗不应声。
元猗泽心中冷笑,起身便要走。
萧禅师拦他:“你要去哪儿?”
元猗泽一脸讥诮:“自然是去替元朗先生报官。”
“你!”萧禅师揽着他便往外跑,“你听我说。”
到了屋外,元猗泽好整以暇望着萧禅师,萧禅师自知理亏,不由得低了一头道:“我实非有心算计,只是不忍你为人误解……”
“误解什么?”元猗泽打断他的话,“功罪于我皆有之,我无甚好辩。这两年多来游历山川,所到之处皆循我熙宁之号,即便不是盛极之世,但总算对得起祖宗社稷。文人笔下的毁誉皆不过一家之言,难道我要杀绝了他们不是?”
“我说要来见见王元朗,便是存着敬意的,不然我来见他作甚?”元猗泽说着倒渐渐有了些怒气,“怎么,我在你心里是如何的刚愎暴戾?”
看着萧禅师默然无语的样子,元猗泽想起自己同元頔说过的话:生在帝王之家,会有朋友,但也会渐渐失去那些朋友。
想到此处元猗泽有些意兴阑珊,摆摆手道:“话既说开,我徒留无益。你们即刻去报官剿匪,便是没有我,凭你康乐县公的面子也够了。王元朗想写什么写什么,想印什么印什么,金口玉言你尽可安心。”
他这么样子叫萧禅师心里一紧,忙挽回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既然敢引你来见王元朗,便是信你有这君子度量,果不其然。王元朗那箱书给那什么水匪妹子糟蹋,天地都要为之恸哭的。既然你发了话,那我就劝说王元朗报官,顺道将这一带水匪也整治了,如何?”
元猗泽抱臂道:“我不记恨你,也明白你的苦心。但是宴席终须散,你的老友也回来了。他一把年纪未知还有多少时日,好好同他聚聚吧。我不欲出现在人前,须得告别山阴地界了,有缘再见。”
见元猗泽姿态随意话却认真,萧禅师只得叹了一声:“好吧,眼下先帮他解决了这桩棘手事情。改日你回了洛京,我再过去谢罪。”
元猗泽心道我未必会回,你且留着歉意纠缠吧。
他既下定决心,便喊上董原要走。
董原以为这二位只是拌嘴,便有心上来劝和。元猗泽却笑笑:“无事,只是他有他要忙的事,我有我的。”
萧禅师心里负疚,长吁短叹地帮着收拾行李,说要送他们回泓源别墅那里坐船走。
元猗泽大手一挥:“不必,你自己坐着回去。我和董原去会稽山。”
萧禅师想到他之前笑言要去始皇会稽刻石处,便道:“那我随后再来找你们,如何?”
董原少见萧禅师这般伏低做小,不知道他二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不敢插话。
这时王元朗却款步出来朝元猗泽作礼道:“尊驾亲临,王某失礼了。”
想来他是方才听到了元萧二人的争执,知道了元猗泽的身份。
元猗泽冷冷道:“未询主人来此叨扰,还望见谅。”
王元朗拜道:“不敢。”
元猗泽随即喊上董原便走,阿空忽然自外面冲进来喊道:“好多人!”说着便去取弓弩。
元猗泽一凛,捉住他道:“什么人?”
阿空比划着:“坏人,一定是坏人!”元猗泽松开他,对董原道:“罢了,若是元頔派人来,我们也避不过,看着这傻小子不要以卵击石。”
这么想着元猗泽也是心绪复杂,转而对王元朗道:“你的书大致能寻回来了。”
却没想到来的是一伙人数众多的匪徒,且王元朗和萧禅师都认识。
匪首是劫了王元朗的人,在他身旁的正是姚花姑的哥哥。
见到这座小院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元猗泽不禁对萧禅师道:“你们何以这么大的面子,怕是惊动了整个巢穴的水匪吧?”
萧禅师嘟哝道:“我现在搞不清此人是先做了我的仆役再落的草,还是半道隐姓埋名前来报复了。你昔日武艺高强,如今可还行?那阿空的箭术奇高,也能放倒一些人吧。你身边应当还有人暗中护卫,是不是?”
元猗泽瞥他一眼,冷笑道:“刀即横在你脖子上了,怎么来得及救?”
还未及萧禅师反应过来,过来一道冷锋就划来,停在了他颈间。几个人都被一一制住了。
王元朗竭力镇定,与那匪首道:“老朽家贫,实无余财了。”
那匪首一身短打,瞧着同一般民夫无异,开口却道:“此先倒是我走了眼。听说你这老头极有学问,祖上也是做大官的,家里不但有钱还有数不尽的珍宝才是。”
王元朗望向他身旁那个汉子,蹙眉道:“姚笠,我何以得罪了你,招此大祸?”
不用多想便知这人泄了他身份。姚家祖辈皆住在宛委山附近,姚笠姚花姑兄妹自然都识得隐居于此的王元朗。
姚笠冷冷觑向萧禅师,笑道:“哪里得罪了我?你这朋友害死我妹妹,追究因果还该怪你。”
王元朗不明就里,望向被刀架着的萧禅师道:“他怎么会害你妹妹?”
匪首无意听他们说长道短,命人冲进王元朗家里搜刮,一边喊道:“看到带字的都有可能是宝贝,小心着点带走!”
阿空被董原死死抱着,眼见着一群歹人冲到他辛辛苦苦操持的屋子里一阵翻掠。
姚笠并不在意这些,对着萧禅师森森道:“你还敢来山阴?上一回侥幸没死,这一回定要死得透透的。”
萧禅师见他的刀久不落下,不知道他要怎么对付自己。只是这次无辜牵连元猗泽及王元朗两对主仆,倒是他始料未及的。想到这里他正色道:“你若怨我我愿以命相赎,只是我这几位朋友并不曾得罪你,放过他们吧。”
姚笠冷笑道:“放不放过他们要听当家的。”
元猗泽听了这话对那匪首道:“听说这位先生的一箱书落在阁下那里了,令妹可读了?”
匪首面色缓了缓道:“她最喜欢看书,当然看了。”
“令妹喜好文学,阁下也一力支持吗?”
匪首闻言得意道:“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们这样的出身,我妹子也一定是个粗鲁的人。我告诉你,我妹子爱读书,字写得好,也会写文章写诗,一点儿不比你们这些人差。”
元猗泽颔首:“难得,她有个好哥哥。”
“那是自然!”那匪首道,“我只这一个妹妹,她想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说到这里他忽然定睛打量起元猗泽和萧禅师,随即对姚笠喝道,“把那人提我面前来!”
姚笠不明所以,但还是依命把萧禅师逼到了匪首的面前。
匪首仔细端详起元萧二人,忽然哈哈大笑,而后问元猗泽:“你多大年纪?”又问萧禅师:“你呢?”
元猗泽面色不变:“三十。”
萧禅师睁大了眼睛,姚笠已经替他答了:“这人四十。”
匪首摇摇头:“四十这岁数有些大了,不行。这个好。”他指着元猗泽对剩下的手下道,“这人生得这么俊,又是个读书人,若娘会喜欢吧?”
大家一致应道:“会!”
匪首听了十分满意,和缓了口气问元猗泽:“娶妻了吗?”
元猗泽道:“生死相隔多年了。”
匪首点点头:“是个鳏夫,也没什么。”又问萧禅师:“你娶妻了吗?”
萧禅师知道有姚笠在自己也扯不了谎,无奈道:“不曾。”
匪首思忖了下,一个年轻但成过亲,一个年纪大了些但没娶妻。他难以抉择,干脆大手一挥:“全部带走!”
手下问道:“这两个老的还一个小的呢?”
“干你娘,尽说废话!全部!”
第50章
春雨如油,落得细致温柔。元猗泽立在水榭之中望着湖上层层涟漪,忍不住伸手掬了一捧雨丝。
身后传来木轮车嘎吱的声响,他回身望去,车上坐着一个瘦小的女子,膝上盖着薄毯,人也被拢在宽大的披风里。
她眉目清秀,声调也轻柔:“先生立久了,要不要喝杯茶进点点心?”
元猗泽望向她,她便有些羞赧地垂下了眼眸,可以活动的右手也攥紧了。
谁也不曾想到,那个名叫李罗的匪首纠集人手劫掠多年,竟有财力从败落世家手里购得了这处庄园,其妹李若娘便长居此处从不抛头露面。
元猗泽在这里呆了近十日,从李若娘的口中得知了不少故事。李若娘生来即有残疾,除了不良于行,左手亦无力。这样的女儿对农家而言全然无用,李若娘的爹娘多次将她抛弃都被哥哥李罗捡了回来,忍着爹妈的打骂悉心照看。后来李家父母俱亡,李罗为了挣钱给李若娘治病,干脆心一横落了草。他生性凶狠又有谋略,很快便在匪徒中崭露头角,逐渐聚拢了自己的人手另立门户,其间也少不了厮杀。李若娘虽对哥哥的营生心知肚明,却明白他是为了自己,便只能当作不知。多年延医问药无果,兄妹俩只能放弃。李罗原本想着多为李若娘置办嫁妆,将她风风光光嫁出去。但李若娘深知这样的婚事无非是男方贪图钱财,更怕连累哥哥招致祸事,连招赘都不愿,一直蹉跎到了如今。
她没想到这回哥哥竟不管不顾抢了几个人回来,其中正有这样风姿卓绝的神仙人物。哥哥问她愿不愿嫁,她心起了犹疑,但还是拒绝了。哥哥为她的固执着恼,扬言要杀了他们,李若娘只得答应。因心中歉疚,她便央求哥哥善待众人。李罗把落选妹婿的萧禅师和其他人当作妹妹的婆家人,关在一处好吃好喝供着,另外紧锣密鼓地张罗起了婚事。
婚期便是明日。
准新郎元猗泽无甚反应,其他人快疯了。除了阿空之外,其余三人都在注目李罗一脸喜色地为妹子筹备婚事。
萧禅师愤愤地对董原道:“这贼人的祖坟得钻出多少青烟?”
董原一脸不悦,对萧禅师道:“郎君慎言。”若非他惹事,哪会有如今的不堪境况?
王元朗因书稿失而复得,正怀着愧疚的心意删改对今上的“诽谤之语”,整日介长吁短叹,萧禅师只能一个人干着急。
董原见他这副样子,只得叹了一声道:“那李若娘我瞧了,是个小家碧玉,胜在温柔秀雅。许是大家旷了些年,真的有些喜欢。”不然陛下也不会对着李若娘面有和色。
“什么?”萧禅师惊道,“他真乐意?”话到此处,萧禅师也犹疑道,“李若娘看着确实通情达理,是个贤惠人。”
“但若是七郎为了解我们之困牺牲自己,这可如何是好啊?他怕我们伤心,便要作出欢喜模样……”萧禅师悲从中来,叹道,“都怪我。”
董原也叹了一声,想着派出去的人马也该循迹来了,只是不知能不能在今日赶来。
到了夜里山庄之外也毫无动静,董原被人喊去服侍元猗泽。被人监视着董原也不能多问,替元猗泽更衣的时候在他掌心和背上划了字问询。
元猗泽按了按他的手心以示安抚,董原同他对视一眼,只得暂且安下心来,但依旧是一夜无眠。
第二天晴空万里,雨后空气飘散着草木清香,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李罗一脸喜色,比自己成婚还要高兴,早早地到了妹子房门前,隔着窗对喜娘吼道:“替我妹子好好打扮!”
喜娘被吓得颤了颤,忍不住嘟囔道:“这李大郎也忒粗鲁了。新娘子自然是最美的。”
李若娘坐在妆镜前端详着自己道:“嬷嬷有劳了。”
等上完妆换好喜服,李若娘看着镜中明艳的自己几乎要认不出来了,她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其实我这样打扮也不算丑。”
29/49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