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殊现在只想进上邪经集阁。
方才柳棠极力撇清童殊与芙蓉山的关系已经让童殊心生警惕,现在莫名的邀请更像是在拖延时间。
柳棠不想让他看清局势,而且态度十分强硬,不惜说诛心之话,这叫童殊意识到问题已经刻不容缓。
于是童殊选择拒绝,他道:“师兄,时辰尚早,外面天黑,不如等风雪小些日头出了再一同去吧?”
柳棠似是没听出他的拒绝之意,而是愉悦地应了约定:“那我先去看看,待风雪小了,再与小殊一起踏雪。”
柳棠出门前披了大氅,取了伞,他甚至还提了灯笼,就像是寻常的一次出门。赤棃是柳棠寸步不离的,修士大多也是随身携带法器,是以没有人觉得他带上长琴有反常之处。
柳棠走到殿门时,回望了一眼童殊,露出了童殊最熟悉的温和的笑意,道:“小殊,为兄去去就来。”
童殊是看着柳棠一步一步走出中殿,走进殿外风灯下,走进阴晦不明的风雪中的。
没有人想到柳棠会一去不返,毕竟柳棠初晋真人,方得新生,想先看看这世间景色是人之常情;毕竟芙蓉山地处南方,少有雪天,南方人想在北方踏雪是常有的兴致;毕竟柳棠才与童殊团聚,五十多年分隔,很难叫人在初见时就想到分别;毕竟柳棠还提了灯笼,仿佛只是短暂地出去片刻,在蜡烛烧完或是破晓之前就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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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殊在柳棠出门后,便散了人,连温酒卿也没留侍身边,他垂眸入定,进了上邪经集阁,径直上到九层,推开了门。
果然《臬司剑谱注释》被收入了第九层,《魇门集注》也在第九层,它们被收“当世上品功法”书柜的最上层。
放在这个位置,意味着这几本是当世最精妙的功法。
童殊没费工夫就找到了《芙蓉剑经注释》《芙蓉琴义注释》,因为它们也在同一层。
这超出了童殊的一直以来的认知。
在他看来,芙蓉山功法没有高明到足以与臬司剑法和魇门魔功相提并论的地步。
然而上邪经集阁的判断不会错,显然他从前的认知出了问题,芙蓉山功法有他不知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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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棠撑伞提灯,走进了风雪中。
他走下中殿的玉阶,踩进了雪里。
其实他用不着伞,也不必提灯,但有这两样东西陪着也不错,除了能减去童殊的疑心,还能叫他这一路热闹些。
他这一生,一直在摇摆。
在师父与师娘间摇摆;
在师父与小殊间摇摆;
在小殊与师娘间摇摆;
在芙蓉山与魇门阙中摇摆;
在芙蓉山与仙道间摇摆;
甚至在魔鬼与苍生间摇摆。
人可以错一次,错百次。
但不能一直错。
一直错的人生悲哀到不值一提,低贱到人人可唾弃,死后还要浪费一抷黄土。
柳棠想,这一次,我不会再摇摆了,也不会再选错了。
他像童殊一样,走出一道门,就再也没有回头。
他穿着芙蓉山的碧衣,大氅盖不住胸前的金边酒醉芙蓉,也遮不住袍角的碧色,他不复少年,满头白发,踏雪而去。
黎明已至,雪天云重,夜色仍未开,然而他知道,等他走出去之时,天就该亮了。
柳棠,字知秋,号解语,佩琴名曰赤棃,取意都是海棠。
海棠,雅俗共赏,花中神仙。
然而,这世上大家记住的是“柳狗”,张口闭口骂的也是“柳狗”。就算有人不骂他,也是很不客气地直呼他名讳柳棠,已经很久没有人以结交之意唤他一声知秋或是称他解语。
可是没有关系,他想,有一个人记得他是谁,会唤他师兄,偶尔也会唤他兄长。
人不能太贪心,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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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西院,柳棠就发觉了异样,景行宗的乾玄阵紧锁着他。他每走一步,跟随他的乾玄九子都在变幻方位,确保一直将他锁在死位。
乾玄阵锁得住真人,却杀不死真人。
柳棠在五十年里,与乾玄阵有过几次交手,每次脱身都以重伤为代价。
不过这一次,他知道不必动手。
柳棠稳稳地踩在雪地里,风雪太大,伞的用处有限,灯笼的光被吹得破碎,但他没有放下这两样略显多余的东西。
他见乾玄九子只是盯着他,并没有阻拦他,便知道有人在等着他的这个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到结局靠近了么?
三次元很累,这本书的数据也不好,但是我爱这本书里的每一个角色,每天下班后哄完娃睡爬起来写到深夜。
写到现在,我其实已经控制不住每个人物的走向,他们如我最初计划的那样,按我的大纲走向结局。可是,悲哀的也是这样,当我心软想轻拿轻放时,我已经无法改变他们的轨迹。
这本书我写哭过许多次,我知道写虐的情节不讨喜,但是我有责任给我角色完整的喜怒哀乐。
柳棠说他要像小殊一样,向前走,不要回头。
我想替小殊送柳棠最想听的一句话,可是,我发现我也不能代替小殊说。
那我代表自己说:柳知秋,向前走吧,总能看见天光。
(知秋这个表字,我大纲里早就设定好的,却发现这个表字到现在也没有人好好喊过,泪目。)
今天,我偶然听到一首歌《飞鸟和蝉》,旋律和部分歌词很应景柳棠,推荐听听。
明天我争取更新,若没更就后天。
谢谢辛苦追更的各位。
(对了,149章于2020.8.2,9:30有小修,比第一稿多了300多字,建议看早的可以回头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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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2章 素如
这场从子时末开始下的雪, 越下越大,眼见破晓之际,转为暴雪。
雪花扑簌簌,砸在瓦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积雪很快盖过鞋面, 天重地冻, 寒风刺骨, 呵气成雾。
素如从行止殿中出来,回了趟修竹苑,她摘下了代表主母身份的独角兽金簪, 脱下了绣金宫装,换上了一身素纱禅衣。
然后什么也没带, 缓缓地走出了修竹苑。
她轻轻合上门,没有落锁。
素如是往山下走的。
她刻意取道西院, 在西院前驻足片刻, 而后抬步入内。
确实如忆霄所说, 西院的禁制严密但拦不住真人, 尤其是擅长移动和匿踪术法的焉知真人。
素如悄无声息进了西院, 她甚至在无人察觉中轻松进了中殿, 立在童殊身前。
而童殊此时入定冥想, 在上邪经集阁中正打开《芙蓉剑经注释》,童殊正全神贯注于童弦思朱砂批注的小字上,倏然一阵心惊,觉得有人在看他。
他猛地盖上书,正要睁眼回神, 那道若有若无的注视便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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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如静静瞧了片刻童殊和那把上邪琵琶,转身离开时看到了童殊后颈上那枚炎芒印。
素如一怔,心道:殊儿终于也有了和童弦思一样的印记。
她又想起了那位替她改经, 助她晋了真人境的少女。那少女明亮而无邪,如同春花浪漫,朝气蓬勃。
素如天生性子寡淡,没什么朋友,她不热衷于与人交谈,甚至与景昭说话也不多。
几乎所有人都怕她,连景昭在她面前都是小心翼翼的。只有一个人,不怕她,追着她,逗她说话,引她发笑。
那个花季里的童弦思像是个小仙女般百折不挠、万丈光芒。
世人都道“焉知出世”,只当素如是一心向道,不恋红尘。
其实焉知真人也曾有过一段烟火的岁月,只是那段岁月太久远,久到她快要忘记该如何与人笑谈,又该如何与人推心置腹。
素如平时难有表情,此时她缓缓现出怅然若失的神情,这让她添了几分人气,也添了几分难过。
她最后看了一眼童殊,轻步走出中殿。循着地上柳棠留下的脚印,走上了下山的道路。
风雪太大,难以视物。
素纱禅衣单薄的一层,根本抵御不了寒冷,不过以素如的修为,早已不惧严寒。纱衣显得她轻盈,步法显得她飘渺,在这沉重的风雪里,她像是一只雨燕,行过无痕,没有人知道她来过,也没有人知道她走了。
如此暴雪,百年一遇,在这反常的天寒地冻里,素如反常地想起了许多年前温暖的春天,那是一段无邪的少女时光,她不自觉地露出笑意。
她的笑意悠远,耳边的风雪声隐去,记忆中的那个声音响起:
“厉害姐姐,你等等我呀!”
“厉害姐姐,你其实也不是很凶。”
“为何要跟着你?因为如姐姐人美、心善、修为高、天资好,我运气真是太好了,遇到了如姐姐这般绝顶之人!往后我助姐姐升境界,姐姐助我攒功德!”
“如姐姐,你信我嘛,我真的可以帮你晋真人。”
“如姐姐,你看,这一段心法这样改,会顺畅许多。”
“如姐姐,恭喜你晋真人!你现在是最年轻的真人啦!谁说女子不如男!”
“如姐姐,你真的好厉害啊!”
“你问我为何精于经文却不自己修行?因为精力有限嘛,修炼要习武打坐、日日不缀,而我学经要每日三省。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若耽于修行,就没空学经,不能太贪心的。”
“虽然大多数人觉得修炼重要,但也有一些人觉得修炼不重要。人各有志,仙史里就有不少修为不高却因功德留名的奇侠异士,我啊,也要另辟蹊径做个仙史留名的奇女子。”
“虽然我修为平平,但是如姐姐你厉害啊!虽然我平平无奇,但是修真界会有一代代上人真人甚至仙人。众乐乐则我乐乐,修真界长盛不衰,看着你们厉害我就很高兴!”
“境界之事不能强求,我有自保之能既可。如姐姐,你不必担心我,倘若遇到危险,不是还有你么!”
“有如姐姐在,小思什么都不怕。”
“如姐姐,如姐姐,如姐姐……”
素如已经许多年没想起从前的事,此时那一声声“如姐姐”从记忆深处冒出来,素如脸上的笑意不禁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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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地狂风卷地,雪沙袭面,素如扬袖拂开雪沙,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瞧不清去路。
“如姐姐,我打开了一个盒子,可是我好像关不上了怎么办?”
素如穿进雪沙,识海中陡然冒出了童弦思的这句话。
她后来没问出童弦思到底打开了什么盒子,又为何一定要把那个盒子关上。
童弦思曾说,将来有孩子,要教孩子学经。素如不明白为何后来童弦思改变了主意没有教孩子学经,童弦思甚至没有指引孩子的人生,由着孩子成了魔王。
到底当年是打开了什么盒子,叫童弦思变了?
是什么盒子,叫一个活泼开朗的少女变成了谨慎沉默的妻子和母亲?
童弦思还曾说过,“不是所有人都像如姐姐这样”。
像素如怎样?
其实答案不难猜。
人心难测,不知满足,得陇望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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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如走过之处没有留下脚印,有景行宗的巡夜队从她身边路过,却无法发现她。
素如想:倘若当年因我,小思第一次打开了某个盒子;如今,小思已去,留下孤子,该我助她关上那个盒子了。
素如徘徊扶道境边缘已经多年,她临境不破,原因除了她不热衷晋阶之外,还因她至今未算出晋上人之后的证道示语。
证道示语是上人飞升的提示,也是桎梏。
洞枢上人几十年解不开证道示语,以至于画地为牢,厌世弃欲。
飞升难,上邪远。
前车之鉴,素如想,不晋也罢。
素如已经是修真界修为最高的真人,境界仅次于冉清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她并没有从这种领先之中得到快乐。
这一次没有人替她解经,也没有人用一双满怀期待的眼陪伴她回溯,更没有人在她晋了境界后亮闪闪地说如姐姐真厉害。
高山流水,知己难寻。
她将一个人面对晋境的所有难题和晋上人境后更深的寂寞。
何必呢?
人生百苦,何时是头。
到此为止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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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棠在景行山三千级玉阶顶端,看到了等他的人。
对方没有打伞,没有提灯,甚至没有披大氅,那人立在风雪中,雪花遇他打着旋飞开,玉阶两旁的风灯照得他的脸色发白,他没有转头看柳棠,而是先下了命令:“即时起西院之人不许出景行山。”
虚空中跳出一人,请示道:
“包括鬼门君?”
那人道:“包括。”
下属道:“可是……我等拦不住鬼门君。”
那人道:“启用八十一人乾玄阵。”
下属道:“可能伤人?”
那人默了片刻,道:“不惜伤人,也要将人困住,困一时是一时。”
下属领命而去。
随着下属离去,一路封锁柳棠的乾玄阵撤去。
柳棠见此面上稍有分霁色,他撑着伞,立在与对方并肩的位置。
对方负手对着三千玉阶道:“你方与他相见,离去不必急在一时半刻。”
柳棠也没看对方,同样垂首看向下山的玉阶,道:“你时间金贵,却肯等在这里,你比我急。”
对方道:“今日有两事相商。”
柳棠从容得像是谈论别的人事情:“第一件是要论我罪名,第二件是要我戴罪立功。”
对方淡淡道:“解语真人爽快。”
柳棠没有与他客气,冷声道:“我也有一事与你相商。”
对方微垂了眼帘,长睫盖住了他的眼神,短暂的沉默后答:“好。”
柳棠道:“你先罢。”
对方在风雪中端身肃立,语调平稳:“你五十年间,杀七十二人,伤二百一十人,可有异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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