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异议。”
“可有辩白?”
“无可辩解。”
“若为受人控制,可以申辩。”
“皆是我所为,无人能控我,不必申辩。”
“可有其他缘由?”
风雪陡然转大,凛风卷起雪沙,遮天狂吹。柳棠拿身子掩住了灯,护住烛火,他声音有些不奈:“没有,我因练功失智,功是我要练,后果我早知,不必寻借口。我要赶路,你尽快罢。”
对方公事公办地道:“杀人罪、伤人罪,数罪并罚,杀一人受刑一年,伤一人受刑半年,合计徒刑一百四十一年,押入戒妄山,受一级针刑,五刑轮施,期间不能死,待徒刑期满腰斩毁丹。”
像是等了许久般,柳棠听罢,长舒一口气,现出了解脱的神情,他语气中竟有愉悦之意:“柳棠伏罪。”
对方微怔,顿了片刻才接着道:“第二件事,清洗芙蓉山,你可愿相助?”
“我愿。”
“芙蓉山现状,你须如实报来。”对方道,“芙蓉山内有多少人?”
“
生人三百,死人近万。生人乃青凌峰傅氏子弟,死人皆非傅氏。”
“芙蓉山外有多少人?”
“不知,傅谨有多少六翅魂蝉,山外便有多少人。”
“不死阵究竟有多少人?”
“主阵一千二百人,替阵数不胜数。”
“主阵一千二百人是死是活?”
“死人。”
“从何而来?”
“皆是芙蓉山血案中,我的同门……”柳棠声音缓缓沉下去,“兄弟姐妹。”
对方有意停了片刻,待柳棠情绪恢复,才接着问:“不死阵可有破法?”
“不死阵,出战不死不休,不胜不罢。与之对阵,不能战,只能困。”
“如今傅谨能杀否?”
“不能杀,自他养母虫起便不能杀,一旦杀他,幼虫失控,天下大乱。”
“谁能杀之?”
柳棠哂道:“此事还待问我?你将他复活,一路拘在身边,你难道会不知他不受六翅魂蝉攻击?”
对方被柳棠质问得脸色微白,声音仍稳道:“还有其他人否?”
柳棠道:“还有傅谨自己。”
对方道:“若傅谨不肯自裁,又当如何?”
柳棠道:“若傅谨不肯自裁,你要送小殊进芙蓉山么?”
对方沉默了,他大约在这一刻松懈了周身法障,有几片雪花落到他身上,他没有掸开雪,开口时声音听不出情绪:“他的事,不在此事之列,先论你戴罪立功之事。”
柳棠浅浅笑了起来,他转向对方,提高了灯笼,照见对方一张苍白的脸,柳棠看似温和地道:“景慎微,你以为如今公私还能分得开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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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清洗
对方正是景决, 他承受着柳棠的怒意,没有解释,平静地道:“我已致信请洞枢上人相助。”
柳棠道:“傅谨为人冷血无情、睚眦必报,不会听信于谁。”
景决道:“上人回信, 他可相助。”
柳棠道:“既如此, 傅谨交给你们, 剩下的人交给我。”
景决敏锐地意识到什么,凝眸望住柳棠,字字如针问:“剩下谁?”
柳棠的灯笼还举着, 他将灯笼抬高些,捕捉到了景决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 于是道:“你是知道的?”
景决道:“只是猜测,并未证实。”
柳棠道:“那臬司大人可真自负, 只是猜测便敢布此大局。”
景决听出他言外之意, 脸色微微发白, 语气还是咄咄逼人:“你杀得了他?”
柳棠眯了眼, 审视了景决片刻, 而后仰头, 抬起伞沿, 望向沉沉的雪幕,天际的乌云层中显出些灰色,天总算将亮。
“杀不了,”那点若无似无的亮,不足以照亮柳棠的眼, 他声音沉沉,“拒霜剑的传承未予我,唯有拒霜能杀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 景决试探,柳棠主动上勾,你来我往几句,柳棠已经相当于承认了“他”是谁,说完这句,柳棠讽刺地淡笑了声。
又是一阵卷地风来,雪沙被刮得糊了视线,玉阶两排风灯和柳棠的灯笼在雪雾中摇摇晃晃、朦朦胧胧,景决与柳棠没来由同时向一个方向迅速地扫去一眼,那里空无一物,只一盏风灯突然大炽,灯芯烧到最末,爆亮之后,灯灭了。
两人收回视线。
景决道:“为何只有拒霜剑能杀他?”
柳棠道:“拒霜剑有历任芙蓉山主的元神,其中也有他的,拒霜有历代先祖元神能压他,又有他自己的元神与他相契,他无法防范拒霜的攻击。”
景决道:“他的修为已到无人能战的境界了么?”
柳棠道:“你这五十年间,探过多次芙蓉山,可有所获?可能全身而退?”
景决摇头,景决每次探芙蓉山都是负伤而回。
柳棠道:“他的修为早在五十年前已过上人,如今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景决追问:“为何他无法飞升?”
柳棠:“他为飞升不杀生不杀人,可他注定无法飞升。”
景决:“为何?”
柳棠道:“因为师娘不给他飞升的机会。”
此事愈发扑朔迷离,景决凝眸道:“童夫人?”
竟跟那个默默无闻的童弦思有关?
-
天际的亮色添了些许,天正在亮的过程。
柳棠神色间添了几分焦急之意,他不干脆一口气道:“芙蓉先祖开山立派,一战成名,威镇仙道,芙蓉山最鼎盛之时遥遥领先,一呼百应。可是那样的荣光三代之后便再难维系,虽然芙蓉山仍然能维护名门体面,但已无再问鼎一道魁首的实力。”
柳棠停了一下,瞧着那天际由乌转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亮,他保持着远眺的姿势道:“芙蓉功法代代相传,除开山鼻祖外,再无人飞升,第二、三代还有大能,再往后便无。原因在于传下来的芙蓉功法有问题。大概从第二代就理解错了先祖之意,而后代代传下来,越错越离谱。‘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注】,芙蓉山逐渐现衰微之势。”
“传到第五代无法忍受落差,动起了养邪物心思,于是有了六翅魂蝉,芙蓉功法开了致人入妖的法门。表面上芙蓉山有中兴之意,但那一代为灭六翅魂蝉付出惨重代价,由第六代山主亲手终结了第五代的祸事,所幸没有祸及仙道并将事情掩盖在芙蓉山中。”
“第六代山主后来修正了第五代的错误,删除了部分芙蓉功法经文,不完整的功法导致第六代一落千丈,而后有人动了修魔心思,芙蓉功法于这一代开了入魔法门,第六代险出大魔,由第七代山主手刃第六代一应魔人,终止了第六代的错误。第七代山主修正了第六代的入魔错误,再删除了片段功法经文,而后第七代功法传承至今。”
柳棠说到这里,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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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决听得心惊,思忖片刻才平复了心跳道:“此事从未听闻,连仙史亦未载有支字片言。芙蓉山如何做到毫不外传的?”
“那几代山主为芙蓉山清誉,将事情做的极其隐蔽,发现问题痛下杀手新自清理门户,不惜代价由下一代山主了结上一代并抹去一切痕迹。芙蓉山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出过两代代弑父屠师之事……”
柳棠声音慢慢沉下去,“这种弑父屠师的传承……清洗的干干净净,连我们后人都不知,又如何外传?”
景决道:“既掩藏至深,你们又如何知道历史内情?”
“如果不是师娘,我们可能永远不知。”柳棠现出苦涩的神情,“师娘凭一己之力,将芙蓉功法往前代代推算。”
“童夫人……”景决骇然,惊得手脚冰凉。
童弦思名不见经传,外界大多只知陆岚之妻童氏,很少有人能叫得出童弦思的名讳。
景决听到这里,意识到某个可能性——是芙蓉山刻意弱化了童弦思的存在。
这个做法,与芙蓉山刻意抹去某几代山主事绩的作风如出一辙。越是关键之人,越是抹的干净,景决陡然一阵心惊肉跳,他隐约意识到这件事情已经越出他的预判。
景决多年的主政断案经验敲响警钟——事情可能会朝着某个难以预料的方向滑去。
柳棠神色凝重:“师娘推算出第六代功法时,谁都想不到那其实不是初代功法。师父练了,而后传授全宗,于是全宗子弟身上都开了入魔的法门。”
柳棠面色戚然,接着道:“师娘最先发现问题,然而已经无法阻止师父,她只能焚膏继晷读经,而后竟然当真被她推算出了第五代功法。第五代功法解决了入魔问题,练的浅的弟子们由此逐步洗去了入魔法门,但是师父练第六代太深,加上师父……”
柳棠顿住,没明说。但这不影响景决理解了未尽之言——陆岚尝到了入魔的甜头,不肯清洗既得修为。
人心贪婪不难猜,无非就是规求无度,欲壑难填。
柳棠转而说起童弦思的事:
“算出第五代功法之后,师娘不见喜悦,而是越发深沉。她提醒师父,既然之前的不是初代,那么这一代经文也可能不是。但是当时无人信她,不仅不信她,甚至师父从芙蓉山深谷中挖出了六翅魂蝉的雌虫卵。”
“练了第五代与第六代芙蓉功法的师父,虽然修为越来越高,却越来越古怪,他逼师娘再往前算。”
“师娘自然不肯。师父已无可救药,再练下去增加修为,只会更加无法收拾。”
“师娘最后几年其实一直都在算芙蓉功法,虽然她不曾再给师父任何经文,但我猜想她应该算出了再前代的经文,她只是不肯交给师父。”
“而且,我猜师娘在第六代和第五代的经文里也动了手脚,否则师父不至于入魔只能入一半,入妖也只能入一半,师娘留了一手,避免了一场浩劫。”
“师父被师娘永远困在了临界不破的境界里。”
景决听得如坠冰窖,他艰难地从中挑出异常之处,问道:“为何你能转醒?”
柳棠道:“因为芙蓉功法分两部,一部剑经,一部琴义。被改的功法全在剑经之中。你是剑修,最知剑修步步履冰,极易生心魔,稍有不慎便会堕入魔道。先祖为了平衡剑道的杀气,加创了琴义。芙蓉琴义能清洗剑经的杀气和心魔。我少时也有习剑,后来师娘叫我只学琴,我便主习琴义。”
“师娘也曾劝过师父弃剑改琴,但师父自小是剑痴,剑道被奉为圭臬之术,芙蓉剑经入剑道极快,谁又肯舍弃这样的捷径呢?”
“人心大抵难逃于此,我……其实也没有完全听师娘的,跟着师父习了剑,不过幸好我主修琴,又是以琴入的道,我才能以琴义平衡剑经。”
“师父以琴心剑胆闻名,说是琴剑双修,其实是主修剑的,他后来对外从不使剑,是因他一旦出剑,就会暴露他的妖魔之术。”
景决见柳棠停了下来,插空问道:“你借上邪琵琶,是为给陆岚平衡剑道?”
柳棠点头:“师娘过世之后,没有人再以琴义为师父清心,师父每日受妖魔噬心之苦,渐渐难以控制。我的赤棃非上品灵器,师父便让我去小殊那借了上邪。”
“陆——岚——”景决重重咬着这个名字道,“如今到底是妖是魔还是人?”
“是妖魔,也是人。”柳棠转过来,以一种很意味深长的凌厉瞧着他道,“师父的三魂七魄是分散的。其中一魂两魄被师娘骗入北麓小苑,封锁至今,在北麓小苑中的师父是人。在北麓小苑之外的是妖魔。”
“所以陆岚是活的。”景决眉宇锁住,冷静地问,“该杀哪一个?”
“都要杀。”柳棠说着弑师的话,面容亦是异常的冷静,这两个人男人在杀陆岚的事情上自然地结成同盟,柳棠接着道,“北麓小苑禁制已经松动,若里面的师父出来,与外面的汇合一体,师父将无可战胜。”
景决道:“为何陆岚不现身?”
“师娘给我留了一副锁链,师父在芙蓉山血案假死时,我给他上了锁链,加上妖魔之身,师父珍视声誉,不肯示人。”
柳棠对陆岚惟命是从,维护陆岚权威是有目共睹的,景决很难料到柳棠在神智尚能自我控制时,竟然能听童弦思的遗命,忍痛锁了陆岚。
乌云压山,风雪遮天,天亮的比平时艰难,柳棠目光放远,幽声道:“看似阳光大道,实则布满荆棘,这世上没有捷径。”
景决听到芙蓉山血案脸色便陡然肃杀,他道:“若如你所说,陆岚修为高深难测,为何当年以童殊一人之力,能血洗芙蓉山?”
“这要问傅谨了。”柳棠回神,一说到童殊,他的面色便很不客气,“你们景行宗还没查出来么?”
景决道:“傅谨动手毫无痕迹。”
“连你也查不出么?臬司仙使啊,你可真是让我失望啊。”柳棠危险地盯住景决道,“我可不是为了戴罪立功才与你说这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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