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猗泽察觉身后的动静,放下茶盏道:“昨夜睡得安稳?”
元頔展臂望着两岸青山水天一线道:“甚好。”
洗漱完二人同坐在船头品茶,顾渚紫笋茶液青碧,正合眼前之景。元猗泽心情大好,起身洒了些饼屑丢给河中游鱼。这时一排鸥鹭低飞而过,白羽一振又冲上半空,盘旋着飞远了。元頔走到元猗泽身侧,与他一道眺望岸上景致。有白首老人端坐垂钓,亦有布裙少女在河边浣纱,其中想必也有昨夜放灯者。
众人见河上有华丽游船驶来,不禁抬头驻望许久。只见船头正立着两位爽朗清发的俊逸男子,远山碧水蕴其神姿,如画诗境入其眉眼,风采如仙叫人不敢逼视。
行船较慢,元猗泽得以看清沿岸景致,对元頔道:“其人未必知天子,但必知刘诩,选官任官乃长计之策,须使制度遏制人心。”
“侈心难抑,父亲也察觉到了。譬如顾渚紫笋、哥窑冰裂器,亦或青绿山水卷,因天子之好悉归御贡。既天下为一人之天下,自然有人意欲同分杯羹。”
“你是说我私欲深重?”元猗泽沉声道。
元頔笑了笑:“天子若无欲求,天下难安。”
元猗泽瞥了他一眼,说道:“你外祖父半生都在劝导我,要是听了你这样的话,不知他作何感想?”
元頔想了想道:“想必是听不到的,无妨。”
船舫一路东去,到了黄昏时分方至会稽山下。船泊岸后元頔吩咐护卫上山排查可疑人等,元猗泽则道:“刻石处距今已近千年,其中县志记叙不一,我们且去碰碰运气。”
元頔兴致勃勃,他想起旧事,边走边同元猗泽道:“我记得小时候父亲带我去碧云寺,跑马得见那座仙鹤峰。”
元猗泽有些好笑地打量了他一眼:“我同你说过了,那并不叫什么仙鹤峰。其实也是当年我上碧云寺为贞懿太后祈福时路上偶见的。那时候我年岁亦小,还有几分童心。只是时母妃病笃,我疲于奔波见过便罢。后来无意间想起此事,果真人事有代谢山水无穷期,景却犹在。没想到你还记得。”
元頔点点头,他思忖了半晌道:“碧云寺亦如当初,无甚变化。悟明大德虽近百岁犹精神矍铄。”
元猗泽不经意道:“幼时你虽姿态恭谨,但我知道你于神佛之论并无好奇,怎么倒想到再去那里?不过贞懿太后笃信佛法,尤敬拜悟明禅师。你去拜访这位大德也算尽了孙儿的一份心。”
元頔默了默道:“三年前冬,洛京大雪,我忽然想起来的。”
元猗泽的脚步顿住,而后又继续循溪泉流涌之路进了两峰夹峙的隘口。路窄仅供二人并行,沿路俱是湿滑青苔,元猗泽与元頔折枝为仗,小心翼翼地往纵深处去。
这处山口怪石嶙峋,仰头望去石缝间花叶繁盛,显然是山泉从流而下滋养。元頔望着群峰簇拥下晕红的天道:“此处有野趣,只是我们越走越深,恐叫他们惊慌。”虽这么说着,元頔面上却十分松快,对这幽静天地二人同行的趣味很是受用。
元猗泽也看了看天色道:“今夜恐要宿在山中了,不过应该也有人家。”
元頔应道:“无妨,待会儿叫他们安排便好。”
沿着山溪一路上行,远处水流之声愈急,待跋涉一刻之后果然见到一处绝壁耸立,其间溪涧腾跃而下声如惊雷隆隆,白浪随之奔涌而来。因山路太窄,元猗泽同元頔实在避让不及,周身被淋得湿透。
眼见无法,元頔只能拉着元猗泽快步冲出,一直到豁然开朗处方松了口气。
两个人浑身皆被水花打湿,山中又幽邃,很快便觉得身上着了冷意。元頔想了想道:“还是先烤干了衣服再行?”
他一路见此处幽深无人,便有意屏退护卫得与元猗泽独处,如今更希望时光愈久。
元猗泽甚觉不爽利,自然答应了。
所幸上岸前元頔携了几束火折,因是军中夜行之用,比之一般火折封蜡更密,很快便点着了枯枝叶生起了火堆,将褪下的衣服支在立起的枝干上烘烤。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二人避入层岩间的石窟。洞中黢黑,只得洞口一点火光,两个人只余里衣,围着洞内一小簇火堆相对而坐。
洞内亦湿冷,元頔抱臂盘坐,抬眼望向对面的元猗泽。只见元猗泽湿发尽散于胸前,里衣轻薄尽露肌肤,在火光中莹莹有玉色。元頔喉头滞涩,踌躇片刻道:“尉迟光便在附近,我着他们送水粮来。”
元猗泽支着膝面缓缓道:“怎么能叫他们见到你我这副模样?忍一忍吧。”
元頔心想,非饥渴不能忍,实有他欲难耐,善哉善哉。
但他怎敢唐突,只能默默点头。
元猗泽见他面有绯色,蹙眉道:“觉得冷?”
未及元頔作答,元猗泽便已倾身向前伸手覆上他的额头,沉声道:“背上可觉得虚寒?”
元頔下意识后仰,脊背直直撞上嶙峋岩面,不由得“嘶”了一声。
元猗泽见状无奈,捉起他坐正了再探他的额温,放下心来:“无妨,你同我坐近些。”
元頔却久久不动,元猗泽又道:“听见没有?”
元頔注视着他哑声道:“父亲不要难为我了。”说到这里元頔觉得颜面尽失羞愤难当,但转念又觉得人之常情,一时踯躅一时释然,面上神情晦明两端。
元猗泽反应过来元頔的意思,轻斥道:“这时候你计较这个作甚?若真冻出伤寒悔之晚矣。”
想罢他实觉得不妥,欲起身道:“命人送干松衣服来。”
元頔不由得捉住他手腕拦道:“不会有事,哪有这么轻易冻伤?那时候在燕州,夜里比如今冷得多,陶都督亦会操练涉水行军。”
元猗泽想了想作罢,目光移到自己的手腕上,不由得想起那年他北上燕州暗访陶骁的事。
陶骁同他道元頔时常跑马上山,倒和他的喜好有些相似。说起此事的时候二人正在峰顶远眺西南洛京所在,陶骁轻叹一声道:“太子此前从未离过洛京从未离过你。天子的拳拳父慈,待他为人父亲后便更能了然,这是天下独一份的深恩啊。”
元猗泽想,恩情若成劫数,施恩的人该如何自处?好似只能道一句造化弄人。
那时孤月升起,他眺望着远处难辨的风景,实不知元頔在此又看到了什么。
想到这里元猗泽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发觉自己的心意?”
话音刚落元頔面色骤变,许久之后和缓了神情笑了笑:“我不记得了。”
元猗泽回忆了下,试着问道:“盈月楼那次?”他回想了下元頔种种行迹,低语道,“那时我记得你好像哭了,我以为是你见我同……”
“不要说。”元頔提高声调止住他,而后点点头,“或许吧,我也不太明白。不太明白我为什么总要西望洛京,山风那么冷,我的心却莫名热烫。也不太明白为什么我会流泪,泪意从何而来叫我惶然。我更不明白,更不明白……”
他咬紧牙关不肯将心底话吐露而出,那是他最深的执念最浓重的绝望,亦是经久难愈的伤痕——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要在那么美好那么圆满的时候弃他而去。从此他再闻不得桂花馨香,再不愿看天上月明,再不敢轻许无望之愿。
悟明禅师都未能解他之执,神佛果真是求告无用。禅定难遏心魔,掌中徒余一时痴望。
他不明白,为什么天下独此一人他爱不得求不得,连痴念亦是罪无可恕?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而他一念乍起则业火自燔无有逃脱,连触碰亦如炙刑?
他不明白,为什么时至今日他犹热望难止,心念生而复死死而复生辗转不愿割舍?
他这一生又当归于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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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稽刻石处没有定论,随便写写大家不要计较真实的地理环境(*¯︶¯*)
碧云寺一段前面四十五章有写,元頔突然拉着宋禹去的地方,可以对照阅读感受下太子当时的心境
第62章
元頔摇头撇开这些纷乱思绪,望着岩壁上跳跃闪动的光影道:“我很喜欢现在这样。从记事起甘露殿中便人影幢幢,夜里我若醒来便是一群人前来问询。去见父亲或是父亲来见我也总是扈从如云。待长大了弟妹可与父亲亲近,我却是储君,行为世范不可轻忽,我便离你越来越远了。那时候我起了禁锢之心,如今想来实属不该,可交给三年前的元頔选,他只会这么做。我其实没想过太多,只是想能触碰到你,能抱住你,能同你说许多元頔想说的话,而不是太子之于国君。”
元頔捡起几根枝条扔进火堆,看着劈啪作响的火星笑了笑:“如此耽于情痴,未免可笑。”
元猗泽不禁蹙眉,问他:“你既说了知错亦不能改,为何这般进退失据,持两端而自苦?”
元頔侧过头凝眸相对,而后缓缓凑近了道:“我若听凭内心,眼下便只肯做一件事。”
“我想拥着你,就像两情相悦一样,我亲你,你也不会无动于衷。”元頔扬起唇角,“为人大丈夫者,见此美色自然心旌摇荡,天性使然神佛莫怪,是不是?”
他拨开元猗泽胸前的湿发,忽然低头抵在元猗泽身前,喃喃道:“但我怕你会恼,或者根本不放在心上。”
元猗泽揽住他,喟叹道:“痴儿。”
“是啊,你怎么会生出,我这样的情种?”元頔闷声笑了笑,“有许多人爱你,非独我一人,我所伤怀的旁人也会,别无二致。”
他甚至羡慕起杜博原的那份伤情,只关情爱无涉其他,失之坦然无所怨怼。
“我若不是你的骨肉,怎么能得到你的垂怜眷爱?”
情劫亦是结,元頔恐一生难解。
元猗泽抚着元頔的发顶缓缓道:“六道轮回必有其缘法,我为父你为子,则一世改不了。不管你放不放得下执着,我都不会怪你。”
元頔身形微僵,而后移开身子注视着元猗泽,沉声道:“你或许真的不曾动过真心。须知爱一个人,要的绝不是他的原宥。爱欲炽然,便是说一千句一万句委屈示弱的话,心里想的永远是霸道的独占。”
“所以父亲不要相信我那些可怜巴巴的话。”他起身探出石窟之外,而后又回身悠悠道,“这里似乎四下无人。”
“不过我不会再做混账事了,父亲放心。”他抛下一句话后出去察看烤火的衣服。
元猗泽暗想:你还想做什么混账事不成?
夜风乍起,山里果然凉得很。元頔捡拾了一堆枯枝塞到火堆里,摸了摸支起的衣服不过半干,便先罩上自己的外衣去寻摸一些水喝。
尉迟光等人在远处驻守,见只有太子一人便上前拜见。元頔倒不觉得此时形容狼狈,沉声道:“陛下欲觅始皇刻石处,你们沿路打听。今夜或须投宿山中,打点好。”
尉迟光命人取来水粮,元頔道:“我与陛下需在此处耽搁一会儿,你们先行无妨。”
尉迟光系东宫亲府中郎将,掌宿卫之职,自然要以两位主上的安全为要务,轻易不敢离远。所以听了元頔的话,尉迟光面露迟疑之色。
元頔便道:“此处人迹罕至,且此行是陛下临时起意,无需多虑。”
尉迟光自然不知道太子的用意。只是他既为太子亲卫一路追随太子,知这天下最尊贵的一对父子间有不能为外人道的诡谲纠葛,太子有令他便不再多言,暗地里安排了两个善匿行踪灵活机变的手下悄悄留下。
元頔将水和干粮送回石窟,正见元猗泽褪了里衣撑在火上烤,一时有些怔愣。
元猗泽抬眼扫了他一眼,随即重又穿戴好,接过元頔递来的水囊喝了几口水。元頔见他不肯动冷了的点心,便只能把糕饼穿在自己用水冲净的发簪上支在火舌边缘烤。糕饼的表皮很快被熏黑,整支玉簪也起了细微裂痕,元猗泽看他如此败物,夺下玉簪哂笑道:“你除了烤就是烤,肉也烤饼也烤,眼下这还能吃吗?”
元頔闻言抽下玉簪上串着的糕饼道:“剥了外层不就好?”却不设防被火灼过的饼皮烫得很,他失手将糕饼落在元猗泽的大腿上。元頔一骇,急忙要去察看。
元猗泽拦住他的手,沉声道:“你往哪儿去?”
元頔这才反应过来,支吾道:“我怕烫伤。”
因二人着的都是素纱单衣,肉眼可见元猗泽白皙的髀肉红了一块,不过这不算烫伤,元猗泽也觉得无妨,反而道:“看你平时严整,偏有的时候又毛躁,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罢了,这腿上虎爪都挨过,这个算什么。你手挪开。”
元猗泽越这么说元頔越不肯,他隔着衣料触上心上人的肌肤都觉得心头颤栗,便眼神移开问道:“饼吃不吃了?”
元猗泽看他这副色心大动眼神闪烁不定的模样几乎要气笑了,反问道:“你说我还吃什么?”
元頔仰起头覆上他的唇,而后扬眉道:“吃我。”
说着他便倾身向前扣住元猗泽的手,细细地舔舐起元猗泽的唇瓣。
元猗泽被他按得后仰,元頔便撑起一只手拦住他和岩壁,试探着与他唇舌相戏,两个人隔着单薄布料的身躯都渐渐热烫起来。
一吻毕,元頔发觉自己又坐到了父亲身上,在再接再厉还是就此罢手这两个念头里踌躇。他抬眼同元猗泽四目相对,见元猗泽眼神中并无冷意,他忽然想起镜室那一夜。那时他与父亲做着世上最亲密的事情,可他所见的眼神却满蕴霜寒之色,他近乎以为自己立时便要死了。
元頔紧紧搂住元猗泽道:“是我铸下大错,我不该这么伤你。”
“你方才不是说再选一次依旧如此?”元猗泽缓缓道,“会吗?”
元頔松开手,觉得眼下情形颇为羞赧,便赶紧挪到一边思忖了下垂眸道:“大概不会用这么糟的法子,但早晚是忍不住要同你,同你肌肤相亲的。”
元猗泽闻言扣了他额角道:“你当我是什么?”
元頔挨了一记,抬眼望向他:“知慕少艾,我又血气方刚,想同心爱的人亲近这不是理所应当?若是我对你无动于衷,你倒该想想我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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