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雨季,豪雨倾盆密如网织,最后连马都累得发脾气不肯走。
元猗泽身披油衣,雨水从他睫下连珠滚落,被他掸开。见马不肯前进,他翻身下了马,捋了捋马鬃后扬手示意:“问清楚向导,过这片林子多远到兀多窟?”
当年南蛮族为昭朝大军所破,领地划入益州,由此周边的汉民、彝民渐入。向导是前站驿卒,祖上为汉彝通婚,了知当地风貌和南蛮灭族的来龙去脉,便被带来领路。南蛮族盛时所建的祭坛史载有数十丈高,坛顶祭火遇雨不息、遇风不移。祭坛共有七层,分列七牢七宝等祭品,元猗泽听报时便觉此地蛮族首领不知是哪年哪月自中原奔逃而去,或者是哪次南征的溃兵,不然怎么会有这么牵强附会乱七八糟的祭礼?尤其在见到宣素红颜尽褪只余枯槁的苍老首级后,他越发觉得是妖异,这才在羞恼愤恨之下命董原将南蛮祭司一众绑上祭坛一道挫骨扬灰再无转生。
兀多窟便是祭坛所在,十年前的大火烧尽了兀多窟的一切,如今周遭茂密山林不断往灰堆蔓延,几将曾经的南蛮圣地吞噬。放眼望去一片葱茏,雨中碧色鲜亮夺目。
向导自南蛮覆族后从未来过此处,毕竟当年滔天巨火燃之无尽,传言数里外都能听见人在火中被炙烤的凄厉哀嚎。其后数年附近都有传言曾见到鬼影飘荡,身形扭曲满面焦黑叫人不寒而栗。但是这群叫他领路的人是贵人,向导的一家老小被扣在驿站看管,他只能硬着头皮带人深入这块传说诡异的腹地。
一众护卫都下了马,为首的是平南大将军陶谡旧部、西南都团练使高寻。他奉命自益州官署来迎,驻防西南十余年来第一次得见天颜。熙宁帝同他叙了片刻旧,随即便马不停蹄赶往巍山。一路上他不敢多问。十年前南征一役争议颇多,上峰陶大将军为宫中贤妃之父、皇四子外祖,因涉其中关系一向谨慎,但还是上书劝谏,听闻太子亦为君父所斥。最后南蛮祭司和贵族等一众奴隶主一朝被戮尽,南蛮奴隶被人伺机收囚发卖,其中似乎也有太极宫的默许。
高寻深知帝心甚固有擅专之嫌,如今熙宁帝御驾亲临,其中必有隐秘,但他思来想去未解其意,直至一行人穿过山林来到一片杂草丛生的废墟。
这里原本该有一座高耸入云的祭坛,但连火舌不曾噬为灰烬的坍墙断壁都被人为砸碎掩埋,这里是彻彻底底被夷为平地了。
兀多窟意为信众聚集之地,是传说中神降临的地方。传闻祭司有不老之身,直至修炼大成以肉身供奉祖神。肉身虽灭灵魂转生,是神的使者。元猗泽便是要来看看,到底这换血维生的怪物能不能浴火重生、敢不敢再现人间?同时也是来祭奠亡魂。他心中十分明了,当年被困于祭坛在大火中挣扎死去的人并非个个有罪,这般凄惨死去难免怨气冲天,叫当地起了所谓鬼影的传说。
大雨致道路泥泞,脚踏下去便深陷。举目望去荒草遍布,草缝间残存着碎石瓦砾。董原连日奔波已是脚步虚浮,被人搀扶着踩在这处故地,神情被掩在笠帽之下看不分明。
元猗泽走到草丛最疏的中心,猜想这是祭坛所在,待叫人拔除蔓草,果然渐渐看清了一块百步长宽的土方,想必便是祭坛基座。
董原在他身侧缓缓描述昔日所见:“祭司额阔大,青汁涂面看不清长相。他摇铃能驱毒蛇毒虫,密密麻麻盘踞在他赤裸的胸背颈项,想来犹觉得诡异。他的坐骑赤象早先已被藤甲车围堵割断了四足。他此前不为战死的蛮兵祭悼,直到坐骑死了他被逼退至祭坛之上念念有词,居然是在为赤象祷告。南蛮武士奉他为主护卫在前,若叛逃则要受噬心之苦……”说到这里董原顿住,元猗泽嗤道:“元頔又不曾与他结下誓约,我倒不信饮了这妖人血的箭便能要人性命。他若真能转生,还敢回到这片灰烬之地吗?”
说着元猗泽仰头望向昏暗的天:“这里已成荒原,死去了便是死去了。”
一路上元猗泽都在等元頔醒来的消息,待到了此处他忽然平静了许多。既有因果引他至此,他实该做场了结。
雨势如注,劈下的枝干立于土方四周却屡被打落。力士们以手相扶,系上了帛制引魂幡。随即风雨袭来,布帛绕上枝干缠作一团。打湿的素帛上“西天大路”的黑字仿佛是晕开了一样辨不清楚。
董原命人将引魂幡一一展开,而后走到各束幡前念念有词。引路语尽告与亡魂,若有遗魂滞于此处,便该跟着《度亡经》的念词所引方向远迷途别空洞开生门入光明,别此旧尘世去往大福地。黄纸燃了又熄,飞灰如枯叶一般在空中盘旋翻转。众人只能在防风油布下点起火盆燃黄纸钱粮,黑烟没于雨中,天地似有不允。
高寻觉得此时的情形有些莫名,大昭万乘之尊冒雨跑来这处蛮夷旧地祭奠亡魂。但真的说心存敬畏又不然,熙宁帝仿佛置身事外,一脸淡漠地注视着四周迎风猎猎的引魂幡,不知是在思忖什么。
许久之后黄纸依旧烧得断断续续,忽起一阵妖风,防风油布被扯到了一边,整个火盆也被掀翻倒扣在了地上。众人见此情形皆心中一跳,向导见状已是吓得连连奔逃,直到被人截住便双腿一软伏地叩首。高寻不动声色地拾回防风油布命手下支好,重新在火盆里点了黄纸。
那簇微弱的火苗颤动了几下又要熄灭,这时熙宁帝踱步过来,众人就势屈膝跪下,却见熙宁帝接过一人手中的火钳拨弄着火盆中的火星而后道:“不受?”
说罢熙宁帝放下火钳解了蹀躞带上的刀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划开左手心,任掌心流血淌入火盆之中。他凝视着被️血浸染的黄纸渐被火舌吞噬,沉声道:“若喜生血谋取转生,朕的血你们敢不敢要?”
董原见状大惊,连忙跌跌撞撞跑来急道:“陛下何以自伤?”
元猗泽躲开他的手,握紧了掌心任血汩汩流下汇入火中,笑道:“若他们不受钱粮供养,朕便试试天子的血他们受不受?你们之中有无辜受牵连者,若死不瞑目,今日度亡真经接引,速往光明福地去。有作奸犯科害人性命者,虽死不冤,勿执着今生罪孽加深。今大昭天子在此,遗魂未散者悉数退去,勿作祟人间。太子元頔谦仁为善未曾加害一人,若有罪愆,应于吾身。以血为祭,雨停即止,如何?”
董原闻言骇然:“陛下保重啊!”说着便要拦他包扎伤口。
元猗泽乜了他一眼,他随即伸手也要划开:“老奴下的令,若要追索实需老奴的血……”
元猗泽摇摇头:“有我大大成全他们,不必了。”
高寻等人齐声进言:“陛下龙体为重!”
元猗泽想,既是我造的杀孽,要报也是报在我的身上。纵无冤魂作祟,此番也算稍解我的悔憾。脚下荒颓曾是盛景亦曾是炼狱。所谓“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此处虽已见不到当年那番火场的凄厉景象,但一族为他所破支离破碎确实实在的。生生罹于大火者、失国遁走流落者、贩至中土为奴者悉因他受人蒙蔽所生贪欲嗔怒而遭遇不幸。诚如王元朗所说,熙宁一朝,功几何,罪又几何?
血犹自掌心蜿蜒而下,元猗泽忽然想起元頔手上的伤痕,不知是刻得多深才经年不消横生于掌中。
他今日至此,不论元頔能不能得好,他都不能再苛责任何一个人,包括射出那箭的阿空。
因在他,罪在他。
不久之后雨势渐缓,董原胆战心惊地求皇帝止血。天空阴云渐散,只是不知何时才能云销雨霁。
数千里外的洛京太极宫,御苑晓风亭前芙蕖尽放莲叶接天,霜翎白鹤展翅高飞呖声清越。又是一年盛夏。
晓风亭中有人静卧,在方才那个短暂的梦中他梦到有人伸手拂过自己的眼角说“以后不能再哭”。
醒来后眼前俱是空寂。
他望着那个人曾经望了数月的景,不知道此处有何值得牵念回忆。就像他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总能决绝地离他而去,也不知道他们之间还有多少个相聚的时日。
许培伴在元頔身侧一刻不敢离。
太子是前日突然苏醒的,整个太医院喜不自胜,朝中众人安下了心,萧禅师也收好了那份要命的圣谕不敢叫第三个人瞧见。太子醒来的时候第一句便是问父亲,许培只得硬着头皮道“圣人去远,当有要事”,说着还将手笺奉上。元頔颤颤地展开手笺,上书“行罪系我,勿失仁爱”。
字迹沉稳力透纸背,元頔却仿佛不认得这几个字,笑道:“他什么时候会认错?他不是素来……”说未说完他突然滞住,喉头一阵腥甜猛地呕出一口血,惊到了在场所有人。
元頔不管周遭的人如何慌乱,只是怔怔地拂去溅到手笺上的血沫。他捏着笺纸想,你若盼着我醒来便该留在我身边啊,“勿失仁爱”语不该这么早说,不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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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失仁爱”就像老王给新王的遗言一样,太子才觉得扎心。但其实对于爹来说,跑几千里深入蛮荒地也确实搞不懂自己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先把太子的情绪稳住(能醒来的话)——南蛮的定位在贵州云南交界处,相当于蛮王孟获的领地
第68章
回京月余,萧禅师都以伤病之名谢绝访客。他离京时久,故旧多已不再,所以意兴阑珊闭门自娱,换了数种笔法给不知跑去哪里的元猗泽抄经祈福。直到获悉有一人要登门时方搁下笔倒履相迎——太子元頔来了。
萧禅师如今的居所是几天前太子命人安置的,距皇城近又毗邻长林苑,闹中取静不说,更是难得的恩泽。太子的车驾刚抵,萧禅师便迎上前道:“臣萧禅师恭迎殿下。”
元頔听到这声请安后轻笑了一下,只是笑意倏忽即散,连许培都没在意。他下了车,正对上萧禅师的眼神,而后他颔首道:“萧公不必如此,进去说话。”
萧禅师见他面色苍白,暗中踌躇不知他身体如何。
元頔留心他的神色,而后二人径直入了萧禅师的书房,只因方才闲话萧禅师提起这几日正在抄经。
兰陵萧氏多出文学大家,亦不乏书画双绝者。熙宁帝之母贞懿太后闺中即有才名,在母亲的潜移默化下元猗泽自然也工书善画。而萧禅师一生优游倾情山水,着力于书画造诣,人之中年已有大成,当然更加不同凡响。
元頔品鉴着萧禅师的字,不由得道:“果真是一字千金。少府中收有不少舅公的字画,父亲自然是十分喜爱的。”
萧禅师不禁挑了挑眉。
元頔随手捻起鸡距笔旁的一小块墨锭把玩,萧禅师迎上来,听他道:“一幅《山色晚泊图》竟惹出这些故事来,舅公也未曾想到吧?”
元頔醒来后听许培回报了阿空其人其事,当然无须再查便能想见元猗泽所往何处。父亲为他奔波至此,元頔自该感恩戴德,更不该心生怨怼。此前他呕血惊得众人大乱,直至太医说这是一口郁血才叫人放心下来。元頔想郁结既已吐尽,那便不能再多愁思。他醒来的消息想必有人已经递给了父亲,他如今要做的和这三年来别无二致,那便是留守京中静待。
只是萧禅师其人随同回京事有怪异。以萧禅师的性子和此前说过的话,他轻易是不会回洛京的,如今却忍着伤势一道北上。元頔猜想父亲临行前对他必有布置,于是为他安置居所着人留意,但听闻太子醒来后萧禅师并无动静,元頔心生好奇便来一探。
当日他出京一事隐秘,回京召太医院会诊便着实瞒不下去。储君之位事关国本,他明白,臣工们明白,皇帝自然更清楚。元頔几乎可以肯定,萧禅师身负之任必然同储位乃至皇位有关。
萧禅师素来不羁,如今忽生恭谨,非为畏惧那便是怜惜。元頔想,他何以对我心生怜意,只怕是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内情。
萧禅师听了元頔的问话露出一副懊恼的神情叹道:“要我说独刘诩其人不无辜,余者却都有可怜之处,乃至我萧禅师也是。”
元頔点点头,却忽然搁下墨锭轻声咳了起来。许培急忙上前递上丹丸叫元頔咽下,抚着他的心口低声道:“殿下好些了吗?”
元頔摆手示意他无妨,而后又掩手咳了数下。萧禅师眼尖看到了元頔掌心似有血丝,猛地瞠目移向元頔周身,迟疑道:“殿下箭伤大好了吗?”
元頔笑了笑:“还好箭上不曾带毒。说来也蹊跷,太医院至今说不明白我是因何昏迷不醒,到头来只能推说是神思郁结血脉淤滞。”
“那醒来后这几日如何?”萧禅师又追问道。
元頔小心翼翼地将手掩入袖下,这个动作没有逃过萧禅师的眼睛,他心中一沉,复又道:“拔箭的情形我也听岑千秋提过,剜开那么大的口子必是大伤元气。我一闲散人,实不必叫殿下你这般费心。”
元頔闻言笑道:“你是贞懿太后族弟,亦是父亲至亲故交,既呼我一声‘好甥孙’,如今又何以这般拘谨?”
萧禅师想起元猗泽所遗手谕便一阵头大,眼神闪烁道:“非也非也,到了洛京规矩自然也不同。君臣有分不敢僭越。”
元頔正要说什么,忽然身形摇摆,萧禅师惊呼道:“殿下!”
许培也急急上来扶,元頔把着许培的手道:“不必惊慌,只是一时晕眩罢了。”说着还向萧禅师道,“久卧初醒,自然有这些毛病。”
萧禅师点点头算应了。
元頔闲话几番告辞,并借走了萧禅师抄完的一册佛经。
回到车上,元頔就着茶水漱口唾尽舌下特制的丹丸,揩净了手心的红渍,而后翻开萧禅师手书佛经细品。许培觉得莫名,元頔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开口道:“父亲为我安危一路相护,私爱至此,凡人亦有难及之处。但如若我有不测呢?”
许培下意识蹙眉反驳,却被元頔拦住,他继续道:“如若我此番罹难,你觉得父亲会如何反应?”
许培犹在坚持,但在元頔深沉的目光中他叹了一口气:“陛下为天子二十年,自然不比凡俗。伤心至深人情难免,但是……”他迟疑不肯尽诉。
“昭明去时梁武哀哭不绝,诏敛以衮冕,蜡鹅厌祷父子生隙事随往生湮灭。戾太子败亡,后起思子宫、归来望思之台。先君臣后父子,多有史鉴。我心存人伦难容之念,犹得父亲宽宥不弃,偏偏贪欲难遏心魔作祟。”元頔的指尖停在那行“或有地狱或无地狱”,顿了一下叹道,“只怕我往后会越发面目可憎行事无端。叫他同我一道发疯,那实属覆国之祸。所幸他比我明智得多。”
说到这里他又摇摇头,笑道:“可他分明又糊涂。我中箭不过是意外,阿空其人也是意外。便真是罪报于我,也算是父债子偿,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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