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猗泽朝他身上掷了个果子,不耐烦道:“我在这儿,那是我儿元頔。”
萧禅师听了这话连忙捧上元頔的脸,凑近了端详道:“是了是了,这是我的小甥孙,哈哈弄错了。”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元頔硬撑着陪席不过是想同元猗泽坐在一处,这会儿也是掌不住了,将萧禅师扶起扔给侍从告退。萧禅师摆摆手自己站稳了,唤元猗泽道:“七郎,当时因着匪徒来犯,我们有些未尽的话。”
元猗泽本不想同醉汉多废话,但这时候有个萧禅师吵吵嚷嚷的也不错,便应了一声:“你说。”
元頔停下了脚步。
萧禅师缓缓道:“你对我说,王元朗年纪大了,我该多陪陪这老友。我自然知道这是你一时气话,但心里也不好受。我与他或相处时日不多了,那么同你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为什么隔着那么多年不曾相见,其中的缘故道也道不尽,但有一桩是最要紧的。因为我害怕。”
“我害怕我不认识你了。”
“你征伐南蛮,其后吴兴数年间贩来了无数不会说官话的奴役,其中许多便是每日被关在织机前产出天下闻名的吴兴丝绸。太湖之上商船不绝,水波荡去迎来黄金。这些你是不是都知道?”萧禅师问他。
元猗泽不语,萧禅师又转而对元頔道:“太子殿下,那时候你也懂事了,你知道吗?”
元頔摇头:“我并不赞同发兵,亦不知后事。”
“丝是雪白的,黄金是璀璨的,干干净净一片光明,什么都看不出来。”萧禅师颤巍巍地晃了晃,而后笑道,“我哭了许多场,喝了酒就要哭,哭完了又要喝酒。我也不知道我在哭什么,但就是忍不住。”
元猗泽起身将他扣在自己怀中,沉声道:“这一桩罪尽归我,是我铸下的大错。小舅舅,我错了,你不必再为我痛心难过。”
萧禅师拥着他,喃喃道:“七郎啊七郎,我不想伤你心,我只是有些话喝了酒便止不住……”
元猗泽低头缓缓道:“我明白,不会再同你置气了。”
萧禅师听了这个话,竟瞬间倒在元猗泽身上呼呼大睡了。
董原连忙来搀萧禅师,元猗泽脱了手,忽然对董原说道:“原来他心里也怨我。”
董原一时间想把萧禅师投进旁边的水缸里,忙对元猗泽道:“陛下不必多心,他这是喝醉了。”
“酒后吐真言。我确实默许了他们贩奴,你比旁人都更清楚这件事。”元猗泽坐回席上,自斟了一杯,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治天下与临小家无甚不同,都是活的生计。谁都要吃饭,皇帝要吃饭,官吏要吃饭,百姓也要吃饭。非我子民者,我为什么要怜惜?”
他望向元頔,笑道:“太子,你是对的。”
他说得颠倒,但元頔明白他的意思,亦微微扬起唇角:“我说过,悉数由我来赎。”
元猗泽摇摇头:“不该是你,你只消做对的,错的自由我来承担。”他也多喝了些酒,撑着起身对元頔道,“我看你几次都快睡着了,何必在这里苦撑陪这个醉鬼?早些休息吧,在这里住上两天好好休整。”
元頔随之起身走到他身前,董原扶着萧禅师进去,院中只剩下他二人。
暮春时节落英缤纷,元頔伸出右手拾去飘到元猗泽肩头的一片残花,替他捋了捋被萧禅师叠皱的地方,笑道:“我为什么要苦撑陪一个醉鬼?我想,大概是我也想喝酒吧。”
他抬头望了望夜幕中的缺月,左手扣紧了甚至能感受到那处虬曲伤痕的纹路。元頔想,为什么今夜分明并非月圆,我却心痛得越发厉害?
元猗泽总觉得自己似乎是看到了元頔的泪眼,但细细端详他面上如常,仿佛一切都是自己的想象。
上一回他们同坐席上还是那年中秋,后来一道在河边放灯,元頔对他说自己许了一个愿。
元猗泽开口道:“无论如何,我不该骗你。”
元頔听罢摇摇头:“不怪你。只有我欠你、该偿还你的,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还。”他露出了有些迷茫的神情,“我好像不应该再见你。只是洛京呆久了,我也想来看看你想见的如画江山。”
“一路赶得太急,一时没有看清。回去的时候我慢些。”元頔顿了顿,“或者你回去吧,自在江湖我也甚是歆羡,想……多看看。”
说罢他转身:“头有些晕,我先进去休息。”他这么说着,脚下却如同逃离一般大步流星。
因许培不耐来时行军一般昼夜不息的赶路,半路病倒在当地休养,元頔身边没了最趁手的服侍,元猗泽便支使董原过去。
董原调了香带去元頔下榻的厢房,唤了一声不曾有人回应,便放轻了脚步往里去。
驿馆陈设普通,元頔也不曾派人添置物件,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十分昏暗。
董原又唤了一声“殿下”,见还是无人应声便上前察看,发现元頔竟在浴桶中睡着了。
想必他是倦得很,呼吸均匀显然睡熟了。
董原伸手触了触水面,水尚热,一时倒也不碍事。这么想着他便先点了香祛湿除味,把元頔褪下的衣服理了送出去。
走到门口董原步子一顿,对着眼前人道:“陛下怎么来了?”
元猗泽叫人端来食盒,对董原道:“醒酒汤好了,禅师那儿送去了,我叫人再送来太子这儿。还有一碗粥,桌上他没吃什么,一会儿叫他吃了再睡。”
董原见他亲来了,便顺势道:“殿下睡了。”
元猗泽疑道:“睡了?不是刚送热汤进去吗?这么快洗完了?”
董原回道:“估计正洗的时候太累,睡在浴桶里了。”
元猗泽闻言绕过董原径直进屋,嘴上还说道:“他是年富力强的不怕在水里受冻,我睡就不成?你怕什么,把他喊起来就是。”
“水还热着,一时冻不着。老奴是想着太子太累了,先泡汤歇一会儿去了疲乏也无妨…”董原端来食盒,低眉顺眼地跟在后头解释。
元猗泽听下脚步,忽然叹了一声:“罢了,他能睡着便先让他睡会儿。这汤和粥你端下去叫人温着,等他醒来了再送来。”
董原应声退下,元猗泽借着油灯幽光走近元頔,见他果然两手撑在浴桶壁上沉沉睡去了。
元猗泽抽来挂在一旁的里衣,替他遮在裸露的肩膀上,环视了四周见唯一榻一案一薰笼,便只能坐到榻上等元頔醒来。
元頔头歪在一侧,睡得很安静。元猗泽就这么看着他,觉得他无一处不好,却又偏偏犯了最大的忌讳。
元猗泽想,元頔本应当尽情享受他赐予的尊贵、权力甚至是好皮囊,为什么非要执着,非要自苦,非要让自己这么不快活?
这难道就是情之一字?
想到这里元猗泽忽然心中一凛,随即起身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元頔悠悠醒转,见到一旁的董原他还有些微怔,呢喃道:“父亲呢?”
董原没觉得有异,回道:“陛下歇下了。”
元頔却知道自己是睡迷糊了,以为还在宫中还在甘露殿,却是同那时候隔了那么久的时光隔了那么多的爱恨纠葛。
他失去父亲的爱和信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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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咧他可爱你了别多想
第53章
今夜因酒醉者、为情扰者、踯躅善念恶念者悉数辗转反侧。
第二天鸡鸣狗吠把一群人尽数叫醒了。元猗泽听说王元朗每日晨起会打拳吐纳,之前被困之时没有机会得见,这回总算能上前讨教讨教。
所幸王元朗没有马厩附近施展,而是点香为计在正房前的院子里练起了拳路。元猗泽远远瞧着,他引腰侧脚多与华佗所传五禽戏相似,但是又多了不少招式套路。这王元朗年逾古稀却耳聪目明齿牙不摇,显然同这功法有关。
董原也在比划,对元猗泽道:“王元朗这一支多高寿,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驻颜益寿的法子。”
“老夫只有一妻。”王元朗果然耳聪目明,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调息后悠悠道。
“不纳妾不蓄奴,保守精元。”王元朗又道,“这个最紧要。”
董原闻言轻咳了一声:“老奴去准备早膳。”
王元朗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对元猗泽道:“其先祖连夫人也算女中豪杰,曾助梁朝平定南越之乱,子孙罚没为奴,实属可惜。”
元猗泽站定了背手道:“元朗先生,你究竟是在为谁不平?是为南越董氏,还是为你琅琊王氏?”
王元朗摇摇头,元猗泽复又道:“昔日琅琊王氏势挟帝室的时候会有这番感慨吗?”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元猗泽笑了笑朝王元朗示意道,“汗出则止,这拳打完了,先生不若进屋内休憩。”
王元朗自然不能推拒,与他步游廊穿过正房天井回到了王元朗主仆暂住的地方。
阿空在屋前洒扫,见到元猗泽和主人前来,连忙立起笤帚站到一边。
元猗泽忍不住道:“他也算是箭术高手,可谓人中不凡,怎么整日战战兢兢胆小瑟缩?你从哪里买来的奴仆?”
王元朗引他进屋,压低了声音道:“他此前流落过几家人家,到了我一位老友家中总算安定。后来那位朋友过世,引荐他来我处,也是怕他去了别处又要受苦。”
“你的朋友既存善意,何不放奴归去?”元猗泽问道。
王元朗摇摇头:“他也不知从哪儿来要去哪里,勉强识得了几个字几个数,就怕又要被人诓骗,还是留在我身边的好。我也是想着多教他明些事理,懂些人心,来日我若去了再放他走。”
元猗泽想了想坐下道:“这也好办,军中禁中或是衙门,正缺这样的好手。我留一信,来日没了你他也自有去处。”
王元朗听了这话沉了脸色道:“陛下,王某父祖皆是九十多岁的高寿。”
元猗泽不假思索:“那又如何?”
王元朗被噎得不想说话。元猗泽心道你这老头既认准了自己是清华门第氏族名流,要在我面前摆不敬王者的谱,我便顺你的心意做个肆无忌惮蛮不讲理的暴戾之君,气不死你。
元猗泽见王元朗不动作,问道:“朕来你处所为何事,元朗先生不必故作不知吧?”
王元朗弓身道:“老夫愚钝。”
两个人四目相对,元猗泽笑道:“王元朗,你是觉得朕不敢杀你还是不愿杀你?”
王元朗亦笑着回道:“王某的父祖皆是九十多岁的高寿呢。”
元猗泽听罢哈哈大笑,指着他道:“王谢袁萧几家,这么看起来倒是你家的人最有意思!”
这么说着,元猗泽支颐作出闲适的样子,对王元朗道:“先生不妨同坐。”
王元朗坐到榻的另一头,阿空忙不迭送来清茶,后又退了出去。
元猗泽摩挲着茶盏并不想喝,心里惦记起顾渚紫笋,嘴上便道:“先生观太子如何?”
此言一出便是王元朗也坐不住了,立时起身神色肃穆。
元猗泽抬眼望向他:“你说朕妄肆,那么太子呢?”见王元朗面有惊诧之色,他冷笑道,“你结交的人未必都是萧维摩。便是同你共哀身世之人,又不知有多少欲效力我元氏这胡虏之后。王元朗,我的母族是南梁萧氏,是受三恪礼(1)的前朝帝胄,比之你这臣子更有无计心绪。”
“从介国公降至怀恩公,萧氏一族何以会出萧禅师这样狂恣不羁的子弟,只怕你王元朗感同身受。”
望着一脸冷肃的王元朗,元猗泽缓缓道:“有一桩故事你是决计不知道的。本朝受命水德,到朕这里君讳‘猗泽’,自有其意蕴。而后江南大定,萧氏的礼遇不复当初,先帝曾有为朕换名的念头。恪者,敬也慎也。”
“这个字,朕实深恶之。”
王元朗缓缓起身同元猗泽对视,面上有了和色。在许多年前他曾同眼前这位貌若明月清辉、行止却豪恣张扬的陛下有过一面之缘。那年皇帝犹是少年郡王,纵马驰骋于洛京长街,身后缀着一众刀锋凛凛的护卫。马嘶声、车轮慌忙避让的辘辘之声、孩童惊惧的哭声声声入耳,他同友人在书局见面,闻声转身只见到高头大马之上衣宝衫配金鞍贵气昂藏的背影。友人低语道:“此系今上七子广阳郡王。”
街市上马蹄所踏之处人尽避让,广阳王一骑绝尘很快没了踪影。
友人又道:“其母萧贵妃病笃。王于七日前至碧云寺斋戒祈福,如今怕是急着赶回宫中。”
王元朗缓缓道:“事母甚孝,却不计民生。”
“元朗慎言。”友人止住他,避到暗处道,“王虽稚年,但颇具手段,京中多其耳目,省部中亦不乏其拥趸。”
王元朗望着街面上一幅被践踏的幌子道:“萧氏为其母族,关东士族如何能允?”
至于广阳王娶崔氏令光,拉拢四姓助其登极,那是后话了。
如今想想熙宁帝一路走来必定多有不易,只这名姓一事便伏着许多波折。
“若非朕另得皇祖父青眼伴驾于其侧,如今不知是何光景。这一切悉数是朕一手挣来的。”元猗泽倾身向王元朗,“自朕继位以来多发天子之兵,以至国家空虚众庶诽谤,这些亦是朕不予辩驳尽数认下的。”
“这是朕的命,亦是大昭的命。”元猗泽沉声道,“元朗先生,你看懂了你先人的命数吗?又是否看懂了自己的?王谢风流烟消云散,南朝繁华不过纸醉金迷。自先祖柘哲拓跋氏到立昭朝之鼎的元氏,朕的祖先只知挥鞭长驱战死不退,与凭一江之险希图划江而治偏安一隅的懦夫截然不同。朕亦如是,何况朕身上一半的血脉来自南朝,便不得不竭力而为不留余地。”
“反倒昔日言‘戮力中原’者,多少人甘心做了楚囚?其中,便有你王元朗的先人。”元猗泽冷笑道,“朕有妄动刀兵妄施贪欲之罪,却实在做不来清谈自笑的安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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