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童殊无法反驳。大厦倾危在于根基,根基崩塌乃覆巢之祸。
而对于一个宗门而言,根基无外乎是——
童殊心中已隐隐有一个答案,眉间微动,面上压住波澜。
傅谨看童殊面不改色,只觉童殊比那阴沟里的石头还要臭还要硬,也不管童殊作何反应,只一骨脑往外倒话:“芙蓉山的立世根本是什么,是芙蓉功法!陆岚不教你芙蓉功法,是因为芙蓉功法出了问题!可是偏你又不听他的话,你自己从师兄那学了,还以芙蓉剑法入了剑道!你以芙蓉功法筑基,那身根骨就要不得!”
童殊冷着脸,心中却是微动。
芙蓉功法传承数代,芙蓉山最荣耀时所向披靡一呼百应。却也出过不少走火入魔的先人。芙蓉山弟子有一种说法,芙蓉功法难解,解对则独步天下,解错则万丈深渊,是以修习芙蓉功法极重师传,怕的便是弟子自行理解,误入歧途。也正是因此,芙蓉山一代不如一代,到陆岚这代,虽有中兴之势,最后也不过是强弩之末。
傅谨看童殊面沉似水,忍不住又刺道:“若不是陆岚那王八蛋将你根骨剥了,你在魇门阙连筑基都筑不了!”
童殊还是冷着脸,心里却却是翻江倒海。他知道应该冷静下来好好思考,可傅谨所说太过惊骇,如果傅谨所说是真……想到这里,他用力的闭了闭眼,身子一仰,望着王彩斑斓的顶棚,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要当真。
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镇定,他道:“你说的话,错漏百出,倘若芙蓉功法当真出问题,你们青凌峰又靠什么另起炉灶自立门户?”
傅谨听此,脸色陡然阴狠下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以为青凌峰还剩几个人?”
童殊眯起眼睛道:“你休要危言耸听,青凌峰如日中天,客卿无数,人人趋之若鹜。还有那令人生畏的不死阵,难道不是人?”
傅谨眉心一跳,压着嗓子道:“是不是人,你且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不死阵,童殊早有留意,前次在甘苦寺中见到的不死阵之人,与今日在清风楼所见并非同一批人,由此可知不死阵人数难料。而不死阵之所以惊悚,说到底不过是一批受人控魂不知疾痛的高阶修士,其中有死人,也有活人。
若人数众多,他与景决二人陷入不死阵人海之中,一时半刻难以脱身。
他这一抽神,暂从方才的心神巨震中解脱些许。他不愿在傅谨这里多做耽搁,傅谨对他敌意浓重,所说之话难分真假,难辨用心,所说之话句句对他锥心刺骨,多半是不怀好意。
醒了醒神,童殊道:“外人无从得知芙蓉山的现状如何,你现在掌管芙蓉山,信口胡诌旁人也无从证反。”
傅谨气道:“我掌管芙蓉山?旁人说我掌管芙蓉山就算了,你是芙蓉山少主,你难道不知道要有什么才算芙蓉山主吗?”
童殊沉沉道:“拒霜剑……”
傅谨道:“你去问问,这五十多年,我何曾佩带过拒霜剑!”
童殊望向景决。
景决垂眸,眼睫深掩眸光,轻颤几下,摇了摇头。
傅谨哼声道:“你那爹根本不肯把拒霜剑给我!”
童殊道:“你掌管芙蓉山,自有办法得到拒霜剑。”
傅谨道:“拒霜剑认主,若非与拒霜剑元神相通之人,谁也休想驾驭它,我没有与拒霜剑通灵,何来得拒霜剑!你是少主,岂会不知!”
童殊冷笑道:“我不过是个没用的少主,拒霜剑并未与我通灵,你其实不必事事与我争锋。”
傅谨挖苦道:“你没有与拒霜通灵,你爹难道不会留一手?!你以为陆撕裂你元神留下一缕来做什么!他是要将你元神植入拒霜剑!现在拒霜剑还在等你!陆殊,你别再得了便宜还卖乖了!”
童殊感到心脏受到沉闷的一次撞击,双眉紧蹙,眼神极沉。
他从小都幻想的拒霜剑,其实已与他通了灵?童殊无法相信。
可便是他再三告诉自己陆岚为人不可能会做到这等地步,傅谨之话别有用心不可相信,可是这件事实在太骇人了,童殊很难保持泰然,他的手不自觉地发抖,低喝道:“傅谨!你不要骗我!”
傅谨癫笑几声,他与童殊对峙到这个地步,已现狂乱之色,他几乎是吼道:“我骗没骗你,你自己到芙蓉山看一看就知道!你去芙蓉殿上看看,你能不能驱使拒霜剑!你去问问,这些年,谁动过拒霜剑!”
童殊再难维持平静,他恍若五雷轰顶,张口结舌:“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他们一个两个做这些事都不告诉我?”
傅谨尖声道:“为什么?因为要让你自在离去!因为要给你留一线余地!就因为你是陆氏少主,就因为你有那一对爹妈,你就可以不用承受苦难,只享受利益!你现在知道你爹对你用心良苦,是不是很感动?”
如果傅谨所说是真的,那么童殊上一世的苦难又算什么?这个“真相”于他而方比鸩毒还要剧毒,他的前世在这个真相面前像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些纠缠不化的怨与恨都显得可笑至极。
他经历过多少危难,见过多少人心,却没有一样比现在这般的更叫他难以应付。
他心中翻江倒海,面上艰难地维持着平静,手心的汗又洇出一层,他不自觉地张了张手指,阖上时握住了一截冰凉。
景决反握住童殊的手,一手扶住童殊的腰,当熟悉的冷玉香萦绕在侧,沁入心脾,童殊心中定了定,道:“我不信你。”
傅谨道:“你凭什么不信我!”
童殊反诘道:“我凭什么信你,你不过是芙蓉十三峰其中一峰之主,芙蓉山若有大机密,断不会全盘在你手中,偏听则废,我凭什么信你?!”
傅谨被逼得哑火:“你——”
童殊道:“我大师兄是解语君,凭他也比你知道的多。”
傅谨已经彻底顾不上仪态了,指着童殊骂道:“行,你大可以去问他,看看你的好师兄到底是什么货色!陆殊,有你痛苦的时候!”
童殊根本不受傅谨的挑拨,柳棠待他如何,他知道。柳棠那些年在陆岚、童弦思与他三人的夹缝中如何艰难生存,他是看在眼里的,也正是因为知道,才会生了恻隐之心让柳棠带了上邪琵琶回去交差。
他此时五内翻涌,各种思绪如热油浇在心头,他无法全信傅谨,却也不能全然不信。
稍理思路,他问道:“我大师兄到底为何会变到如今地步?你做了什么手脚?”
傅谨怪笑一声,道:“我说过,我动不了你那宝贝大师兄,你若不信,大可以去察看他体内有没有六翅魂蝉。而他为何到这般地步,你与他同是琴修,不如你去替柳棠诊一诊?”
童殊又问:“上邪琵琶在何处?”
傅谨道:“上邪啊,你那邪门宝贝,认主得很,五十多年也不肯认服。柳棠与你一样是纯正琴修,又与你一同在你娘手底下学琴,他且驾驭不了它,我更奈何不了它。它要去哪里,我拦不住,问我也不知道。”
童殊默了片刻,再问:“陆岚到底死没死?”
傅谨终于等来想听的话,邪气地笑了起来道:“他可是你亲手杀的,你说死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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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居心
童殊见傅谨又阴阳怪气起来,知道对方不会好生答他, 他厌烦地收回目光, 抽身就走。
傅谨见此, 知道童殊已经上心了, 他心情倏然转好,追声道:“少主,我知道你不信我,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不如你回芙蓉山看看。”
童殊终于也等来一句他想听的话,顿住脚步, 偏头问道:“这才是你今日大费周章的目的所在?”
傅谨道:“是啊, 请你回芙蓉山不容易,今日这里三百人, 够不够请你回去?”
童殊不中傅谨圈套, 道:“我当年身上背了芙蓉山一千二百多条人命, 你看我回去过吗?”
傅谨伏身撑肘在栏杆上,像是说着十分有趣之事道:“若是一千人呢?”
童殊眸光一寒:“你把人命当什么了?”
傅谨加深了笑意,道:“一万人呢?”
一个人,对人命已轻贱到只当作数字,这是何等可怕的心思, 童殊怒道:“傅谨,你敢!”
傅谨托腮望着他,笑得人畜无害道:“这世道肮脏, 我替天行道,有何不敢?”
话不投机半句多,童殊心知他越紧张什么傅谨便越要如何,于是装作无所谓道:“我可不是什么大善人,你要真敢下手,那些人是你的罪孽,与我无关。”
傅谨冷漠笑着道:“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陆殊,若十万人你也不在意么?”
童殊倏然冷下脸道:“傅谨,你疯了。”
傅谨俯在栏杆上,一双眼忽明忽暗:“我早就疯了,疯子可是什么都做的出来的,我们的少主啊,我劝你还是回芙蓉山看看,很多人等着你呢!”
童殊道:“若我不回呢?”
傅谨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天大笑起来,低头时目光转到景决身上,意味深长地抿了几分笑意在嘴角,再转而对童殊道:“你会回的。”
童殊实在不耐烦,不愿接话。
傅谨兀自问:“今日听闻陆岚待你之事,是否又惊又喜?”
童殊当然不可能回答他。
傅谨道:“你啊,要是有良心,就不该再恨陆岚了,而要感激他。”
童殊道:“我如何看待他,与你又有何干?”
傅谨道:“若你没良心,我可就白说了呢。
”
童殊道:“你此时说这番话居心叵测。你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傅谨道:“天地良心,我说的句句都是真话。只是么,我这人说话挑日子,说早了,你被怨恨折磨的日子便少了;说晚了,又添不了你往后的痛苦,此时说正好。”
童殊听出几分言外之意,他压着内心剧震,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走。
傅谨不依不挠道:“我最大的快乐,莫过于看你痛苦。只要是能让你痛苦的事情,我肯定要以实相告,少主你心中的感受你最是清楚,难道还分辨不出我说的是真是假么?”
童殊心中咯噔一下,联想到童弦思的那封要他弑父的信,再结合傅谨所说,某个答案呼之欲出……可当下由不得他深思与震动,他只冷笑回击道:“照你所说,我回芙蓉山会痛苦,我又何必自讨苦吃回去呢?”
傅谨没料到童殊竟如此驳他,神色微变道:“少主,你必须回来,童夫人种下的因,该由你来收拾果。”
童殊下意识便问:“我娘做什么了?”
傅谨见终于抓到童殊软肋了,语气转而轻松:“不觉得奇怪吗?芙蓉功法多少代都没有问题,怎突然到陆岚这代就出问题了,童夫人身为主母能逃得了干系吗?我可听说,早年陆岚与童夫人感情甚笃,宗内秘卷都肯让童夫人遍阅的。”
童殊目露凶光,警告之话压在嗓子眼,想到傅谨是个疯子,遂垂眸掩了神色,状似漠不关心的语气道:“我娘过世五十多年了,死无对证,你也就这点空口白牙的能耐。”
傅谨一时又拿不准童殊现在是何想法,思索着道:“你和童夫人是不是有着某种神通?”
童殊哼声道:“你总让我猜来猜去,不如你也猜猜我有是没有?”
傅谨是真看不懂童殊。
-
就在此时,一声极轻的弦响,似压抑的呜咽,细细钻进童殊内府,童殊一滞,面色陡然沧然。
那是一声琵琶响。
不是寻常的拨弦声,而是如泣如诉,肝肠寸断的弦泣声,他猛地按住胸口,眼底溘然一红。
景决立时发现了童殊的异常。
童殊抬眸,望进景决眼里:“我听到上邪的琴声了,它在哭……”
景决见童殊眼眶薄红,握住了他的手道:“它在何处?”
童殊沉沉道:“我能感应到它,说明它已到我十里之内。”
景决道:“可有方向?”
童殊忧心忡忡地指了一个方向,道:“它在找我——”
童殊当即抬脚便走,景决护在他身后,凌厉地瞥向傅谨。
真人的威压、剑修的怒意,是难以承受的。
傅谨被镇压得紧皱了眉头,放弃了再追进的动作,只忍着被威摄下的惴惴之意,强行补了一句话:“你那宝贝大师兄,怕是没多少日子了,你要能治,便治治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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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疾驰时速度极快,掠身出楼,却正外面一团混乱。
他们进楼颇久,景决的剑意压制散去后,红琴领奏《邀月》。乐曲蛊惑人心,诱得众人失去理智地往清风楼里冲。
景行宗来了数十位行者,他们拉出警戒阵,但囿于这些人多为凡人,恐有所伤,投鼠忌器之下,一时未控制住人潮。
在场也有一些修士,可他们也腾不出手来。因低阶的修士抵挡不住合奏的琴声,同门里高阶修士要自持又要照顾低阶修士,颇有些捉襟见肘。
栖霞仙子今日是领了一队人来的,此前还能衣袂飘飘遗世独立,此时亦是疲于救援门下弟子,只在童殊出来若有所感的望过来一眼,却无法抽身近前。
却有一行人,隔岸观火般翩翩而立。
他们皆是一身碧色宗服,胸前绣着大朵的金边酒醉芙蓉,领头那位玉树临风一表堂堂,落后他半步,恭敬的站着傅源。
童殊与景决对视,眼中皆是寒光,他们望一眼那位傅谨,又回头望了眼清风楼。
以他们的速度,里面的那位傅谨不可能比他们更快,而外面又站着一个傅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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