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抱陆冰释,而怀里的人却正在一点一点凉透,那双眼眸再也不会张开了,他再也看不到属于陆冰释的眼里的璀璨繁星了。
事情都准备好了——他冷静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个新的开始,一切都安排好了,陆冰释只要换一个身体,不必违反律规,不必经由审判,就可以重新来过,何乐而不为。
可是,心不由人。
心痛来的措手不及。
悲恸来的猝不及防。
愧疚来的排山倒海。
那一瞬间天地崩溃,红尘错乱。
心弦尽断,他猝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人间还是地狱,是红尘还是无间。
更不知自己姓什名谁,为何要活着,为何要坚守。
那些曾无比坚定的律规、仙使职责,在陆冰释的生命流逝之下,不堪一击,化为虚无。
他想,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做这样的事情?
他自断经脉,停转金丹,也无法止住来自心头的巨痛。
死去的是陆冰释,毁去的却是景慎微。
洗辰真人永远了失去了自己的星辰大海,一并失去的还有景决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残忍而清醒地认识到:他再也找不回少年时的自己了,那个鲜活的会喜会悲会怒会笑的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守心,谨记要克己持正;便是后来动心了,他也克制的很好,不打扰,不强求,不纠缠,劝自己要淡忘、要静心、要远离。
可是,心不由人。
他以为守得住,可越是见不到,得不到,越是强烈的渴望。
当第一个心魔生起之时,他没有第一时间掐掉。
他想这不算什么,我连陆冰释真人在眼前都能克制,这一个长着陆冰释脸的心魔不算什么。
他当时将那放任当作自信,其实那不过是舍不得。
毕竟,心魔会爱他,会哄他,会抱他,会亲他,会缠他,会在夜灯下等下,会在床幔间对他招手,会在深夜里调皮地将他撩醒……
他舍不得。
越来越舍不得。
而后的事情便再不由他。
心魔长大,无法控制,他最混乱的时候甚至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剑修境界动荡疯狂,刀剑无眼,差点酿下大祸,景行宗倾尽全力护住他心神。
这一边,他冰封灵识,洗去记忆,斩断愁绪。
那一边,鬼门陆殊,凤凰涅槃,浴火成魔。
而后的事情,全是冰封的,他无悲无喜,像是被锁进了冰雪监狱。
岁月沧桑,白云苍狗。
待他终于化尽冰冻,拾起记忆,再次相遇时,陆冰释已经变成陆鬼门,已经永远失去了少年时的模样。
他的陆冰释却不知被冰封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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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景决看那双眸子顾盼生辉,看那眉目间因倦色而变得柔和,看那微微透着绯色的脸庞,看那轻轻抿了一下不知咽下了什么字的湿润的、嫣红的、微甜的浅降红唇。
这是活生生的,洗尽铅华的陆冰释。
换了身体,斗转星移,而那双明眸里,竟然还有少年陆冰释的光华流转。
有的人,历过世事,沧沧老矣。
而有一种人,尝尽冷暖,仍是少年。
景决突然一阵悲从中来,想要用力将童殊抱在怀中,想说千百遍对不起。
却见童殊蓦然对他展颜一笑,眸光熠熠,如同七月的夜空,星汉灿烂,银河澹澹。
他看到了梦中的星辰——这便是他的救赎。
景决用力地闭了闭眼,睁眼时,开口已然压尽痛楚,他道:“事情办完了?”
童殊莞尔道:“办完了。”
他问:“可以走了?”
童殊答:“可以了。”
他道:“回罢。”
童殊道:“好啊。”
他们的对话旁若无人,好似三千人不在,他们只不过是寻常地分开,景决又寻常地来接童殊一般。
景决立在原地,对童殊伸出手,静邀童殊过来。
童殊勾了笑,往前踏出三步。童殊正待伸手,景决却又走近半步,看着童殊的眼睛,执起童殊的手。
两手交握。
景决想,我终于重新站在了从前结束的地方,重新开始了。
原本已很安静的庭台,顿时陷入死寂,所有人的呼吸在这一刻敛住静得针落可闻。
一只通体乌黑的猫一激灵从景决身上跳下来,抖了抖毛,继而摇大摆地跟上两人。
三千多双眼睛目送他们携手离开。
这一次,再没有人对童殊的离开置喙。
这本是不容于世俗眼光的感情,亦是立场相悖的结合,却没有一人出来冷语奚落。
并不是所有人有此幸运。
同样的事情,若是放在五十年前,即便其中一方还是景决,也会有人跳出来指责和质疑。
可是,五十年后的今天不会了。
因为,眼前的这两个人都死过一回了。
这个世道已经经历过一次这两个人同时殒落的阵痛。
神魔退场,诸侯并起,妖人做乱,群魔乱舞。
如今,神回来了,魔也回来了。
人心永不知满足,得陇望蜀,顾此失彼。
神魔在时,说这是暴.政,想要推翻,要新建。
神魔离去后,才发现局势崩塌,后悔莫及,又千方百计想要回归,要重建。
童殊有片刻的眩晕。
此时正值初冬,山巅之上的甘苦寺还要冷上几分,已经是接近深冬的寒意了。
可是当景决执手而来时,童殊却觉一阵热意自相触的掌心奔涌而来,什么事都没有做,他背上已微微出汗,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脸上和脖颈,又燥又热。
算上前世,他其实已是近八十高龄之人,若是正常生老病死,就算是修士寿命较长,这会也不该是一副毛头小子的生手样子。
但是,童殊曾经绝情断爱过,后来五十年暗无天日的戒妄山刑狱又强行将他的人生暂停在黑暗里,他的所有心思、情感、思量便全停在在他绝情断爱二十四岁。加上他更年少的时光,也没正经与人谈过对象,是以,大魔王陆殊在情场上其实还比不过十八.九岁历过情爱的小伙子。
童殊对自己的兵荒马乱,颇感无奈。
只任景决牵着,随着景决的脚步,一同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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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童殊一行要走出这一进院门之时,突然自身后传来一声斯文温雅的叫唤:“陆殊。”
童殊微微一愣,回过神来。不过他并不想理对方,充耳不闻,继续走。
假傅谨继续道:“你既回来了,何不回芙蓉山看看?”
童殊皱了皱眉,懒得回头,又跨出一步。
假傅谨突然引队行礼道:“青凌峰恭候少主归来。”
傅谨这般唤他,童殊不能再作听不见。他有些迈不动步子了,他愣了愣,已经多少年没人这么称呼他了?
从他被驱逐出芙蓉山那日起,便是孤家寡人,没有家,没有族,不是什么少主了。而且,就算他还在芙蓉山时,他这个少主也不过是有名无实,还不如傅谨有份量。
在童殊有所反应之前,景决已先回过头去,目光冷森森地落在假傅谨身上。
景决眼里的警告意味很明显,假傅谨却浑然不觉般,耐心地等着童殊的回应。
童殊正要回身,手上一紧,被景决拉住了,抬眸便见景决对他摇头,景决眼里似有痛色闪过。
童殊安抚地拍了拍景决的手,只微侧了头,留下一句话:“少主可不敢当,我如今不是陆殊,往后该叫我童殊了。”
他们没有再停步,一行人旖旎行出甘苦寺。
留三千人惊在原地。
青凌峰随后亦退了。
一痴见傅谨走的毫不留情,浑身一软,陷入绝望。
经此一闹,讲经会自然也开不下去,众人散去。
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不姓陆了,是要断绝与芙蓉山的关系吗?”
“颜回尊称陆殊少主,难道是想迎陆殊回芙蓉山?”
“不可能吧,这些年颜回尊维持芙蓉山,振兴青凌峰谈何容易,好不容易自立门户,并做出一番功绩。正是春秋鼎盛之际,何必拱手让人?”
“可是颜回尊一直深明大义,谦逊有礼,以他的品德,说不定真会将芙蓉山还给陆殊。”
“你们别忘了,陆殊是被陆氏除了族谱的,方才他自称童殊,是随了母姓,亦是不认陆氏的。左右都没了回芙蓉山的余地。”
“今日可真是看了一场大戏!”
“可不是么,一百年都聚不到一起的大人物竟然一齐出场了,真是开了眼了!”
一行人走出五里,才停下来。
尔愁、山飒、肆意行礼告辞:“主君,我等便要离去,主君若有差遣,我们随时可来。”
童殊真诚道:“今日谢谢你们。”
三使深深揖道:“属下应尽之责。”
童殊想了想,问出了存了半天的疑问:“为何几十年不见你们踪迹?”
尔愁领答道:“昔日令主君遣散我等到凡世历练,我八人虽离开魇门阙,俱是不舍。后来惊闻令主君殒落,我等悲痛不已,由忆霄哥哥召集,到冥界寻了主君五十载。若非近日我等三人先行出冥界,主君这次的召唤,我等也赶之不及。”
“可有所获?”童殊惊问。
“一无所获。”尔愁说着,却是展开愁眉,含了三分宽慰笑意。
童殊立刻会意——在冥界没有收获便是好消息——他不由为之一震道:“可搜尽冥界?”
尔愁道:“已搜尽。”
童殊生出期或许令雪楼尚在?想到这个可能性,他眼里微微燃起光,又问:“另外五人为何滞留冥界?”
尔愁道:“鬼军追杀,忆霄领队断后。”
童殊眉头一紧:“可要前去相助。”
尔愁道:“劳主君挂心,我等已收到忆霄传信,他们已摆脱鬼军。”
“五使俱在?”
“无一掉队。”
“往后如何?”
“继续找寻。一日不见令主君,我们便找寻一日,找到为止。”
“去往哪里找寻?”
“人间。”
令雪楼最喜欢的还是人间。
作者有话要说:【2020.05.08中午修,修的地方主要是景决心理活动】这章最重要的内容是景决的心理活动,建议多读此处。
日常求评求鼓励。
我果然又回到了没有榜单的日子。几个经常留评的小天使,我真的特别感谢你们的不放弃,没有你们,我大概早就灰心了。回头给你们发大红包。
另,长评有大红包哦。
我这章努力粗长了,终于写到走出甘苦寺。
下章就是二人世界了。
下章是100章,嗯,要不要写点特殊的内容庆祝一下。
我周五可能更不了,咱们先定周六见。
----感谢在2020-05-06 14:39:29~2020-05-07 23:0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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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红尘
温酒卿、姚石青在一旁插不上话, 但显见的激动非常,他们的手在发着抖, 喉头哽咽, 想说话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声音。
三使一直在找令雪楼,从某种心态上看,三使在那几十年间,是没有与令雪楼分开过的。
但温酒卿与姚石青不同, 他们二人在那几十年里, 一个被令雪楼钦命留在魇门阙,一个被放逐驱赶, 是没有条件、没有资格去寻找令雪楼的。
不仅如此, 因为不能去寻找,便似被切断了情感纽带,纽带这头的他们是孤零零飘着的。
是以,此时温酒卿与姚石青震动之大,竟是双双跪地, 泪流满面。
温酒卿抓住尔愁来扶她的手道:“二姐姐,主君……是不是并未身殒?毕竟我们当年只是听到魇门阙的丧钟,却从未寻得主君的尸身, 主君还在?”
尔愁斟酌着语句道:“我们不敢断定主君在, 但至少是不在冥界的, 这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了,不是吗?”
“是的,是的!”温酒卿用力抹着眼泪, 这一刻她完全褪去了母亲的样子,好似回到曾经令雪楼座下小九的模样。
姚石青已经把妆哭花了。他是极爱重自己仪容之人,此时却整个人怔怔地如入了魔障般又是哭又是笑。微妙的是,他这般乱糟糟的样子,却全无颓然之态,他眼里发着光,身上散发着人气,好像从长久的尸化状态里,一朝活过来了。
他喃喃地咬着唇,大概是因为知道自己在四使面前是没有资格表露这层意思的,他没有将那四个字发出声——“主君还在。”
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
《魇门十使图》提魂太久,会对本体有伤,童殊抖开《魇门十使图》将五使送回去。
尔愁领先走了两步,抬步间多看了一眼童殊,欲言又止。
童殊问道:“何事?”
尔愁与山飒、肆意交换了目光,垂头道:“无事。”
无事便是有事了。
童殊再问:“但说无妨。”
尔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温和:“属下僭越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主君如今尚未回到魔王境?”
童殊心头一跳,答:“是。”
之后尔愁便不再说了,肆意脾气急些,仰头要说什么,被山飒拉了一下。
童殊看在眼里,他懂得三使不言明的意思,对方并无错处,是以他只是淡淡笑着,并不介意。
尔愁瞧了一眼童殊,她到底资历深,修行之道是读心最是善解人意,她款款行了一礼,补充道:“主君愿意是什么境界,便是什么境界。我等听侯主君差遣,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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