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同前往农家食堂,路上没说什么话。打饭时,景辰多捎了一份。陆澜见了,本来紧绷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你对他还挺好。”
“应该的。”景辰把多捎的那份饭菜装好放在一边,垂眸顿了顿,片刻后抬起目光,对陆澜道,“我在追他。”
“噗——”陆澜一口汤喷出来,朝地面猛咳。末了,满脸复杂地看着景辰,“你说认真的?”
景辰耸耸肩:“不过他应该感觉不出来,我也不想他感觉出来。他只要以为我是在尽心尽力伺候他这个金主就行了。”
陆澜听了,一时无话。他有些担忧。原以为自己这样,就算是感情不健康了,眼下看来面前这对疯子更加偏离普通感情路线。
虽然人不一定都要成为普遍,也不是只有普遍才能称之为正常。但感情这种事,还是应该出于真心才好,否则纠缠只会带来痛苦。
何况,这是一对疯子,带来毁灭也未可知。
“景辰,”陆澜放下筷子,注视对面的人,“你喜欢他吗?”
景辰果断道:“喜欢。”
然而,果断才显得他并不走心。
“哪种喜欢?”
景辰也放下筷子,笑了笑:“对我来说,他人挺好的,所以我喜欢。我也喜欢你,喜欢陆爷。你们一家子,我都喜欢。”
“什么叫我们一家子?”
“当初我想拍戏,想认识段总,就去找陆爷。陆爷不同意,他跟我说了一些段总的事。他很在意段总,就好像怕我把他养的孩子带坏了一样。”他露出戏谑的表情,“家长看孩子,多熊都觉得是容易被伤害到的小宝贝。陆爷当时就是那个态度。”
“……”
这是真的没想到。陆君山极少在陆澜面前提段上锦,就少年时代的偷窥来看,他看不出陆君山对段上锦还有这种感情。
后来自己有意避开段上锦,就更不知道那疯子和兄长之间到底是什么状态了。
像是知道他此刻的困惑,景辰又道:“可能就因为这样,你们觉得他不需要一个普通恋人,只需要一个能当妈的人吧。他不用的,那份替代你们已经完成了,他现在需要别的……我知道自己该给他什么。”
话至此,已经回答了到底是哪种喜欢,想没想清楚。这个年轻的小男孩,远比他平时表现出来的清醒,有远见。
也有良心。
陆澜没什么好再问的了,祝他顺利。
第二天,段上锦没有走。第三天,他还是在。
看不出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走,陆澜已经把房间让给他们,大家都知道景辰是资方大佬的小情儿,连陆影帝都要让位那种。
由此,关于“男二 资方硬塞”的流言也飞快传遍全剧组。若非资方得罪不起,恐怕已经有人把瓜卖给营销号。
好在这个资方人还不错,除了第一天早上闹出那番了不得的动静之外,之后都挺安分。每天风度翩翩地去“监工”,还用私人飞机运了两顿大餐犒劳全剧组,颇得人心。
对此,景辰没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态度。
他似乎并不关心别人怎么说他,对段上锦的举动也不放在心上。既见不到恼怒惧怕,也没有欢喜可言,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段山里的戏进行得异常顺利,一个星期后,已经完成八分之八十。段上锦又招呼剧组放个小假,休息一天,有资金损失他个人补贴。
休假当天,他带着景辰消失了。
前些日子,剧组揣测编排他们的私生活,还算陈述事实。这一天,就格外冤枉了。
看着前面吭哧吭哧往山上蹿的段上锦,景辰尤其无奈。
“不要走太快,不然后面会没力气的。这里是原生态山路,到时候没有缆车能让你舒舒服服坐着下去。”
段上锦长腿一迈,站到一块平整的石面上,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景辰:“走快一点,早登顶早下山,别磨到天黑,才是正道。”
“胡说八道。”
段上锦心情很好,听他这话并不在意,反而显得更愉快,对他伸出手:“上来。”
景辰看看石面的面积,摇摇头:“走吧,别耽误时间了。”
他继续往上走去,擦过段上锦脚下的石板时,段上锦跳下来揽住了他。
山路不稳,两个人差点打滑,靠着路边小树才稳住。
段上锦把人抵在树干上,低头笑意盈盈地看着景辰。距离很近,眼神都有些模糊了。景辰看不清他眼里的情绪,只觉得对方过于兴奋。
一大早这个人就心血来潮要爬山,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背着行李包走了,给一剧组人留下无限遐想。
当时景辰并不认为他们会发生什么,因为段上锦真的只带了爬山必备物品。如今呼吸交缠,却不那么确定了。
段上锦似乎想吻他。
但迟迟没有凑过来,只是维持很近的距离看他。视线先是落在他脸上,再移到嘴唇。试探的样子与他平时的态度相比,十分违和。
景辰有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段上锦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做——不是不知道该怎么接吻,而是,在性-行为之外,单纯地接吻,他好像不会。
一种酸涩的感觉胀满心口,悲哀随后涌上。
不愿意承认那是可怜,可实在没有别的词汇可以定义。主动吻他,好像也是不对的。至于怎么不对,又说不出来。
犹豫挣扎,情绪激烈。
他们都能感觉到彼此的不寻常,在看不到的地方,他们看到对方伸出了手,却都没有触碰。那是一种很遥远,又很清晰的感觉。
太伤感了。
有点受不住,景辰垂下睫毛遮挡目光,用手去推段上锦。只轻轻一下,就推开了。
“走吧,早点登顶,早点下山。”他重复对方的话,大步向上走去。
段上锦没有吭声,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座村庄是真正的山村,非但离城镇远,还拥有天然的山和水。山很高,水很清,从高处往下蜿蜒成溪涧。
他们在午间爬到高处,但无法真正爬到山顶。事实上,那只是又一个山脚而已。总有山从更高处拔地而起。
景辰带段上锦去看一口泉。那是水从山体里流出来,在一片石窝里形成的。
不知道石窝底下是什么构造,水聚集在这里,还突突突往上冒,汽泡折射阳光,形成明亮斑斓的色彩。
捡了一根棍子,景辰熟练地往水里戳,被戳汽泡就不见了。它们不断冒,他不断戳,足以完成一个小孩子喜欢的游戏。
“给我试试!”段上锦放下包,跟他要棍子。
山上到处都可以折到树枝,哪里缺他手里这根。景辰知道他有意,还是把棍子给了他,指导他怎么对准汽泡。
起初段上锦准头没有那么好,玩过一会儿之后就棍无虚发了。景辰在旁边看,两个人都没说话,气氛有种说不出的安宁。
半晌过后,景辰自己找了块大石板休息。
阳光很好,树木隔开最强烈的部分,筛下温柔的光影。他闭上眼睛,耳边是流水声,藏在深山特有的沉静气质里,远处偶尔传来鸟鸣声。
像是回到小时候。
其实他对童年的记忆并不糟糕,山村的山水给过他无穷的快乐。如果没有后面再次被卖掉的经历,他应该会在这里有一个普通而平静的人生。
那样的话,可能会很满足也说不定。
但那样的话,就不会遇到……
“段上锦。”他突然睁开眼睛,对那个背影唤道。
“干嘛?”对方回过头,脸上挂着笑容。
是没有想任何事,单纯沉浸在小乐趣里的表情。既空白,又无瑕。景辰没想过他也会有这这样的笑容,可是看到了也没有很意外。
“没什么,你玩儿吧,我睡会儿。”
翻了个身,用手枕着脑袋,他很快就真的睡着了。
仿佛回溯一般,梦里面,他走过从小到大的全部人生——准确地说,是旁观。
他看着年幼的小男孩无忧无虑,看着他噩运降临,看着他奋力挣扎,看着他堕落泥潭,看着他拼命捕捉任何一点可能的光芒。
直到今天,他还在捕捉那种光。
没有人能告诉他,哪一缕光线是能救他的,哪一缕又是能将他推向深渊更深处的。他一个人拼命求生,求了好久,好辛苦。
没有任何东西是可以倚靠的,所以就把自己豁出去。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过是跟沉入深渊殊途同归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不对,有可怕的。
最可怕的,就是希望。希望令人期盼,令人狂妄。希望的面孔千变万化。
梦中年幼的孩子不见了,充斥的是这些年豁出去抓住过的“希望”。它们不断闪过、变化,定格,再碎裂。
而他只能看着,对一切无能为力。
他知道它们就是他的失败,是他为了活而闹的笑话。他不嫌弃,可也爱不起来。
最终,它们全部成了碎片。
梦境回到这座山上,回到入睡前的泉。泉水中气泡依旧汩汩上涌,有个人在那里用他教的方式戳泡泡。他看不清那张脸,只觉得想叫他,又记不起名字。
于是他低头去看泉水,每一个斑斓的气泡上都忽然映着一张脸。那张脸那样眼熟、亲切,令人想起最温馨的气味。
可到底在哪里见过呢?
是机场吗?那次死皮赖脸跟着别人去接到的美丽男人。是白马大道的酒店吗?他忍不住侵-犯了的身体。是那之后的任何一张床上吗?那个......那个拥有熟悉容颜的男人。
“蔓菁阿姨!”
就在气泡中的脸要从段上锦变成另一个人时,景辰猛然惊醒。
眼前一片空茫,脑子也是。只有嘴里大口喘着气,好像一个缺氧的人再次接触到空气。
剧烈的呼吸持续了一会儿,他才想起来看看身边的人。
段上锦坐在与他相对的另一块石板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已经这样看了他多久,整个人好像长久维持一个姿势那样,是僵硬而倔犟的。
“你一直在说梦话。”片刻,他缓缓开口。
景辰接不了话,只能听他说。
“你的梦话很有趣,一直在叫蔓菁阿姨。你的蔓菁阿姨,叫邱蔓菁,是吗?”
他慢慢勾起嘴角,目光森冷,笑意因此显得阴沉,一如既往命令道:“告诉我,你怎么认识邱蔓菁的?”
第26章
邱蔓菁,上世纪末最惊艳荧屏的女明星之一。星探挖掘,零表演基础上镜,凭借惊人天赋,第一部 作品即获得当年最重要的最佳新人奖项。
这样一个人,本该前途无量,却落入命运窠臼。
在事业发展最该向前冲的时候,她退出演艺圈。据闻是为了感情,可终究红颜薄命,成为许多人心中的白月光,意难平。
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留下的作品,是她的孩子,段上锦。
——这些,景辰是知道的。
“什么时候知道的?”难得今天心情好,段上锦还有兴趣追究这种细节。如果不高兴,他可能会把面前的小家伙直接弄死,弃尸荒野。
因为,他显然非常愤怒。
景辰能理解他的愤怒。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一类人。位置对调,他也会愤怒,会质疑对方接近自己是什么动机。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这么别扭,当你身为一个什么都有但遭人嫌弃的疯子,有人为了利益接近你,你能够轻易接受。
可如果为了别的东西……比如某种可能带有补偿、替代目的的情感,你就会感觉被欺骗,被羞辱,被完完全全地忽视。
这些则忍无可忍。
现在,段上锦看他的眼神就像在质问,你看着我的时候是看着谁,你接近我的时候是想着谁,你把我当成谁?
这种质问压在心口,令景辰感到呼吸困难,很费力才能好好把实话说出来。
“是见到你之前……但我并不认识认识你妈妈,不,应该说你妈妈并不认识我。我只是很远,很远地见过她一次。那时候我第一次到城市里,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围在一个地方,你妈妈她就在人群中央,和可能是什么剧组的人在一起,她很温柔,对每个人都很好,把剧组里的小孩儿抱起来,我看到那个情景我就想……”
话停顿在这里,后面的话,景辰有点难以启齿。
但段上锦不愧是他的同类,轻而易举就揪出了他的心迹:“想你妈了?”
景辰紧抿嘴唇,不让自己说任何话。他知道自己说不出什么好话,开了口很可能会变成一场惨烈的互相撕扯。
而且,段上锦咬他咬得越深,他就会反撕得越狠。与其这样,他宁愿让段上锦单方面咬下去。
“你有妈吗?”他听到段上锦哂笑,冰冷地挖开他难堪的部分。
“你生下来就被抛弃了吧?跟陆君山诉苦的时候,编故事是不是编得很爽?什么第二次被卖掉之后被养父糟蹋,那分明就是你的继父吧?你勾/引了他对不对?你看看你,瑟瑟发抖的样子多像惹人怜爱的小兔子,你啊——”
用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巴,段上锦的眼神格外轻蔑,口气极尽羞辱。
“就是喜欢爬男人的床,连你亲妈的男人都不放过。你怎么这么骚啊,你妈得多后悔把你认回去!”
“你胡说!”忍不住了,还是忍不住了。
景辰想站起来把下巴前这只手甩开,却发现浑身乏力。一时间,站起来好像成了这具身体办不到的事情。
这既令人恐慌,又令人更难堪。颤抖不可抑制,口中语无伦次。
“不是这样的,她才没有把我认回去,她是把我买走的!她给了我爸妈好多好多钱,让他们治好自己的孩子,永远不要再来找我,我爸妈就把我卖了……他们把我卖了,他们好高兴,笑着把我塞进车里,我怎么叫他们都不理我,他们真的再也没有找过我……”
“她对我一点也不好,她那个男人是个坏胚子,总是打她。一开始她每次被打都哭,后来就开始打我,摔碎了花瓶用瓷片割我的手腕。她后悔买我回去,要和我一起死……我不想死……你不懂,我不想死,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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