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培闻言下跪,元猗泽抬手止住他,而后道:“他何以这般执迷?叫我都不忍见。”
说着元猗泽叹了一声:“这世上,本无事是我不能成全他的。”
许培猛地抬头望向沉静的太子,稍一张口又颓然地垂下了头。
“他并不肯同我提这几年他过得如何,可却连你许培都失了恭谨,想必心中深为主子不甘。”
许培一时怔忪,随即又定下神来请罪道:“奴罪该万死。”
元猗泽伸手附上元頔额前,而后道:“他生得这样仁厚的性子,上天怜见,总该庇佑他。你不必太过忧心。”说罢他起身拾起那册黄卷,“我祷于神前,天听再高也不能不应我所请。”
许培低头注视着素白的袖幅自眼前掠过,深深地叩首相送。
此处是应天别院,每日可闻应天塔晨钟暮鼓。那回院中夜宴,后来他和元頔一道步入佛塔下竹林内,这是重逢以来元頔难得欢喜的时刻。元猗泽隔着一道院墙望向塔下竹影婆娑月色溶溶的景色,心想喜怒尽系于一人之身,真的值当吗?
伫立许久元猗泽欲走,下意识要唤董原,这才想起董原自请下狱,如今正同王元朗羁押在一处。
阿空是他私自放走的,虽非有意却引发祸端。元猗泽初时迁怒,如今见了许培便又想起临行前磕碎了前额的董原。
想罢元猗泽吩咐下去,决意要去见见董原。
应天别院内自无羁所,但有数间空置柴房。
顾忌董原身份,护卫们自然也不会多加为难,得报圣人将临后便解了董原房前的锁。
夜幕沉沉,后院柴房周遭幽寂,迭起的脚步声听得十分分明。董原跪守在门前,一眼便见到提灯光亮处踱步走来的陛下,一时心绪万千,又要叩首。
“不必了。”元猗泽止住他。
董原抬起头来,见晕黄灯火中陛下一身素衣,心中一紧哑声道:“殿下如何了?”
元猗泽微微摇头:“未醒。”
董原正要说话,又听得他说:“你当年入京的时候是十岁,同阿空覆族时的年纪差不多。南越董氏的小公子、忠良之后,入了裕王府为奴婢。十六岁时为我父母擢选做了我的伴当,而来三十余年。”
董原俯首应是。
“我与父母妻儿都不曾有这样持久的缘分。你于京中得人人敬畏,据良田吞府宅我一概不计较。天下即为朕之天下,你是朕的大伴,得此供奉算不得什么。况我也明白,南越董氏牵涉的谋反案疑点颇多,只是时移世易不宜再启,便想由此补偿你一些。当年你得命诛杀南蛮族,是不是同有悲慨以至有了阿空这样的孩子逃脱?”元猗泽走到董原身前,缓缓道,“阿董,你怨元氏否?怨朕否?”
董原闻言大骇,泣道:“陛下何以如此想我?我族人不轨招致大祸累我沦落,初时自有不甘。但我得贞懿太后眷顾,又得陛下信赖,早将太极宫视为安身之所,怎敢有一丝异心?”说罢他膝行到元猗泽身前拜道,“奴愿速速赴死,求陛下成全!”
元猗泽望着脚下跪拜的人,忍不住道:“是不是我杀孽太重得此报应?南蛮族绝首罪在朕,不该是元頔。”
董原闻言缓缓抬头望向皇帝,熙宁帝面上露出少见的迷惘之色,叫董原心碎不已,颤声道:“是老奴纵恶,不该放走此贼,是老奴的罪过,与陛下无涉啊!”
他伏在元猗泽身前哀声道:“太子定然无虞,请陛下宽心,勿要以此自伤,奴如何对得起贞懿太后之嘱,如何对得起啊!”
他说罢忽又想起隔壁的王元朗,猛地冲出门怒喝道:“王浑老贼,你收留恶奴居心叵测。若非因你缘故,怎有宛委山失陷一事,又怎会累殿下至此!尔等蠹贼欺世盗名!”
许久之后王浑房中透出光亮,传来王浑低沉的声音:“我若自辩,恐董司监以为无耻。可王某确然不知阿空身份。他假犯淫行逼我驱逐,本不曾想到这是多大的罪过,他只是个可怜人罢了,谈何恶奴贼子?圣人可驱兵十万屠尽其族,却不许他孤注一掷复仇吗?若要计较王某失察之过,愿杀愿剐悉听尊便。”
“你!”董原正要叩门却被元猗泽拦住。
元猗泽看了看他额前的伤痕道:“明明叫岑千秋给你施了药,眼下伤口又要裂了。”
董原垂眸叹道:“陛下何须再怜惜老奴,老奴死不足惜。”
元猗泽叹了一声:“岑千秋乖觉,替你换药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吗?”
那日自元頔背上拔出箭镞,岑千秋回去后方忆起这枚刻痕奇异的箭镞他曾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那是一个被虐打得奄奄一息的逃奴,请他前来救治的是山阴名士沈澍。沈澍乃谦谦君子,岑千秋不敢相信他会将人打成这副半残模样。待沈澍解释后方知此人原为吴兴一家织坊的健奴,气力甚大。织坊主人受沈澍之请派人来山阴订做一副织品,这健奴竟趁机鼓动织工逃跑。逃跑未果,余人皆挨了一顿鞭子继续做工,而这个逃奴则被主人狠狠虐打了一番。沈澍看不过,自他主人手上讨了过来,还请来名医岑千秋亲为医治。当时岑千秋便见到了这逃奴脖颈上悬着的箭镞。
元猗泽想起王元朗的话:“朝中无人不知圣人喜青绿山水名家大作。沈澍偶得了萧禅师的《山色晚泊图》,爱之以为珍藏。因知道我与萧禅师相熟便特意邀我与几人一道赏鉴。却不成想这消息入了刘诩的耳。刘诩设法向他讨要,他却不明就里,还请人织了一幅扇屏送与刘诩以期保住此画。我是近日才听说原来这画仍入了御藏,却不知陛下可还记得是何人所献?依老朽看,必不是刘诩其人,也不知道一道一道呈上最后是署了哪位上官的名。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陛下一人之侈心奢欲,夺人之爱乃至性命,今太子蒙难不过是代父受过。千秋功罪,到底是几分功几分罪?”
听元猗泽道了其中原委,董原一时默然。
元猗泽亲手扶起他,沉声道:“阿董,你同我回去。”
董原攥住他的手,嘶声道:“不要听他们的话,殿下受的是皮肉伤,不久便会痊愈。我们回洛京回太极宫,不要管什么萧禅师王浑。您是万方之主四海咸服,天威所及莫不顿首。”
元猗泽想起当初在御苑时元頔说过的话——“四海祸端迭起天下为之愁苦,可是父亲十数年黩武之过?千秋功罪皆在你身,岂不是要陷万劫不复之地,儿子绝不忍心。熙宁朝毁多少生灵我便救多少生灵,功罪相抵,父亲不必忧心。”
“代父受过……”元猗泽缓缓道,“何至于此?如有罪愆,当由我来赎。熙宁系朕之号,熙宁朝系朕之治,同太子何干?”
元猗泽想,元頔何辜?他分明从无恶念,只错在痴心恋我。
元猗泽想起那时流水浮灯映耀下元頔的笑眼和他踯躅于长桥上茫然无措的神情,想起佛塔下他喊住自己时的笑意和风铃骤响时他断然离去的背影,想起若耶溪上他醉话一般的剖白和他倒在自己身前问的那句话。
“我纵胡闹,父亲也不会同我计较,为人父母便会这样吗?”
元猗泽想,自己究竟应该如何回答?
第65章
应天别院中的人都觉得这几日时光过得尤为慢,几有度日如年之感。熙宁帝每日焚香诵经,应和着佛塔钟鼓之声,整个院落都幽邃悄寂不闻高声语。
董原依旧随侍在陛下身边,戴了幞头遮住额前伤口,他也坦然了许多,陪着元猗泽来往于两处之间,盼着太子殿下早日醒来。
时值初夏,别院中新荷渐生绿意盎然。元猗泽步入曲桥见两侧荷叶舒展,不由道:“这花没几日便要开了吧。”
董原应道:“是这个时候该开花了。”
元猗泽微微点头便又款步向前,叫董原一时有些不明白。
元猗泽的步幅不大,走得也缓,绕过前面水榭便是元頔如今下榻的地方,他却停了下来,对董原道:“罢了,每回过去惹他们战战兢兢实无必要。你去瞧上一眼告诉我。”
董原领命,趋步向前渐渐隐没了身影。
元猗泽回身望向荷塘,只见两只斑斓的蜻蜓回旋飞舞立于荷尖,又轻盈地掠起,在水面上点出丝丝涟漪。微风拂来,水荇连缀成翠带,挤挤挨挨一片碧色。此刻正是绝好的时候。
他注目了片刻,还是携步向前,决意自己去看看元頔。
元頔所在的香洲为花木掩映,曲径通幽但闻鸟语。元猗泽止住要来请安的护卫,正在这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循声望去正是董原冲了出来。
元猗泽下意识加快步伐,董原迎上来喜道:“殿下醒啦!”
元猗泽随即大步穿过回廊,董原跟在身后欣然不已:“老奴刚到便听许培说太子醒了,急着赶来同陛下报讯。”
元猗泽想了想道:“看清元頔的情形了吗,可清醒?”
董原微滞,而后道:“老奴心知陛下惦念,先来寻您报信了。”
元猗泽乜了他一眼道:“不必在他面前多言。”
董原了然。随即二人一道进了屋内,正听见许培的轻唤:“殿下,殿下。”
元猗泽大步上前,低声道:“不是说醒了吗?”
元頔依旧侧着身子躺着,面容沉静仿佛睡去了一样。
许培见陛下前来,吁道:“方才确实是睁眼了,也认出我来了,岑先生稍后便到。”
元猗泽俯身附耳道:“元頔,是阿耶,阿耶来了。”
元頔身上俱是药味,闻着都觉得泛苦。昔日父子同居甘露殿的时候元頔年纪尚幼,春日发癣冬日咳症时常会犯这些小儿病。喝药的时候他被父亲恩威并施,初时还能服软,几番下来还是要闹起脾气。元猗泽无法,只能叫人端来进补汤药,他同元頔一起喝。元頔见父亲也得喝,便只能乖乖服药。实则元猗泽自己便是一个极讨厌药味的人。他不喜欢生病,更不喜欢元頔生病,卜命一事始终横亘在他心里,即便元頔已是个康健的大人。
如今元頔失了鲜活生气,元猗泽无法忘却那句“代父受过”——此非天命,实乃独夫之过。
元猗泽想,我护着他一路,总不该到这儿结束,纵天命如此朕亦不允。
旁人无从知晓元猗泽此刻的心绪,唯董原隐约能猜到陛下的顾虑,便上前小心翼翼想开解他。
这时元猗泽坐到榻沿缓缓道:“你们退下吧,应无大碍,不必太过紧张。”
许培立时道:“奴婢留下看顾,殿下醒来总要喝水进食。”
元猗泽点点头:“阿董,再找人看看岑千秋的方子。”
董原眼神示意了下许培,随后告退了。
许培亦退身到帘后,将一方天地留给了父子二人。
元頔此刻身处混沌,他听到耳畔有人对自己说“阿耶来了”。
阿耶?元頔想,是阿耶来了。
他循声想向那人走去,却看到眼前荡开一片璀璨流金的水面,随风摇曳的花灯漂荡在水上,烛火跃动忽明忽暗。这时有个声音轻声道:“值此良夜,许我如愿。”
“同心结,同心结!结了成良缘,相守天长久。”小贩的叫卖声传来,他看到有人走上前在数排形态各异的同心结前挑选。
他心里暗想,怎么会有人信这些可笑的江湖玩意儿?
这时他听到小贩的话:“所谓女大三抱金砖,我在此处摆了二十余年的摊子,见的爱侣多了。来往人世一遭不易,郎君不必多有顾虑。”
那人叹息一般低声道:“他不止比我年长三岁,是做父亲的年纪。”
世上怎么还会有人和他一样做这样的痴梦,犯这样的大逆?元頔好奇,悄悄踱步上前,那人也缓缓抬起头来侧身望向他。
元頔怔住,随后退却了几步回身望向来时那棵桂花树,那里已经没有了人影。
果然这世上哪还有第二人像他一样痴傻?只有他,只有他元頔。
他展开手心,两枚素色的同心结静静躺着。他想握紧,掌中却忽然有血迹蜿蜒而下落入腕间。
“万法空相,故不生执着。”是悟明禅师的声音。
他执于心,化物于掌中,禅师授他禅定印,那道伤痕却犹时常灼痛无有缘故。
他渐渐攥紧手,却不知道是握住了什么东西。
“我放下了,我定是放下了。”
元猗泽听到元頔的喃语心中一喜,立时附上去轻声道:“元頔,不能再睡了,阿耶在等你。”
元頔缓缓睁开眼睛,对着眼前的人道:“你不会等我。”
元猗泽微怔,元頔继续道:“我回头望去没有一次看见你。”
他挣扎着要起身,忽然背后一阵钝痛,随即听到一声低斥“怎么能乱动”。
元頔僵住,眼神落在自己与人交握的手上,举目望去而后哑声道:“我躺了很久吗?”
元猗泽扶他躺好,笑道:“没几日。要不要喝水?还晕着吗?”
元頔怔怔地望着他,低声道:“我方才是不是做梦了?”
元猗泽忍俊不禁:“你有没有在做梦我怎么能知道呢?”
元頔张开手心给他看,定定地注视着掌中蜷曲的伤痕道:“同心结上系着两枚熙宁十七年的通宝,我握着的时候扎伤了手心。那两枚是别人送我的,我买的两枚系在了长桥上怎么也找不到。我真的是傻,怎么会信那种东西?实在是有些可笑……”
“我只告诉你,不能告诉他。”元頔放下手,垂眸道,“总做这样的梦好没意思,我腻了。”
元猗泽抬起他的面颊,沉沉地凝视着他,缓缓道:“元頔,现在不在梦里,熙宁二十年,你我同在山阴县。”
话音刚落元頔猛地睁大双眼露出慌乱的神色,元猗泽见状不妙,急忙道:“阿耶不会走,我在等你醒来。”
元頔眼神游走,促声道:“这里是哪儿?”
“应天别院。”元猗泽无奈地叹了一声,“若耶溪直通此地,便将你送到了这里,环境幽静适合休养。元頔,阿耶不是梦中人,你摸摸看,分明是真切的。”说着元猗泽捉起元頔的手腕放到了自己脸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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